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遇異僧兩宗合一 成美眷賓主聯姻

  話說周碧桃家外場,一見希賢夫人,正欲詢問,希賢也恰走進。那希賢,外場是認識的,遂高喊一聲,錢四少朋友上來。希賢夫婦一先一後,趕上樓去。闖進房間,見一桌四人,正在碰和。卻是周介山、毛惠伯、錢瑟公還和一個不認識的少年。各人身後都坐著個倌人。希賢夫婦走進時,合間裡主人客人倌人娘姨大姐都回頭瞧看,看了半天,大家都莫名其妙。希賢夫人本來認識介山的,就向介山道:「周家伯伯,我們希賢一隻鑽石戒子,可是輸給了你,可是在你處?」
  介山道:「什麼戒子,你的話我不很明白。」
  希賢夫人道:「一隻龍爪式外國金鑲嵌的鑽石戒子,希賢說賭錢輸給了你,可有沒有?」
  介山道:「不錯,戒子是有一隻的,現在問起他做什麼?」
  希賢夫人道:「既然戒子在你處,謝謝你,就拿來還了我罷。這只戒子,是我們小姊妹淘裡的,寄存在我處。我們希賢沒清頭,才拿出來賭掉的。周家伯伯,你想叫我怎的對得住小姊妹。」
  介山道:「你們的事情,我是外人,不便來干預。我也本不要他什麼戒子,叫他拿錢來贖去是了。戒子是在我處。」
  希賢夫人道:「你與希賢是朋友呢,欠了你幾個錢你就這樣的不相信,定要他押頭,你這位伯伯也就太小心了。」
  周介山道:「這可不能怪我,從來說賭場上沒有父子,何況朋友。」
  希賢夫人見他口齒緊不過,不覺怒道:「用家伯伯,你也是場面上人呀,虧你說得出這樣的話。我們希賢原是沒用人,一切花錢的經頭,他原是不很明白的。多謝你這位伯伯,費心費恩點撥他,教他嫖,教他賭,弄得他好好的生意不肯做,家裡不肯登,終日終夜在外邊胡鬧。鬧到這會子,錢也鬧光的了,人也不像的了,你這位伯伯也總算想心稱意了。戒子也騙著了,但是我替你想想,你做朋友的人,究也何犯著呢。希賢蹩了腳,你也沒什麼好處。」
  介山聽了這一番話,氣得滿面通紅,向眾人道:「你們大家聽聽,這可成什麼道理。希賢又個是三歲小孩子,我可教的他壞麼,我有本領教的他壞,也有本領教的他好了。戒子是他麻雀裡輸了錢,抵給我的,怎麼說我是騙他的。好在希賢現在在這裡,你問問清楚,到底是我騙他不是?」
  瑟公勸道:「這些話說他做什麼,彼此都是好朋友,說了倒反傷情。我看總可以商量,總有個辦法。」
  希賢夫人道:「錢家伯伯,你不曉得這只戒子,不是我自己的,如果是我自己的呢,弄掉了倒也罷了。我自己的衣服首飾,被他不知弄掉過多少,我也從沒有向他講過一句半句的活。這只戒子是人家的,他綽了爛屙,叫我拿什麼去還人家。恁你是誰,都要發急。」
  錢瑟公問介山道:「怎麼一隻戒子,現在可在身邊?」
  介山道:「戒子是在家裡頭,要贖馬上就好回去拿來。」
  錢瑟公道:「贖呢希賢諒也一時不見得湊手,好在彼此都是好朋友。我看這樣罷,戒子你先叫人去拿了來,交還了希賢,卻叫他立個約,把錢還你如何?」
  周介山道:「這樣辦我未免太吃虧點子。」
  瑟公道:「不是這麼說,銅錢銀子用得完吃得完,朋友情分是用不盡的。現在希賢也在艱難當口,你就通融一下子,後底補報你的日子長呢。我們做朋友勸勸,也無非是好意,聽不聽我可不能勉強你的。」
  周介山見瑟公有點子怒意、就自己轉圓道:「我就聽瑟翁的勸,馬上去拿戒子來交還希賢,只是這筆錢還不還卻要看希賢自己良心了。」
  瑟公道:「這樣很好。」
  介山果然起身回去,拿了戒子來交給瑟公。瑟公轉交給希賢,希賢夫婦再三道謝而去。此時娘姨、大姐都在交頭接耳,議論這事。周碧桃的娘姨小舅媽笑道:「李大少走出來也是很體面一個人,怎麼家裡頭這位奶奶竟這麼一個樣子,窮凶極惡,乍見了我們都唬了一跳呢。」
  因問周介山道:「周大少,你見了唬不唬?」
  周介山道:「李大少一竟說做生意折本,現在家裡有了這麼一位奶奶,可就有得財發了,夠他一世的受用了。」
  瑟公道:「不必談了,我們碰和罷。」
  說著,底下又喊朋友上來。突碌突碌樓梯上一陣腳步響,門簾啟處,走上兩個人來。前一個是費春泉,後一個是馬靜齋,二人不約而同的問:「李希賢可曾來過?」
  周介山道:「已鬧過一出把戲呢,你們早來一步可就瞧見了。」
  靜齋道:「可是問你索還一隻戒子,你可曾還他沒有?」
  介山道:「你們怎麼知道的?」
  春泉接口道:「我們是有無線電報的,不論什麼事都能夠知道。」
  瑟公道:「想必你們在路上碰著的?」
  靜齋道:「不是。」
  遂把希賢夫婦先到自己公館的話,說了一遍。毛惠伯道:「上海灘上的事,真是無奇不有。有什麼夫妻兩口子,蓬頭赤腳,趕到堂子裡來向朋友索回押件的。」
  靜齋道:「那有什麼奇,可記得去年子,我在豔情閣那裡請客,王樣甫的夫人竟有本領突然間趕來,當著大眾把祥甫一把辮子拖回去的。」
  此時春泉見座中那個面生的少年,滿面英氣,一表非凡,不覺肅然起敬。就過去請教貴姓台甫。瑟公道:「正是要緊講話忘記了,連介紹都沒有替你們介紹。這位是北方杰士梅心泉梅大先生。春翁、靜翁諒都沒有會過。」
  二人齊說「幸會。」
  那梅大先生卻落落的很,同春泉、靜齋並不十分周旋,除說了請坐兩字外,並無別話敷衍。一時和碰完了,外場搬上碰和菜。瑟公邀春泉、靜齋入席同坐,彼此至交,自然沒甚推卻。梅大先生只喝得三杯酒,推說別處還有應酬,辭著去了。靜齋道:「這姓梅的朋友,怪僻的很,他做什麼生意的?」
  瑟公道:「此人是個豪傑,自然行動居止與尋常人不同了。」
  周介山道:「梅心泉的拳棒,真是出色。前天兒我同他進城,在城隍廟花園裡,人齊巧多不過,推前擁後,兩邊的人像海潮般卷來捲去。更有班流氓,見有了女子在內,擠的愈加起勁。那時他瞧的惱了,伸開兩手,向人叢中只一攔,說也奇怪,那一群狠天狠地的流氓,竟像紙糊成似的,東倒西歪,頃刻全都跌倒。後來我們在湖心亭喝茶,就有一個不認識的,替我們會了茶鈔,定要邀去家裡坐坐。心泉竟不推辭,同到那人家裡。見那人家房子倒也收拾得很是清潔,你道邀我們去的那人是誰?就是本地著名的拳棒大家海嘯秋。」
  馬靜齋插口道:「海嘯秋麼,那是了不得,此人從來沒有逢著過敵手。他原是個有家,所有江湖上賣拳棒的,挨家化錢,化到他家卻從沒化著一回過。這種賣拳棒的,照我們瞧瞧,也並不是沒本領的,地上的碗片石塊拾起來兩個指頭兒隨便捏捏。就會捏的粉碎。撞著了他卻總是輸的。」
  春泉插問:「他既是有家,怎麼倒肯和賣拳棒的交手?」
  毛惠伯道:「那總是好勝之心盛不過是了。」
  靜齋道:「他倒並不是好勝。無非是玩玩呢。賣拳棒的上門化錢,他就出來問『你要幾多錢?』賣拳捧的說了數目,總是一二角三四角,他就如數摸了出來。等賣拳棒的拿了要走,卻又喊住道:『且慢,錢是我給了你,但不知你有這本領拿沒有?』
  賣拳捧聽了,自然停了腳,問他怎樣?海嘯秋道:『我要試試你手段呢。』
  賣拳棒的道:『敢是比試比試拳棒怎樣?』
  海嘯秋道:『那也不必拳棒,這東西是不肯講情理的,動不動就要性命出入。我與你無冤無仇,我被你打死也犯不著,你被我打死也不合算。現在有一個不傷脾胃的絕妙好法子,在台上劃一條中線,你我兩人各伸拳在上,竭力推抵,誰過中線便是誰勝。你勝我,我願把錢加倍給你。我勝你,請你這幾角小洋別家去取了罷。』
  賣拳棒的自然遵命推起來,卻從沒有人能勝過他的。這是一樁。第二樁,他家住在西門裡頭,他老子管束的嚴緊,從不許他出城來玩耍,他卻瞞著老子,私到租界上來混擾,碰和吃酒,鬧到個不亦樂乎。夜裡回去,卻總是越城而入,從不曾喚過一回城門。本地人替嘯秋起綽號,喚他做海無敵,他自己也就居之不疑。現在梅心泉撞著了他,可謂野牛碰著山虎了,不知那個勝呢。」
  周介山道:「起初也是推拳頭,一上手海嘯秋就輸了。卻還不服氣,定要賭賽舉石臼。天井裡擺列著一對青石石臼,有小缸般大小,粗估去總有三五百斤重量。
  嘯秋指向心泉道:『這對石臼,是我小時光玩慣的,今天幸會著長兄,不妨同玩玩,消遣消遣。』
  心泉道:『當得奉陪,但不知怎樣一個玩法?』
  嘯秋道:『很便當,我與長兄各撿一個舉起來,看那個舉得高,舉得久,就是那個勝。』
  心泉笑道:『好果然很好,只我自揣氣力不如長兄,恐怕要出丑呢。』
  嘯秋道:『休得過謙,長兄的神力兄弟已經領教過,方才在廟裡頭,萬眾披靡,千人辟易,兄弟十分的企慕。』
  心泉道:『長兄過譽了,廟裡頭不過十多個流氓,那裡有什麼千人萬眾。』
  嘯秋道:『千人萬眾,其實也不過三五個人呢。三五個人打得退,千人萬眾也決不會打不退的。就是小說上所謂百萬軍中,殺出殺進,如入無人之境,也只不過三五個人。你想,馬前馬後馬左馬右,方方幾丈地方,容的下幾多人。倘說幾百萬人一齊擁上來,擠也擠煞了,還能夠動手相殺麼。兄弟說千人萬眾,只不過三五個人,就是為此。』」
  春泉聽到這裡,插口道:「這幾句話倒是從來沒有聽人講過,新鮮的很,想來卻又一點子沒有錯誤。擠緊了路都走不來,怎麼能夠相殺。」
  靜齋道:「後來舉石臼是那個勝的?」
  周介山道:「當時心泉、嘯秋各據了一個石臼。
  心泉說聲『長兄先請。』嘯秋先擺了個坐馬勢,把兩手放開,先作了一作勢,用了一用勁,只一抱,便把那小缸般石臼直抱起來,離地有二尺來高,兩腳用著力,移挪了幾步,仍舊移回來,安放原處,心泉笑了一笑,把石臼先按了一按,搖了一搖。向嘯秋道:『長兄,兄弟委實舉他不起。』
  嘯秋聽了,面現得意之色,嘴裡卻說『休謙休謙。』
  心泉道:『舉不起時,長兄休笑話,且待我舉舉看。』說畢,寫寫意意,把石臼像掇凳般只一掇,說也奇怪,那只石臼一經心泉的手,宛如木頭做的一般,一點子分量都沒有。只見他把石臼掇起來,托在掌中,托了一會,卻仍談笑自如的安放在原處。
  嘯秋見了,又驚又喜,拜服到個五體投地,連稱『長兄真神人。』於是,兩人遂結成了知己。你想,海嘯秋豈是服輸的人,卻會這樣佩服心泉,心泉的本領不問可知了。」
  錢瑟公道:「心泉本領還不算大。」
  春泉詫道:「難道還有本領比他大的人麼?」
  錢瑟公道:「怎麼沒有,就是他的夫人,本領大得了不得。心泉的本領,一半還是他夫人教授的呢。」
  春泉道:「這樣說來,他那位夫人很可以在女學堂裡頭,充當一名體操教員呢。」
  錢瑟公道:「他夫人品行何等的高潔,肯充現在女學堂教員麼。」
  周介山道:「聽說梅心泉和他夫人相遇的歷史很是奇特。」
  錢瑟公道:「那段事演說起來,小說也編得一部。」
  介山道:「小說上事情,那裡有他那麼奇特。我小說書總算瞧的多了,千奇百怪的事那一樁沒有見過,要像他這樣奇之又奇,妙之又妙,卻倒是第一遭兒聽得。我可惜不會編小說,要是會得編小說,定管編他一部印出來,人家一定喜歡看的。」
  春泉道:「怎樣一回事?請你快點子講給我聽罷,我被你們講得心裡頭癢癢地很難熬呢。」
  錢瑟公道:「他要賣關子,我來講給你聽罷。」
  春泉道:「那是好極了。」
  瑟公道:「梅心泉的老子,本是個豪士,把朋友看得性命般重,把銀錢看得糞土般輕。散財養客,家裡頭吃閒飯人,總常有好多十個。因此把上代傳下來十多萬銀子家產,一泡子豪,豪得個精光。到了心泉手裡,就不能夠不出來尋飯吃。
  心泉自小聰明,十二歲上就考中秀才,肚子裡文才很是來得。此時直隸新軍營裡有個統領姓柳的,齊巧缺著個文案,聘心泉當了這缺,賓東很是投機。那柳統領年紀很輕,模樣兒很是俏俊,談吐風雅,舉止溫文,一點子武人習氣都沒有。待到兵士們,卻又嚴厲的了不得。因此營裡頭整肅異常,每天都像赴前敵去打仗一般。
  梅心泉在柳統領營裡當了一年多文案,事閒心散,倒也很是逍遙。一日天朗氣清,心泉喝了幾杯酒,偶然興發,卸掉了長衣,就在營前空地上打起拳頭來。前三後四,左五右六,一套套打下去,什麼開門見山、黃鶯搦嗉、黑虎偷心種種名目,記也記不清,說也說不盡。
  那時營裡頭人,便嘩說梅師爺在打拳了,快瞧去,快瞧去。柳統領聽了,便也跟來觀看。只見心泉打得正在起勁頭上,疾徐進退,很是得法,不禁喝道:『好一派少林拳,打得十分精熟。』
  心泉聽得,忙收住拳,抬眼瞧時,不意就是統領。忙問統領識得我的家數,諒於此道必也精透的。統領道:『也不過略會打一兩記,精透兩字如何當得。我早知先生不是凡庸之輩,卻不道竟是少林宗正派,失敬的很。』
  心泉道:『奇極了,晚生和統領聚首了一年多,雖是無所不談,只是拳棒一道從沒有獻過手段,露過口風,統領怎麼會知道?』
  柳統領道:『那是很容易很容易的,凡是會得拳棒的人,肩背手腕總與尋常人兩樣一點子,走起路來踏步子也必不同,又何必定要講明方能知道。』
  心泉自思,統領的本領必定比我高明,倒不可不請教請教,遂把此意說明。柳統領含笑點頭,卻掉了長衣,交給當差的接去。把身子當中站定,開了個門戶,一路路打將去。忽如蒼龍浴海,浪湧波翻;忽如鷹隼盤空,風起葉落;忽又如猛獅搏兔,星馳電掣,撲了來又撲了去;忽又如鳴鳳朝陽,昂頭天外,忽向上又忽向下。五花八門,煞是好看,只認不出是那一家宗派,辨不清是那一家家數。霎時收拳站住,笑向心泉道:『獻醜獻醜,先生幸勿笑話。』在當差手裡,接了長衣,徐徐穿著,面上不紅,心頭不喘,依舊像沒事人似的。
  心泉不勝佩服道:『大人的拳法,真是神拳,晚生於此道總算研究有素,卻還茫然辨不出是那一家家數。若然交手,晚生必敗無疑。』
  柳統領笑道:『我們裡頭去談罷。』進營房坐定,心泉又請教統領拳法是那一宗宗派?柳統領道:『我先要請教先生的少林拳是那裡學來的?』
  心泉道:『先嚴平生好客,那時有個客,名叫黃武杰的,見晚生身體靈活,骨節堅強,就指授了這點子拳法。據黃師父說,這是少林正宗嫡派、學成功了應用無窮。晚生專心研究,共習練了五個年頭,才能夠懂得一二。先一二年專習吐納按摩的內功。後三年方練拳腳。』
  柳統頓道:『怪道先生拳法迥不猶人,原來就是黃師叔的徒弟,那就不足為奇了。』
  心泉道:『黃師父統領也認識的麼?』
  柳統領道:『豈但是認識,老世交呢。先生你曉得,我們中國拳法共有幾許家數?幾計派頭?』
  心泉道:『這倒沒有知道。』
  柳統領道:『拳法分為南北兩派,俗語叫做南拳北腿。南派推武當宗為第一。北派尊少林宗為首領。武當宗是大明太祖皇帝洪武爺傳下來的,少林宗是姚廣孝姚少師傳下來的。武當宗又叫內家,少林宗又叫外家,這兩宗便是天下拳術家的宗主。此外小宗小家,不知有到多少,卻都從大宗裡傳出的。一拳兩拳,加上點子花樣,並不是真正家數。兄弟先代,專習武當正宗。到先嚴手裡已經傳了七代了。
  那時有個化緣和尚,托著一隻很大的銅罄到我家來募化。先嚴瞧這和尚不俗,就請他裡頭來談談。問起時,才知就是少林宗拳家妙蓮禪師。先嚴就留他在家裡頭,清他教授少林宗拳術。妙蓮師在我們家裡一住三年,方才辭去。
  過了四年,妙蓮師又來過一次,那時跟有一人,生得狼腰虎背,異常氣概,卻就是黃武杰黃師叔,是妙蓮師新收的徒弟。從此兩宗合一,都傳在我們家了。兄弟方才打的那套拳,便是嫡派武當宗。先生學的是少林宗。武當宗沒有學過,所以不識。其實並沒什麼希奇,這叫做會者不難,難者不會。』
  心泉道:『晚生真是井底之蛙,那裡曉得拳學裡有這許多家數。只是晚生還有句不知高低的話,懇求領統容納。』
  柳領統笑問:『先生有什麼見教?儘管請說。』
  心泉道:『晚生不揣冒昧,謬思托庇門牆。統領大人如果不以愚魯見遺,肯援有教無類之義,栽培一二,晚生便受福不淺了。』
  柳統領笑道:『先生你可酸煞我了,懇你情,可否這種咬文嚼字的話,一概都捐了。以後要講話,就爽爽快快的講一下子,就是要學習兩記拳法,也並不是什麼難事,你倘然不嫌我時,我就老著面皮指撥你一二。』
  心泉大喜,又問:『晚生學習起來,不知可能夠學的會?』
  柳統領道:『那個可不能夠問我,先生倘然有長性,不要說這兩記武當拳,就是修仙成佛也能夠巴的成功。倘然沒長性,那怕比這個再容易點子的事,著棋鬥牌也不會精通呢。』
  心泉道:『我長性是有的。』
  柳統領道:『那就再不會學不會的了,何況你是學過少林拳的,一法通,萬法通,豈有不成之理。』
  心泉大喜,就道:『晚生明日備了門生帖子,就叩拜統領為師,慢慢的學習。』
  柳統領道:『這點子繁文鬧他做什麼,你要鬧時,我就不教你了。』
  心泉聽說,只得罷了。從此朝朝夜夜,乾過公事,就跟著柳統領學習武當拳法。不到三年工夫,竟被他學的純熟精通。那武當拳和少林拳,運氣練力,原是一樣的,不過步法打法換一個格式罷了。心泉是學過少林拳的,所以那麼容易。這時候柳統領忽地萌了個退休之志,寫了個稟,到上司衙門辭差。上司因為柳統領是營官裡頭不易得的人材,再三慰留,無奈柳統領辭決意堅,只得放他歸去。
  賓隨東轉,心泉的館地,自然也失掉了。柳統領問心泉:『先生此去,可有別地方高就沒有?』
  心泉道:『還沒有呢。』
  柳統領道:『先生還想就館不想?』
  心泉道:『為了家境呢,勢不能不就館。只是館也難就的很,晚生生性迂拘,那種拍馬吹牛當世流行的本領,全都不會,官場中那班大人先生,又都不大合的來。所以就館一層,只好再看罷了。總要有統領這樣的品行,這樣的性情,這樣的胸襟,才可以共事。只是現在官界中,那裡再找的著這麼一個東家。好在晚生上沒有父母,下沒有妻子,飄然一身,隨便什麼所在都可以去,一肩行李可東可西,倒落得個逍遙自在。如果一時沒有館地,晚生想仗著這點子本領,出去遊歷一番,廣廣眼界。北臨長城,西朝峨媚,南探匡盧之奇,東覽會稽之勝。或者於學識上得點子益處,也未可知。』
  柳統領道:『不意先生的品行,竟這樣高潔。先生的胸襟,竟這樣闊大。可敬可敬,佩服佩服。你我相遇,也非偶然。光景前世總也有點子緣分,再不然就此拆散不成。兄弟此番回去,本也要請個人的,先生如不嫌棄,依舊屈留在兄弟那裡,幫助兄弟辦辦筆墨事情。不過束脩一層,菲薄點子,兄弟現在是不比有差使時光了,這是要懇求原諒的。』
  心泉喜道:『那是好極,束脩不束脩晚生原是不計論的,只要人合的來,白當差也都情願。倘是脾氣合不來的,就出我一千銀子一月,我也不高興。』
  柳統領笑問:『像兄弟這麼一個人,先生合的來麼?』
  心泉道:『晚生遇著統領這樣賢東,恨不能一生一世聚在一塊兒呢。』
  柳統領笑道:『那也可以,那也可以。』於是柳統領把行李一件件收拾好了,買了船票,和心泉兩個乘輪南下,到了上海。柳統領道:『上海是著名繁華世界,我們既到這裡,不可不多耽擱幾天。』起先落了棧房,後來柳統領嫌棧房嘈雜,在馬律司路租了一所三幢兩廂的房屋,置辦了些應用雜物,同心泉兩個搬進去居住。心泉見通只賓東兩人和四個底下人,住這許多房子,覺著太費點子。只因柳統領執定意見,不好說什麼?只因柳統領執定意見,不好說什麼。那柳統領到上海時,說是賞識賞識繁華況味,到了上海卻不大出去,只坐了一回馬車,看了兩回戲,吃了兩回大菜。那堂子裡頭,竟一步都沒有踏進。並且客也不拜,終日在公館裡和心泉兩個,不是看書就是閒談。
  心泉見這位東翁在上海,事情又沒甚事情,玩耍又不玩耍,正有點子測度不透。一日,柳統領忽向心泉道:『兄弟今天要出去買點子東西,先生可高興同去瞧瞧?』
  心泉暗想,他買了東西總要回去了,就連應『當得奉陪,當得奉陪。』兩人也不坐什麼馬車,就這麼緩步徐行,高瞻遠矚,沿著馬路一徑行去。這就是拳棒名家的好處,他們習勞慣了的,幾十里崎嶇山路,奔來奔去,當作尋常事倩。何況上海這點子路,又寬廣,又平坦,不像我們筋骨養嬌了,動不動就是馬車,心泉初認識我們時,背地裡一竟叫我們幾個人做小姐的。」
  春泉道:「瑟翁請你快點子演講下去,不必穿插議論了,我肚子裡聽得癢的很。」
  周介山道:「論到我們幾個人,真個太嬌嫩了,怪不的他要嘲笑。四哥你現在在商團裡充當團長,何不鼓吹鼓吹,叫商團裡眾人騰出體操功夫來,改練改練拳棒,就請心泉充當教習。我看外國的體操,一僵一僵,終沒有拳棒那般靈捷,有把功夫丟在體操裡,不如丟在拳棒裡,學成了還有點子用處。」
  錢瑟公道:「我也知道拳棒來得好,只是拳棒這東西,一要自小練習,年紀大了,骨節硬了,學起來便不會靈捷。二要擯除酒色,一志專心,才能成功。我們幾個人,堂子裡頭是混慣的,酒色兩字如何戒得盡。」
  春泉又催「瑟公快講。」
  瑟公道:「梅心泉跟著柳統領到棋盤街綢緞鋪中,剪了許多花素緞子、縐紗、紡綢之類,又到顧繡鋪中辦了些繡花帳額椅披之類,都叫店傢伙計送到公館取錢。又到洋廣貨鋪中,購買各種婦女應用東西,什麼衣鏡、妝鏡、香水、香胰脂、絨單、錦線單、保險燈、自鳴鐘,雜雜夾夾,總有二三十種。又到銀樓,辦了幾樣極時式的首飾、釧臂、壓發、戒子之類,看看天已不早,柳統領道:『先生我們回去罷,還有東西到明天再來看,今天是不及了。』
  心泉口裡隨便答應著,心裡卻狐疑道:『統領與我一般沒有家眷的,要這許多東西來做什麼?』
  柳統領回到公館,各店舖東西都已送到,擺滿了一客堂。眾伙計呆候在那裡,等候拿錢。柳統領笑向眾人道:『有勞眾位久候了。』隨把各種東西點看了一遍,叫當差的搬上樓去,一面開箱取銀,開發眾人去訖。次日又叫當差的傳了一班裁縫司務來,把剪來的緞綢各料交代裁縫,叫他們裁剪縫做,什麼帳子咧,被頭咧,裙子咧,女襖咧,披風咧,心泉見了愈加不懂。
  等到吃過中飯,又邀心泉出去買東西。這回索性到法租界紫來街紅木家生鋪中,置辦起木器家生來。什麼大床、炕榻、妝台、面架、茶几、靠椅竟是全掛子的嫁妝奩具。此時心泉再也耐不住了,問道:『統領置辦這些東西來何用?敢是有甚令姊或是令妹要出閣不成?』
  柳統領道:『先生休問,久後自會知道。』那些紅木器具,送到公館叫當差的搬到樓上去,把房間鋪設起來,頃刻間煥然一新,過了幾日,被褥帳子衣服等件都已做好,柳統領就叫都搬進新鋪的房間裡。親自動手,張掛起來。霎時都已停當,笑問:『心泉先生瞧,好不好?』
  心泉舉眼瞧時,見朝外擺著紅木大床,床上張著西湖色縐紗帳子,罩著個五彩繡花三鑲滾紅緞帳額,雲白銅帳鉤鉤起著,床上綠綢褥子,罩著織錦褥單,上面兩條被頭,一條是大紅緞被面,一條是妃色緞被面,一般的配著藍絨布裡子,並擺著一對枕頭,枕頂上繡的花,卻是鳴鳳朝陽。那個床圍也是繡緞的,床前一隻小小紅木桌子,桌上擺些自鳴鐘、燈台之類。左邊設著只炕榻,右邊擺著幾隻茶几椅子,接著就是兩個衣櫥。那炕榻之下,就是幾個凳子,中間一隻小圓桌,靠窗就是妝台。一邊便是面架,壁上掛著點子琴條字畫仕女之類,床面前更掛著個小小立軸。花團錦簇,佈置得十分齊整。失口道:『好一個新房,好一個新房。』
  柳統領道:『像新房麼?』心泉道:『很像,很像。』柳統領道:『先生瞧,還缺什麼不缺?』
  心泉道:『樣樣都全,一點子都不缺。』說著,忽點頭道:『是了是了,不錯不錯,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柳統領見心泉忽地點頭自語,就問:『先生你說是了是了,是的是什麼?』心泉道:『統領置辦這些東西什麼用處,我已經悟出來了。』
  柳統領笑問:『先生悟出什麼來,你曉得我是做什麼的?』心泉道:『統領一定要娶夫人了。晚生猜的對不對?』
  柳統領道:『對是對了,可惜還錯一點子。先生,你道我是何人?』
  心泉道:『統領是當今豪傑,是我的主人翁,是從前北洋的新軍統領。』
  柳統領笑道:『不瞞先生說,我柳某並不是男兒,是個女孩子呢。』
  心泉愕然道:『真的麼?怎麼我在統領那裡共處了四五年時光,竟一點子瞧不出呢。』
  柳統領道:『現在如何?』
  心泉道:『現在說穿了,我就覺著統領剛勁中露著嫋娜之態,英爽中含有嫵媚之氣。於可敬可畏之外,更使人發出一顆可愛可親的心來。』
  柳統領笑道:『先生一生一世聚在一塊兒的話,可曾忘記沒有?我現在置備一切,也無非為先生償這個心願呢。』
  喜得心泉拜下身子道:『我梅心泉不知修了幾世,得統領這樣的殊遇,此後不知怎樣才能夠報答大恩。』說到這裡,不覺感極而泣,一點點滴下英雄淚來。
  柳統領道:『好端端講講話,怎麼忽地傷心起來。』
  梅心泉道:『我梅心泉一身俠骨,萬斛清才,四海飄零,曾無一人識我。獨統領衣我食我,待我以殊恩,免我於凍餒,現在又施這樣逾格的鴻恩,我就是木石做的身子,也應知道感激。』
  柳統領道:『說什麼感恩知己,你我兩人能得這樣情投意合,光景也是天緣。快起來起來,辦正事要緊。我揀定的日子,有不多幾天了,還有許多事要辦呢。』於是梅心泉爬起身來,幫助柳統領辦理各種事情。又過了幾天,就在公館裡頭結了婚。你想這樁事情奇不奇。」
  春泉、靜齋齊稱奇怪。靜齋道:「這柳女士為甚要改扮男裝?改了男裝為甚又要出來做武官?敢是羞辱中國沒有一個男子能辦事情不成?」
  瑟公道:「這裡頭還有一樁公案呢。」
  欲知錢瑟公說出什麼公案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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