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老狐精挑燈論法 癡道士感月傷懷

  千般算計心如渴,不是姻緣總迂闊。
  無心栽柳柳成蔭,著意栽花花不活。
  話說蛋子和尚與聖姑姑認做前世的骨肉,何等荒唐!老嬤嬤與女陪堂偏認做真事,回去報與楊春夫妻知道。他夫婦也只說奇異而已,並不疑其妄也。向來聖姑姑在淨室中,原是一個獨住。因這幾日啟建道場,楊奶奶撥幾個丫鬟養娘,到彼答應。蛋子和尚見左右有人,不敢細談,只問:「那梵字金經是甚樣體製,聖姑如何識得?」婆子自誇曾遇異人,受過一十六樣天書。龍章鳳篆,無有不識。那梵書出自天竺,是佛門中之一體。當先大藏真經都是梵書,陳玄奘與鳩摩羅什等譯過,換了唐字唐音,方有今本。至今名山古剎,還有梵本留傳得在。蛋子和尚道:「劣弟也遇個異人,傳與二十四紙異樣文書。把與人看,一字不識。今帶得一紙在此,請聖姑姑看是甚樣說話?」婆子道:「願借一觀。」蛋子和尚預先抽出一幅另放著,當下在包裹中取出,展開放在桌上。婆子一見了大驚,假說道:「這又是海外異國字體,我也不識。」一眼目■愁著蛋子和尚。和尚會意,連忙收摺,依舊包過。
  晚齋後,只見園公引著院子到來,氈包內取出新布直裰一件,新布裌被一條,道:「老爺聞得菩薩遇了前世的兄弟,也是奇緣。這兩件粗物,送與長老,權表薄意。明早自來相見。」婆子與和尚同聲稱謝。院子又吩咐園公教打掃前堂耳房內,與這長老做臥房。和尚將所送直裰、裌被和包裹,上一手抱著,取了棍棒,也隨著院子出來,就在耳房中安歇。心下想道:「那婆子目■愁我一眼,必有緣故。欲待等個更深,再闖入淨室去問他,又恐被服侍的人看見,不是個理。」左思右想,懷疑不決。看看黃昏以後,聽得遠遠石磬三聲,料是淨室中安置的常規了。步出耳房,悄悄的直到佛堂之中。只見冷冷清清一盞琉璃燈火,半明不滅。佛堂後一帶就是淨室,兩扇門兒緊緊閉著。側耳聽時,裏面並沒聲響,放心不下,徘徊了半個時辰,才轉步出來。只見佛堂中燈火,暗而復明,聖姑姑倒在外面走動,叫聲:「賢弟那裏去來?」蛋子和尚吃了一驚,想著這婆子果非常人。拱手答應道:「正來尋聖姑姑請教。」婆子道:「方才所言二十四紙,都借一觀。」蛋子和尚不敢隱瞞:「其實都在此。」婆子道:「此乃九天秘法,雷文雲篆,賢弟從那裏得來?」蛋子和尚見他說著了,便將白雲洞三番求道之事,及夢中神語的事敘過。婆子又將夢會則天皇后一段說話述了。合掌曰:「謝天謝地!遇蛋而明,今日方得明白也,此書非賢弟不能取,非我不能識。彼此各無隱蔽,同修至道,以應奇徵。」當時取下琉璃燈火放在地上。蛋子和尚在耳房中,抱進包裹,就蒲團上打開,取出天書二十四紙,遞與婆子。兩個席地而坐,婆子從頭至尾,揭了一遍,道:「此書名如意寶冊,乃七十二地煞變法。還有三十六天罡變,如何不取將來?」蛋子和尚道:「兩壁都曾摹過,只左壁一十三張紙,半字全無。」婆子嘆道:「緣也!命也!」蛋子和尚道:「天罡與地煞,有何分別?」婆子道:「天陽,地陰;天虛,地實;天尊,地卑;天簡,地煩。地煞法成,但能役使一切有情有形之物,只儘著人世間的變化,終未免為天數所囿。若天罡法成,神遊天府,名壓仙班,雖上帝亦不得而制之矣!」蛋子和尚道:「一般能驅神役鬼麼?」婆子道:「神鬼亦有情之物,如何不能!」蛋子和尚道:「天罡想亦只如此。聖姑既未經目,何以知其勝於地煞也?」婆子道:「天能包地,地不能包天。據今第十六條為壺天法,壺中之天,非天上之天,此不過遁甲縮地之意。第七十二條為地仙法,不曰天仙,而曰地仙,以此度之,其不如天罡明矣。雖如此說,神通亦非小可。你我今日得遇,乃非常之福!」蛋子和尚道:「地煞變化,這二十四紙已完全否?」婆子道:「完全了。」蛋子和尚道:「後面尚有一段字,未曾摹得,又不知何法?」婆子道:「正語已完,餘亦不必問之矣。」蛋子和尚道:「前面有許多大字,何也?」婆子道:「此乃七十二法作用之符,非字也。」蛋子和尚道:「符前先有數十行字,又不在七十二條數內,何也?」婆子道:「凡修鍊此法,必先立壇召將,此乃總要之語。」蛋子和尚自來做夢,到此方才大醒。不覺下跪磕頭道:「劣弟若不遇聖姑指教,枉費三番辛苦,如璞不知雕,蚌不知剖。何所用之哉?今日千萬挈帶同行修鍊則個。」婆子雙手扶起道:「此自然之理,何用叮嚀!但修鍊之事,說時只一句,做時不容易。第一要擇地。地須極寬敞,又極幽僻,雞犬不聞,人跡罕到,方能秘密。使神鬼往來而無礙。第二要聚財。如修鍊之時,經年累月,供給須是完備。這還是小可,其合用東西,如五金百貨,諸品藥料,各項傢伙,必須無物不備,臨時便於取用也。費得若干錢物,非千金不可。第三要齊心。假如兩人同去學道,其心不齊,一人中道而廢,那一人也做不得事了。」蛋子和尚聽說,流淚起來道:「我千般辛苦,弄得天書到手,萬分僥倖。求得聖姑見面,不指望做天仙,便做一日地仙,死也晦目。據聖姑說起,第三件齊心,不難。第一件擇地,或入深山窮谷,還有幽僻之所。則這第二件聚財,不做官、不做盜,這千金從何而來?多管又是個畫餅充飢,望梅止渴了!」婆子道:「且莫慌,俗語雲:一客不煩二主。等這裏做過圓滿功德,少不得這個東道,仍要在楊巡檢身上設處。」蛋子和尚合掌禮道:「全仗聖姑提挈!」直起腰來,早已不見了那婆子。蛋子和尚把眼睛一擦,四圍價看道:「莫不做夢麼?」又到淨室門首看時,寂然如故。想起許多說話,一句句有條有理,方省得婆子原有術法。他要攝去這二十四張天書,獨擅其美,亦有何難,明明收放我處,所以安我之心,聖姑真異人,不可及也。
  當下將天書收拾,依舊包好,仍入包裹。就把琉璃燈就扯起高掛,提了包裹,復身往耳房內安歇去訖。有詩為證:
  琉璃一盞光不滅,蒲團細論神仙訣。
  千金仍欲費東家,法成不把東家挈。
  到天明,楊巡檢親到西園,請蛋子和尚相見。問其來歷,稱讚了幾句。便同他到淨室中;見了聖姑姑,謝他七日說法念佛之勞。因說各處齋僧,總來尚不滿四千之數,不知何日圓滿?婆子道:「老檀越發心之頃,便是圓滿。只將萬僧齋貝■親之費,派在各庵院去,便了卻老檀越的心願。明日修齋吉日,這裏只管做回向功德。」楊巡檢道:「如此甚好。一應齋醮文疏,已曾吩咐觀音庵中預備。令弟長老,必然道行清高,就相煩主行則個。」蛋子和尚道:「小僧年幼,只可隨班效勞而已。」婆子道:「貧道受貴府之恩,無可報答。到明日還要請普賢祖師降臨道場,與老檀越夫婦祈福。」卻說楊巡檢自初見聖姑姑時,聞得奶奶說了普賢菩薩出現,便想慕一見。也曾幾次對聖姑姑說,只是口中答應,不能如意。今番聽說降臨賜福,喜自天來。便道:「我楊春若得瞻禮菩薩寶相,足滿平生矣!」當時忙差隨身的家人,到西門外觀音庵中吩咐來日回向,只請六眾長老。楊巡檢起身去後,當晚觀音庵裏,將辦下文疏、樂器、傢伙預先教道人送至。其佛像園中自有,不消請得。聖姑姑只說要室中清淨,方好屈菩薩來會,將幾個服侍的丫鬟養娘,都打發回去了。
  來日黎明時分,觀音庵中請到六眾長老與蛋子和尚相見,共是七眾。一齊擊鼓鳴鐃,誦經宣號,一依功德常規,不必細說。楊巡檢也早到,穿起大衣服拜佛。楊奶奶病體新愈,聞說菩薩降臨,也要瞻禮。勉強乘個小轎,親到園中來拈香。看見淨室緊閉,已知就裏,不去纏擾。楊巡檢便叫老嬤嬤等送奶奶往書房中靜坐,自己往來觀看。眼巴巴的只等普賢菩薩下降,便請奶奶一同瞻禮。眾僧們共行了三次香,赴過兩遍齋,看看日光西墜,燭燼香灰,並不見一毫消息。瞧那淨室卻緊緊的閉著雙門,聽裏面時,絕無動靜。楊奶奶等得不耐煩,只雖是好佛,捱了一日,自覺身上困倦,只得先回。楊春吩咐添香換燭,重複穿著了襆頭圓領,向佛前再三叩首,通陳哀懇。眾僧見主家如此,一個也無敢懈怠。直亂到三更,連楊巡檢也道是不能夠了,便教將文疏紙札燒化,打點辭佛散場。
  眾人正在庭中化紙,只見一陣風來,將火來將紙帶火捲入空中。楊巡檢和眾人抬頭觀看,火光散去,化為五色祥雲,雲上現出一位菩薩,金珠纓絡,寶相莊嚴,端坐在一個白象身上。楊巡檢倒吃了一驚,一字也通陳不出,忙忙的倒身下拜。蛋子和尚也認做真了,隨著眾僧磕頭不已。其餘走使答應之人,無一個敢不跪拜的。那菩薩也不開口,冉冉而行,逕到淨室中墜下而去。此時是八月十九日,月光尚盛,看見分明。楊巡檢想道:「菩薩今夜必然與聖姑姑敘話,我等凡人,決不敢亂入淨室中求見,只這雲端出現,也是非常之喜。」眾僧都道:「全是老爺貴府平昔好善,所以感動了世尊,挈帶小僧們也得瞻仰一番,實乃三生有幸。」楊巡檢謙遜一回,又在佛前叩首作謝,別眾人上馬先回。眾僧到前堂吃齋,方散了香火,便收拾傢伙回庵去訖。蛋子和尚依舊在耳房安歇。
  第二日侵早,蛋子和尚答拜楊巡檢,楊巡檢留坐吃茶,稱謝昨日有勞,就提起菩薩現身之事,道:「下官回家與拙荊說了,拙荊自恨無緣,身子不健,不能久待。」蛋子和尚道:「今早蒙聖姑吩咐,要得煩奶奶到園中一會,有話商議。」楊巡檢道:「下官正要來見聖姑,問其夜來菩薩相會之事。既如此,下官不去了。長老到在寒舍素齋,等拙荊去聖姑處領教,卻不好?且屈長老東廳寬坐一時,下官就來相陪。」說罷,起身入內,對奶奶說知了。奶奶欣然收拾,丫鬟伏侍上轎而去。蛋子和尚本不戒葷酒,因見連日楊巡檢一門奉齋,只得假說吃素。這日在東廳,楊巡檢陪著素飯,不在話下。
  且說楊奶奶來到西園,逕入淨室。算來與聖姑姑有兩個月不曾會面了,這番相見,加倍歡喜。寒溫也敘了好多時。楊奶奶道:「夜來蒙聖姑請到菩薩真身。弟子無緣,不得參謁,深為懊悔!」婆子道:「普賢祖師說奶奶已曾會過了一次。」楊奶奶道:「是去年五月中,未曾會聖姑的時節。」婆子道:「祖師說你夫妻兩口,原是金童玉女降生。只因佛會上,兩個把幡幢相擊戲耍,謫下塵寰,配合為夫婦。因是好處出身,所以今生好道。若功行完滿,仍得超昇。貧道欲就本處,建個普賢佛院,鑄成金身供養,貧道常住看經念佛,保佑你夫妻拔宅飛昇,不知意下如何?」楊奶奶道:「多感聖姑美意。寒舍東莊倒有塊空閒山地,約有四五十畝。舊時原有尼庵,多年廢了。只是興工鑄像,要費許多錢糧,寒家就竭力佈施,恐不夠用。」聖姑姑道:「不費貴府一分錢鈔。貧道有個兒子,叫做左黜,現在劍門山關王廟中出家做道士。他從幼傳得丹法,善能點白為黃。只不曾遇著個有福之人,所以不敢輕試。這個福,不是尋常之福,乃是仙福。假如點就黃金,上等者,將來打做飲食的器用,令人顏色不老,百病消除,頭頂上有靈光發現,久之便能升舉。下等者,將來倒換與人,還有利十倍。貴府只出些本錢,待貧道母子點化黃金來用,興造贏餘,還要添些利錢納還。若多點得些,把來佈施貧人也好。昨貧道已將此事過問祖師,祖師連稱善哉!善哉!無量功德。你若無此仙福,祖師亦必不輕許。但此事全秘密,倘或洩漏,事既難成,反為不美。」楊奶奶道:「容弟子與拙夫商議奉復。」楊奶奶歸家對丈夫說了。楊巡檢五臟六腑,向來已被聖姑姑攪渾,見了這假菩薩,一發死心塌地。便要他割下頭來,哄他說不痛的,他也就割一刀了。況且點化乃仙家常事,豈有不信!
  當時出廳,在蛋子和尚面前應承過了,教他先去回話。自己乘馬到東莊去看了一回。逕往西園見聖姑姑,問其點金建院之事。婆子道:「別的不難。只要一所淨房,在曠野去處,雞犬不聞,人跡罕至的,在內作用方妙。」楊巡檢道:「弟子適到敝莊看了,地面儘寬,足可啟建道院。如今緊要一所淨室,除非就在敝莊住下。這莊房去處,相傳原是唐朝郭令公的別業,還存得有幾根古柏,房子也有三十四間,儘著聖姑揀中意的幾間,關斷了就是。莊僕們自在外邊一帶,與裏頭絕不相干。吩咐了他,自然不放人來混擾。」婆子道:「待等小兒左黜到日,同往擇便而用就是。」楊巡檢道:「令郎在何處?星夜差人接取。」婆子道:「我兒子一隻腿有病,諱名叫瘸兒。在劍門山,離此頗遠。他行走不便,須要個腳力。還有一件,那關王廟中,全靠小兒一個有些道術,撐持房頭。若聽說貴府接他到此,眾道士決意不肯放的。只老身親筆寫個字去,吩咐管家如此如此,小兒脫身方快。」楊巡檢大喜道:「有煩聖姑姑快寫書信,只明早便差人送去。一路腳力不打緊,有錢可以僱得。」兩下別了。聖姑姑慌忙寫書封固,叫蛋子和尚送到楊巡檢處。楊巡檢喚個慣打差的楊興到來,將聖姑姑這封家書細細吩咐了他的說話。限他明日便要起身。與他二十多兩銀子作盤纏,叫他一路僱馬與左法師乘坐,小心服侍,早去早回。
  楊興領了家主之命,連夜收拾。老婆見了一大包銀子,抵死纏住,要他做件新布衫,買支翠花。楊興被纏不過,只得拈一二塊與他,約有五六錢重。到明早往解庫中贖取自己衣服被窩等件。人都知道他匆匆遠行,又聞得盤纏付得有餘,有些零星欠帳,都來取付。也只得還他,又去了幾兩銀子。只恐使用不來,路上咬薑呷醋,件件省縮。一去一回,還想落得些兒,拐在腰裏做私房。這也是人之常情,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燒丹情願費資財,只等功成脫九陔。
  遙望天涯左瘸子,不知何日拐將來。
  話說關王廟道士賈清風,自從去年二月中與媚兒分別之後,眠思夢想,如醉如呆。每日向瘸子討信,問道幾時轉回。瘸子只有應他道:「進過香便回。」以後只管多問,一日常兩三度。瘸子也不耐煩了,發個喉急道:「師父你也好笑!我與你同在這裏,那個是順風耳,千里眼,曉得他方外郡的事。兩隻腳生在他們肚子底下,要緊要慢由得他,終不然,我把個細麻繩兒牽得他來的。道他是乾娘乾妹,偏我嫡親的心上不牽掛。就是你朝暮問他,他那裏也不知道,可不枉了!」賈道士心緒不樂,又被他數落一場,又沒得回答他。念他是媚兒的瓜葛,又不敢十分衝撞,只得忍耐。過了幾日,三不知又問起來,瘸子竟不答應,好生沒趣。看看半年十個月,毫無音信,賈道士心中委決不下。待說來時,去了許多時,也該轉了。待說不來,他一親兒在此,難道老婆子的肚裏也全不掛念。私下各處去問卜打卦,也有說來的,也有說不來的,也有說行人遲慢的,也有說得快,約時約日的。說得賈道士心上喜一回、愁一回、望一回、想一回、猜一回、恨一回。有一班輕薄子弟聞得這樁故事,製就幾篇小詞兒,唱得有趣:
  去年瞥見多嬌面,勾去魂靈呀,勾去魂靈。
  覷定花容不轉睛,喜殺人,愛殺人。忙獻慇懃呀,忙獻慇懃。
  新樓不許凡人寓,特借多情呀,特借多情。
  朝暮饔咱管承,放寬心,慢登程。且待天睛呀,且待天睛。
  乾娘認了為兄妹,添分親情呀,添分親情。
  日漸相知事可成。他有心,咱有心,不用冰人呀,不用冰人。
  瘸兒使去監工了,一半功程呀,一半功程。
  只惱虔婆礙眼睛,眼中釘,厭殺人,不肯開身呀,不肯開身。
  油綠梭布縫衣服,聊表微誠呀,聊表微誠。
  只怕裁縫不稱心,哄娘親,自監臨。私下偷情呀,私下偷情。
  忙來樓上把多嬌抱,一刻千金呀,一刻千金。
  肯作成時快作成,且稍停,到黃昏。捉空應承呀,捉空應承。
  隔牆有耳機關破,拆散張鶯呀,拆散張鶯。
  明日多嬌又遠行,送出門,痛難禁。珠淚偷零呀,珠淚偷零。
  燒香約定重來至,專盼回程呀,專盼回程。
  等待來時續舊盟,感恩情,叫一聲,救苦天尊呀,救苦天尊。
  清明別去重陽到,辜負光陰呀,辜負光陰。
  燒香願了應轉程,小妖精,為何因,全沒風聲呀,全沒風聲。
  此情難與別人道,只自酸辛呀,只自酸辛。
  索性回咱個決絕音,罵一聲,放開心,也倒懽忻呀,也倒懽忻。
  關王不管私情事,也去通陳呀!也去通陳。
  暮想朝思為此人,說無憑,話無憑,全仗神靈呀,全仗神靈。
  道人害了相思病,天下奇聞呀,天下奇聞。
  妄想癡心欠婦人,沒正經,老腳根,難見天尊呀,難見天尊。
  大凡不上手的私情有二等:一等郎才女貌,你貪我愛,傳書遞柬,千期萬約,中間有人隔礙,不能成就,花前互想,月下同憐,這謂之相思。一等或男欠著女,那一邊全不掛在心上;或女欠著男,這一邊男全不放在肚裏,一般情牽意亂,短歎長吁,卻是乾折了便宜,這謂之單思。今日媚兒的精靈,不知那裏去了。賈清風還眼盼盼的指望他來,重訂鴛鴦之約,滿詣雲雨之歡。卻不是個單思!
  這癡道士自犯了單思的病,百事無心。坐如睡,眠如醉,也不誦經,也不打醮。連每月初一、十五,關帝前香燭都不去看了。家中食用,到只憑乜道胡亂扯拽。乜道支持了幾日,做起喬家公來,與瘸子漸漸有些口面不和。這癡道士也管不得了。一年之外,漸覺身痛、骨熱、肌瘦、面黃,弄成一個勞怯症候。原來這種症候不痛不癢,不死不生,最難過日子的。
  涪江渡口有個淨真庵,那老尼是賈道士的親姑娘,聞知姪兒有病,特地來廟中看他,帶一個極醜的女香童來服侍。賈道士慾心如熾,又與他調戲,不幾日就括上了。姑娘知道大怒,罵了姪兒一頓。臨去時說,誓再不到廟中來了。
  莫說癡道士害病,單表瘸子。初時,道士奉承他好酒好食,吃得歡喜,以後漸漸懶散了。到得道士害了癆怯,一發沒人照應他。有些飲食時,先儘乜道背地裏受用。便有得到口,也是殘盤剩水,著實不敷。況且少一缺二,連瘸子的衣服,也把幾件解了錢米,那個取贖。瘸子見光景不好,也未免想起娘來。道:「娘阿!三口兒出門,只為我腳腿不便,權留在此。說過一有安身之處,便寄信來喚我。如今一年半了,不成你還在中途飄蕩?我這裏茶不茶、飯不飯,沒人疼痛,你那知道!我若是手腳便當的,跑出廟門,做個雲遊道士,也度了這張嘴。怎見得不上不下,進退兩難。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又道人心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莫說瘸子抱怨,再說楊興奉了主命,在路打扮做個官差下書的承局,夜宿曉行,不一日來到劍門山。取路竟投關王廟來,只推口渴,問廟裏討湯水吃。乜道先看見是個公差,怠慢不得的。賈道士又病倒了,慌忙舀了一碗米湯,將托盤盛了,叫小鬎鬁捧著,唆瘸子出去陪侍。世間只有瘸子最好記認,楊興一見便曉得了。瘸子作過揖便問:「尊官何來?」楊興道:「是華州奉差來的。」瘸子將米湯送上道:「荒山乏茶,怕不中吃。」楊興道:「救渴可矣!」小鬎鬁取碗進去。楊興便起身,瘸子送出廟門。楊興道:「法師可姓左麼?」瘸子道:「正是!」楊興道:「借一步說話。」瘸子跟他立了廟門,約有百步之遠。楊興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楊巡檢老爺家差來。有令堂聖姑姑家書在此,叫法師星夜與小人同行,不可遲滯。」瘸子接書拆開看時,原來又有四句詩。詩曰:
  我在華陰楊府住,主人賢達真難遇。
  要汝同修大道丹,火速登程莫回顧。
  瘸子認得婆子筆跡,喜出望外,卻待轉身收拾包裹。楊興道:「不消得!少甚東西,只問小人就是。就是便路上不甚整齊,到家中自有。」瘸子道:「華州許多路,我行走不便。趕你不上,如何是好?」楊興道:「捱到劍門山,一路自有騾馬僱得,不煩尊步。」那瘸子想起廟中,乜道可惡,賈清風又病倒了,也沒甚情意牽掛。若論初相會時,母子三人受他恩惠,今日母親書到,合該說知。只是一紙空書,又不曾寄得一物謝他,怎好提起,到不如不見為高。就有幾件冬夏衣服,只揀好的又在解庫中去了。那漢子口稱小人,一定家主吩咐他來應承我去,我又遲慢怎的。歎了口氣,便道:「既是母親教我火速登程,只今便走。恐家師們知道時,卻又耽誤。」當下楊興扶著瘸子飛奔劍門山。一路或騾或馬,僱來與瘸子乘坐。楊興是慣走路的,急行急隨,緩行緩隨。望華州道路而進。
  話分兩頭。再說乜道,這一日不見瘸子進來吃飯,心裏怪異。等到晚間,也不見歸來,只得報與賈道士知道。賈道士問道:「幾時去的?」乜道道:「早間有簡尺的到來討湯水吃,他送出門,就不曾見他回轉來。」賈道士道:「那承局,是那裏來的?」小鬎鬁在旁答應道:「是我將盤托子送米湯出來,聽得說一句,像是華州來的。」賈道士聽得華州二字,癡心復起,便道:「華陰正是西嶽華山所在。乾娘和妹子正在那裏進香,如何不對我說,問個信兒!」乜道笑道:「華州是大州大府,須不是三家村、獨腳鎮。兩個婦人去朝山進香,那承局那裏便睬他來!」
  賈道士病中容易焦躁,便罵道:「狗弟子孩兒!你曉得什麼。常言道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他母女現在華陰縣進香,你道承局不能會面,這瘸子在劍門山僻去處,如何卻與承局相會了?現今這瘸子跟著承局一路去,必是有甚信音到來,或是他母子在這裏近去喚他,或是另在一所反來接那瘸子去,都不見得。你自不用心盤問,到說這沒氣力的話,卻不是放屁!」慌得小鬎鬁先跑出房去了。乜道見他發惡,故意道:「師父說的是,待明日去尋那承局質問他便知。」賈道士道:「上門時閉著鳥嘴不問,如今去了,又那裏尋他?」乜道道:「師父說的人生何處不相逢。」賈道士見他還話,氣得面皮紫漲,在床上豎起頭來,要扯乜道來打,忽然發個頭暈,依舊跌倒。乜道口中唧唧嘈嘈的,走了出去,倒在外邊罵小鬎鬁多嘴饒舌,打了他幾個栗暴。小鬎鬁勞勞叨叨哭一個不住。賈道士聽得十分惱怒,只恨頭昏體弱,爬走不動。
  到黃昏時,燈火也不點來了。其時九月十八日,月起得快,賈道士含著一口氣,吟清清的躺在床上,看見月上窗櫺,萬種思量,千般傷感。不知此一時,媚兒妹子在於何處,只有這輪明月照見他亮亮的在那裏,怎的嫦娥方便寄我個信兒。正在胡思亂想,忽見小鬎鬁跑來報導:「瘸師回來了,和乾娘三口兒在門外。」賈道士聽得這句,把勃勃的氣變作一天歡喜,忙教請進。自己要掙扎下床,終覺頭重腳輕,又復睡下。只聽得口■工口■工的說話響,三口兒走進房來,婆子問起了病起的緣由,安慰了幾句言語,忙忙的出外道:「待老身收拾行李停當,再來敘話。」瘸子也跑出去了。只留胡媚兒笑嘻嘻的坐在床沿上來,說道:「哥哥別來多時,不道有此貴恙。」賈道士見四下無人,訴出衷腸道:「這病是因賢妹而起,今得見賢妹,死亦無恨。」便把手去勾那媚兒的頸,媚兒低頭下去,做了個嘴。賈道士已醒,原來是個夢。張開眼看,寂寂空房,惟有半窗月魄,涼氣襲人。賈道士滿目淒涼,嘆了一口氣,不覺淚如雨下。正是:
  尋常一樣窗前月,偏照愁人愁轉添。
  不知賈道士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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