第十三回 推星命亂道胡言 煮人肉毀屍滅跡
話說袁福生經親友勸住後,心裡終是不服,遂趁輪上海來,告訴梅雪軒的父母。曉得梅雪軒已經嫁人,所以也來告訴一聲。梅雪軒聽了,很是氣不過,遂請春泉回家,同他商量個報復的法子。福生把這節事傾筐倒篋,說了個盡盡。姨太太問春泉:「可有法子好想?」
春泉搖頭道:「生米煮成了熟飯,就是告到當官去,也屬徒然。」
福生道:「講到官,現在吳縣陳大老爺,真是個再世龍圖、清朝海瑞,清是清到一等,明是明到極頂。他曾經審過一樁瞎子算命案,遠近沒一處不知道。告到他那裡呢,我也未見得會輸。只是自己兄弟,定要經官動府,好似爺娘面上對不起點子。」
春泉脾氣最歡喜聽講奇聞異事,(缺3l9字)聽福生扶著孩子進來,楊裁縫請瞎眼先生坐了,把經魁的年庚生辰說給了先生聽,瞎子就問左造呢?右造?楊老太婆回說是左造。瞎子把指頭默默輪算一回,開言道;「奇怪,奇怪的很。」
楊裁縫夫婦,見瞎子先生發出驚訝之語,愕問:「先生何故發驚?瞎子道:「我做了十多年星家,手裡頭推算過的命,少說些總也有一萬幾千個,卻從沒有碰著過這樣的奇格。有三重木,兩重火,一重土,缺金,缺水,為人必定性氣剛強,不肯受人節制,尊長向他說的話,十句裡沒有一兩句肯聽,卻又聰明伶俐,十個人沒有他一個的智識。」
楊老太婆點頭道:「准的很,先生差不多就在我們家裡跑出來的。」
瞎子道:「靠著聰明,不免就要為非作歹,亂走胡行,相與的朋友,總是歹人多而好人少。卻喜從沒有碰著過一回失敗事情,這都緣性氣雖剛,膽子最是小不過。自一歲到九歲,平穩快活,毫無波折。十歲上小有風浪,十一歲紅鸞星照命,理應見喜。見過喜沒有?」
楊老太婆道:「沒有,他定親是十歲上定的。」
瞎子道:「在幾月?」
楊老太婆道:「十二月二十五日放定的。」
瞎子道:「這就是十一歲上了,這年是閏年,十二月二十三交的春,交過春就算明年了。十一歲到十七歲,這七年工夫,一帆風傾,真是求名得名,求利得利。十八歲天喜臨頭,理應見喜。」
楊老太婆道:「喜是見過的。」
瞎子又道:「今庚十九,適遇金星照命,金剋木,恐於本造有不利。立秋後,金令當權,須當格外謹慎。這個難,大有性命出進,倘然躲得過,此後福壽綿長,不可限量。二十歲走進眉運,就要得遇貴人提拔,二十四歲走入眼運,此後都是順運,財有百萬,官居二品,壽至七十八歲,主有三子送終。」
說畢彈著三弦,拉長調子唱了一會。臨走時又再三囑咐:「立過秋,須要小心。」
瞎子去後,楊老太婆和媳婦戈氏,都異常恐懼。楊裁縫倒也不過如此,見老婆和媳婦嚇得臉都失色,笑道:「你們去上這瞎子的當,他不過是瞎說呢,那裡就會真有什麼意外。」
說著,經魁也恰回家,見眾人呆著臉講話,就問:「你們講點子什麼?」
楊老太婆道:「才叫先生替你推算命祿,說你今庚流年很是不利,立秋後要遇大災,很有性命出進。」
經魁道:「真的麼?」
戈氏道:「先生說得怕的很,什麼交了秋,就有性命之憂。我想倘然能夠替時,我情願代替你,你是死不得的。爹媽通只生你一子,又沒有三兄四弟,要有個好歹,叫誰來奉養爹媽。不比我終是個女人家,死了又好續娶的。」
楊老太婆道:「生死是注定的,如何代替得。俗語說得好,先注死,後注生。」
經魁道:「那如何是好?我今年通只十九歲,非但捨不下爹媽,就是你我也捨不下。我與你成婚到今。雖不過六個多月,卻從不曾面紅面白過,一竟和和氣氣過下來,叫我一朝拋掉,我口眼也不肯閉的。」
楊裁縫道:「算命先生的話,那裡作得數,也不過一半信他真,一半信他假罷了。」
經魁道:「算命相面,無非是問災不問福,他們的口,說好是不見得准,說壞卻是准不過。」
楊裁縫道:「你小心點子是了,現在是六月,出月就是秋季了。」
經魁道:「哎喲,我死日這樣的近,竟做不到幾天人了,怎樣是好?怎樣是好?」
楊裁縫道:「我的兒休慌,俟再有算命先生過,再喊進來推算推算,看是那一個准。」
楊老太婆道:「今天這先生倒也准的很。」
戈氏道:「公公的話不錯,等有先生過,再喊進來比傍比傍,或者今天這先生算錯了,也未可知。」
說著,又聽得叮噹叮噹一陣命牌聲響,經魁道:「這不是先生麼,快請他進來,快請他進來。」
楊老太婆愛子情切,早三腳兩步走到門口去叫喊了。只見這算命先生,並不有瞽童攙扶,一個兒抱著三弦,上頭一雙手,帶著一塊青銅命牌,叮噹叮噹聲打得鑽心刺耳。楊老太婆道:「先生先生,我請你進來推算一個命。」
那瞎子執著瞽杖,左戳右戳,戳到裡坐定。老太婆報過年庚八字,瞎子問明左造右造,輪指細算,說出一番話來,卻比前一個更精透了許多。瞎子道:「這位是府上何人?」
楊老太婆道:「是我的兒子。先生瞧怎樣?」
瞎子道:「令郎貴造,火木兩旺,木頭這件東西,是受不得金的,一受金製,就要被他克掉。今歲恰恰是屬金流年,金星直衝太歲,春夏兩季是不相干的,一交秋令,就要不得了。金這件東西逢秋而旺,金旺剋木,那是必然之理,逃都逃不掉。金是天地間肅殺之氣,在星就為白虎,白虎是星宿中最凶不過的凶星。拿日子輪算起來,總不出立秋後五日,因為這日的支乾,恰巧年月日時都是屬金呢。立秋後五日,是最凶不過的凶日子。這五天過得過,以後都是順運了。財也有,壽也有,功名也有,兒子也有,只恐怕五天裡難過點子。小心,小心。」
楊老太拿出命金,瞎子謝了一聲,打著命牌去了。這裡兩對夫婦,嚇倒了四個。經魁更唬的沒精打采,連飯都吃不下。戈氏發了癡似的,逢廟燒香,逢神許願,天天東趕西趕,忙到個個亦樂乎。看看立秋相近,老夫婦兩個更是茶飯無心,坐臥不寧,大家心上都像有件極重要事情,沒有乾掉似的。又好似天就要坍下來,地就要陷下去,巴望他坍不著陷不到自己身上。一顆恐懼心,與一顆希望心,時時在肚裡頭打仗。合家子四個人,都是一個樣子。經魁利害切身,更像監牢裡重囚,盼望皇恩大赦一般,天天問戈氏道:「我能夠不死麼?」
戈氏道:「望你吉人天相,能夠沒事,大家好。」
到了立秋這日,經魁竟然病倒了。老夫婦兩個,急得要不的。到了晚上,不敢回房,就在兒子房裡頭坐守。眼睜睜瞧著經魁,一瞬都不敢瞬,直看到天亮,見經魁好好睡著的,心上約略定一點子。相語道:「昨夜是沒事了,今天不知怎樣?」
第二日又眼睜睜望了一日一夜,依舊沒事。心裡竊喜躲過兩天了,只願五天都是如此就好了。話休絮煩,言歸簡便,老夫婦兩人,目不轉睛的看守,直守到第五日,見仍舊沒甚變動。到了天夜,兩個人已疲倦的了不得,坐在床口,時時合眼,卻時時驚醒。一合上限,就見經魁在那裡掙命,睜眼瞧時,依舊好好的睡在床上。戈氏也衣不解帶,陪守了五日四夜。年輕人究竟精神好,依舊健朗如常。見公婆困倦,勸道:「公公婆婆身子也要緊的,究竟有了點子歲數,這樣的苦難,那裡支持得住,弄出了病來,我們做小輩的心裡如何過意得去,請回房去睡罷,這裡有媳婦守著一樣的。況且先生說五天,今天已是第五天了,一竟沒什麼意外,總不見會有什麼的了。」
老夫婦初還不肯,後見戈氏的話十分有理,總不見會一走就出毛病,竟大著膽應允了。臨走,再四囑咐戈氏,叫稍有變動,就來關照。戈氏應喏,楊裁縫夫婦勉強歸房。聽了聽果然沒甚聲響,寬衣登床,這一覺便如小死。
睡不多時,忽聞呼號之聲,從兒子房裡鬧起來。老夫婦齊齊驚醒,穿衣也不及,連跌帶撞的奔去瞧。見黑暗中經魁狂奔而出,拔掉門閂,向後門一徑奔去了。戈氏啼啼哭哭追上去,楊裁縫夫妻也拼命奔救,忽聽得訇東一聲響,已經跳進水裡去了。原來楊裁縫後門外有一個大溪,通著大河,水流非常的急。鄰舍人家聽得聲音,執著火出來張望,見白茫茫一片的水,水花兀在那裡躍躍的動。楊裁縫夫婦和戈氏臨流慟哭,戈氏更哭的頓足捶腦,十分悽慘,撩著衣也想跳下水去。鄰舍人忙著攔勸,問他經魁怎樣會得投河?戈氏哭道:「眾位休問我,多謝你們先替我去撈救撈救,撈著了不論救的活救不活,我總還能夠見著他一面。」
說罷號哭不已。眾人見了,都覺傷心。就有熱心的駕著船隻,繞溪河撈轉來,那裡有個影蹤,想早隨波逐流,氽出大河去了。戈氏見撈不著屍身,站在冷露裡,定歸不肯回家。楊裁縫夫婦再三慰勸,才半推半挽硬挽了進來。詢問情形,戈氏道:「公婆去後,他依然熟睡,我坐在床邊靜守,一響不敢響。他忽地直坐坐起來,我問他要什麼,也不回答,見他眼也斜了,嘴也歪了,跳下床向外直奔。我忙著攔阻,那裡攔阻得住,只得哭喊公婆。後來的事是公婆親眼瞧見的。」
楊裁縫道:「你也不要氣苦了,死的是死了,活的卻原要活的,再不然他一死,我們都不要活了。想來大數難逃,這是前世注定的。」
戈氏才少止悲哀。到明朝,命人四處打撈,竟像石沉大海,依舊打撈不著。從此鄰舍人家講說出來,當這兩個瞎子是仙人。你也請他算命,我也請他算命,生意盛得要不的,同業中無不羨妒交作。楊裁縫見戈氏年輕,同老婆商量:「我們家裡窮不過,媳婦嫁過來通只半年,又沒生育過一男半女,叫他白挨苦做什麼,不如尋個戶頭嫁了,讓他下半世也過點子快活日子。」
楊老太婆道:「他們兩口子何等恩愛,現在經魁剛剛死,就提起嫁掉他,怎知他肯不肯?」
楊裁縫道:「你且去探探他口風,肯最好,不肯再商量。」
楊老太婆踅到戈氏房裡,表明楊裁縫意思,總道戈氏不肯的,那知他竟一口答應,只說:「一嫁由親,再嫁由身,公公既許我改嫁,身價憑公公作主,人卻須我自己揀的。」
楊老太婆回復了楊裁縫,楊裁縫道:「我曉得這孩子,不會與我拗的。」
自從楊氏這口風露出後,就有許多做媒的前來說合。東村張大,西鄉李二,南城趙三,北鎮王四,戈氏概行回絕。後有戈氏的中表兄方阿朋,派媒人來說,才答應了。講定茶禮洋一百元,即日迎娶完姻。夫婦異常要好,這樁事講說出來,傳進了吳縣陳大老爺耳朵裡。陳大老爺疑道:『算命那有這樣準的道理,這其中必定有詐。』暗派衙役出去查探兩個瞎子,查著了自有重賞。差役不敢怠慢,到各處明查暗訪。一日,訪到瞎子總會。春泉聽到這裡,笑問:「蘇州瞎子也有總會的麼?」
福生道:「蘇州地方,各行都有總會,那總會就設在茶館裡,同業的人,認定了一家茶館,大家都在這一家喝茶,每天板到,就叫做總會,並不真有什麼會所的。」
春泉道:「那就是上海的茶會。」
福生道:「蘇州地方,也有人叫做茶會的。兩個差役走進瞎子總會,見一桌上有三個瞎子在那裡講話,差役就在隔桌泡茶坐下。只見一個有鬍子瞎子發歎道:『這碗飯吃到現在,真吃盡吃絕了。跑東跑西,三天工夫,通只做得四百大錢的生意。鴉片煙都不夠抽,拿什麼來養家。』
兩個沒鬍子的答道:『還是你好呢,我們兩個人拼攏來,也不到四百個錢,所以煙抽不起,只好買個吞頭抵癮了。』
有鬍子的道:『你們好在沒有家眷,一個子身體,究竟好混一點子。』沒鬍子的道:『我們倒豔羨你呢。』
有鬍子的道:『豔羨我什麼?』
沒鬍子的道:『像你這種家眷,也有的過,尊嫂是很會賺錢的,你自己不好,定要去干涉。上月鬧的那笑話,弄得通城都知,直到現在,我們走出去,街上的小孩子,不問青紅皂白,瞎子捉奸,瞎子捉奸混鬧,鬧的我們都沒意思呢。』
有鬍子的道:『老弟,你叫沒有犯著,好說這樣風涼話,犯在自己身上,就知道了。烏龜是人人不情願當的。』
沒鬍子的道:『這就叫瞎鬧了。現在有眼睛的縱著老婆偷漢子,自己於中取利,也多得了不得,俗語叫做開眼烏龜。何況你我本底沒有眼珠子的,並且尊嫂姘的就是海音寺大方丈,手裡很是有錢。』
有鬍子的道:『已往的事,不必再去談他,眼前生意這樣的壞,可有什麼法子挽回?大家商量商量。』
沒鬍子的道:『我想還是跌價四十五文一命,改為三十五文,總可以軋掉他了。』有鬍子的道:『不行,汪二、沈六現在每命漲到六十四文,人家偏是信他。你我就是跌到十文,人家不信,又怎樣?』
兩個沒鬍子的尋思一會,齊道:『我們索性約齊了大眾,把這兩忘八敲個半死,看他還會做生意不會做生意。』
有鬍子的道:『那真是瞎鬧了。我看還是到官府衙門去控告,說楊經魁性命,就斷送在他兩人手裡,讓官府辦他,你我就能夠安居樂業了。』
沒鬍子的道:『不妥不妥,你我告他,你我先要陪著吃官司,並且這事究竟沒甚憑據,官也未必肯准。』
三個瞎子恣意瞎講,不提防隔桌上兩差役聽得明明白白。一個差役趁勢坐過去,向瞎子道:『你們方才所講的話,我都聽得了。老爺正在要查,快跟我衙門裡去。』唬得瞎子連忙抵賴道:『我們沒有說什麼,老兄不要聽差了。』
差役道:『你眼睛瞎,我耳朵須沒有聾。楊經魁不楊經魁我都聽得,你要賴,你自向老爺跟前去賴,老爺正在查這案子呢。』
瞎子唬得幾乎哭出來。同伴見這差役辦不來事,遂親自過來向瞎子道:『你們不必害伯,我決計不來難為你們。你們倘然不敢見老爺時,只要把事情告訴了我,就不見老爺也好。只是話須直說,有一句半句假,我可就要不依。』
瞎子聽說,才放下了心,就問:『老兄是那一個衙門裡大爺?』
差役道:『這個你且不必問,你只要把你曉得的事說出來是了。你如果定要知道我是那一個衙門,只要跟我到衙門去是了。』三個瞎子聽了,沒口子的應是。那有鬍子瞎子,就咬著差役耳朵,說了半天的話。
差役問:『可是句句真言?』
瞎子道:『倘然掉了半個字誑,神明在上,馬上罰我做啞巴。』
差役道:『你瞎了兩個眼睛,已經夠了,還要找一個啞巴找頭麼?』
瞎子連說:『不敢不敢。』
差役臨走,又說:『你現在碰著我的事,倘洩漏了半句出來,我只認得你們三個。』
瞎子回說:『不敢洩漏,不敢洩漏。』
兩差役回轉衙,稟複本官道:『下役們已經探聽清楚了,這兩個瞎子,一個叫汪二,一個叫沈六,住在養育巷三百十六號門牌。兩瞎合姘著一個女子,所以飲食居處,都在一處。』陳老爺聽稟,立標出兩支火簽,叫去拿捉。原來這兩個瞎子,住在姘頭那裡。他的姘頭,也是個瞎子。三瞎相會,彼此姘媸莫辦。有時吃起醋來,瞎鬧一陣,瞎打一會。這幾天,兩瞎子因為瞎運大旺,每天總要賺到五六吊錢,所以大魚大肉,瞎吃到個不亦樂乎。
這日三個瞎子圍坐一桌,正在享受瞎福。忽聽蓬蓬蓬,蓬蓬蓬一陣打門聲響,瞎婆道:『外邊有人碰門,不知是那個?』
汪二道:『不消問得,總又是生意上門,可厭的很。』
瞎婆道:『沒有生意怨沒生意,有了生意倒又說可厭,你這個人真是沒有良心『說著,外邊蓬蓬蓬,蓬蓬蓬又是幾下。
沈六道:『你們只顧講話,門都不肯去開,待我去開。』一邊說,一邊走,左模右摸,摸到外邊,拔去閂,兩個差役同著四五個伙計,一窩蜂擁進去。
瞎子覺著人多,慌問:『做什麼?』
差役道:『你可就是汪二?』
沈六道:『我叫沈六,汪二在裡頭。』差役聽說是沈六,鏘亮鐵鏈子就是一套。
沈六道:『做什麼?做什麼?』差人不去理他,叫伙計帶住了,自己向裡直跑。
汪二聽得聲響,正想出來問個明白,與差人剛撞個劈面。差人只問得一句:『你可是汪二?』
汪二道:『是的。』鏘亮也是一條鐵鏈。
汪二道:『你們是那裡來的?』
差人道:『吳縣衙門。』
汪二道:『我們可沒有犯法。』
差人道:『我可不能管你,你自向大老爺說去。』
不由分說,把兩個瞎子牽羊般牽了就走,捉到衙門。陳大老爺立即升坐花廳,差人帶上瞎子。陳大老爺問過姓名,就道:『本縣聞你二人於子平一道,很是精透,所以特喊你們到來,推算兩個祿命。推算的准,本縣還有重賞。』
兩瞎子只道陳大老爺真要叫他算命,心裡一塊石頭早脫去了。碰頭道:『蒙大老爺恩傳,小的們自當細心推算,求大老爺把年庚說出。只是還有句話,要預稟大老爺。小的們算命,只能照命直談,奉承是不會的,須求大老爺恩准。』
陳大老爺道:『那是更好了,本縣只要你算得准。』兩瞎子碰過頭,又請年庚。
陳大老爺道:『你們曉得本縣要算誰的命?』
兩瞎子碰頭說:『小的們沒有曉得。』
陳大老爺道:『不曉得還算甚麼命,本縣就叫你們各人各算自己的命,你們自己的八字生辰,總都記得,可就在這裡推算推算,還有幾天應死?』說著,便把旗鼓啪的一擊,喝說:『決算!『
兩瞎子知道不是事,忙叩著頭道:『大老爺明鑒小的等身有殘疾,不敢為非作歹。』
陳大老爺喝道:『殺人償命,王法森嚴。你曉得沒有。』
兩瞎碰頭道:『小的們不敢殺人犯法。』
陳大老爺道:『楊經魁怎麼會死的?你用什麼邪術,傷掉他的性命?快快供來。』
兩瞎子聽了,宛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渾身毛髮悚然。碰頭道:『大老爺,那一個叫楊經魁,小的等委實沒有認識。』
陳大老爺道:『你替他算命,算到立秋後五日必定要遭不測。果然他在第五日投河身死,這就是左道殺人的證據。快把弄死他的情形,細細供來。倘若支吾掩飾,大刑伺候。』
兩旁衙役,齊喝快招。兩瞎子聽了這樣聲威,早嚇得瑟瑟地抖將起來。汪二先碰頭說願招,『只求大老爺不要賞刑。』
陳大老爺道:『快招免刑。』
汪二道:『我的青天大老爺,小的眼珠子是胎裡瞎,自懂人事以來從沒瞧見過一樣東西,天是怎麼個樣子,地是怎麼個顏色,什麼叫做白晝,什麼叫做黑夜,可憐小的都沒知道。十一歲上從師學習算命,十六歲滿師,自己做生意。』
陳大老爺道:『閒文不必講,快講怎麼謀害楊經魁?與經魁有甚麼仇怨?或是受人指使?快講快講。』
汪二道:『上月初八日,小的經過殺豬巷,聽得有人叫喊算命。小的就跟那人進內。聞著滿屋裡肉腥臭,小的問這裡可是肉店?那人回答是殺豬作坊。大老爺,那人喊小的進內,並不要算什麼命,卻托小的乾一件事。說薛家巷有一家姓楊的裁縫店,很易記認的。前門有三株楊樹,後戶有一條大溪,只要在他家左近,走來走去。引誘得他們請你進去算命,如果報著十九歲男命,你就大大的唬他一唬,算過後到這裡來報我,我就謝你十塊洋錢。小的聽說洋錢有到十塊,一時不合就答應了。
他又問小的,有熟人沒有?小的就舉薦了沈六,到明朝小的陪沈六到他那裡,他又照樣囑托一番,也應許了十塊酬謝費,先收一半。小的和沈六各收了五塊洋錢。從此便天天在薛家巷奔來走去,直至六月二十三這天,才做著了生意。小的故意說他凶星照命,大大的嚇了他們一嚇。走出來告訴沈六,果然他家又喊沈六進去。沈六唬的比我還要利害,說立秋過五天定要遭著不測,逃都逃不掉的。
後來小的和沈六,又到殺豬作坊裡去回復了,又拿了十塊錢。那便是小的們做過的實在情形,青天大老爺,小的等靠著算命度日,並不會什麼邪術。楊經魁如何投河身死,小的等委實不知。』
陳大老爺又問沈六,沈六的口供也與汪二差不多。陳大老爺又問:『你們可曉得殺豬作坊老闆姓什麼?叫什麼?』
兩瞎齊供:『起初沒有曉得,後來打聽人家,才知就是娶楊家小孀婦的方阿朋。』
陳大老爺叫把兩瞎子收押起來,一面標籤叫差人快到殺豬巷,把方阿朋夫婦提來。一時提到,嚴刑審問。方阿朋夫婦初還不認,後來受不起刑罰,只得直言供認。「
原來戈氏沒有出嫁時,早與表兄方阿朋通了奸。兩人要好得一個身體相似,約著生同衾死同穴。無奈自幼締婚楊姓,沒法挽回。戈氏出閣這天,方阿朋哭得昏過去了兩回。戈氏也心如刀割,委委屈屈嫁到楊家來。又因經魁是個浮蕩子,很不合戈氏性情,兩人遂合謀擺佈之法。因怕經魁死後,人家有甚議論,所以格外的屈意承歡,做出恩愛樣子,好使人家不疑。
方阿朋定計叫兩瞎子去拿危言先行恐嚇,使經魁嚇成了病,又謊說立秋後五天必遭不測,料定楊裁縫夫婦必定要親行看守,又曉得守到第五夜必定要困倦不支,因叫戈氏力催他們去睡。五日四夜沒有睡覺的人,一睡下必定像死去一般,那就好得便行事。
戈氏開後門,招進方阿朋,兩個服事一個,把經魁用被絮悶斃,連被絮捆了個結實,背回豬作坊,去藏好了,再轉身進來,叫戈氏故意高聲號哭,驚醒了楊裁縫夫婦,自己裝作經魁,狂奔投水。戈氏號哭跟隨,奔到溪邊,手捧一塊大石頭,向水裡只一丟,自己避向他處,抄小路回家,把經魁屍身分切八塊,投在大鍋子裡加湯燒煮,煮到個稀酥滾爛,皮肉都融盡,只剩得幾根骨頭,撈起來藏在蒲包裡,沉向河裡去了。所有肉湯,盡拿來餵了豬,弄得個蹤跡俱無。這裡楊裁縫夫婦從睡夢裡頭驚醒,矇矇矓矓,又在黑暗裡,那裡分辨得清,所以竟直信不疑。案定後,方阿朋是斬立決,戈氏是凌遲處死。兩個瞎子都問了充軍之罪。」
福生講畢,春泉和姨太大,不住的稱奇。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