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掘莊墓三築淮水堤 賀郗壽立逼苗妃死

  詩曰:
  二築已傷殘,如何築再三。
  禍遣賢聖墓,心抱史書慚。
  鳩鵲始難解,衾裯夢不甘。
  若詢風化事,那得到《周南》。
  話說天監十三年,梁主聽了王足獻計,欲阻淮山之水以灌壽陽。築成衝潰,又築。至十四年淮堰將成,忽又被風雨蛟龍盡行衝去,前功盡棄。兵將民夫慌張無策,欲要停工,又恐違旨。要重興工再築,民力已疲。又互相埋怨,咨嗟滿路。王足聽了無法,卻聽了祭禱之說,深是有理,只得寫了表章奏請梁主自行定奪。遂此停工以候旨意。不一日,王足的表章入朝,梁主看畢,不勝歎息。又見表中說自古帝王創不世之奇功者,必有非常之遇。又云,祭祀神祗以求賜福。
  梁主看了甚是點頭,因想道:「此言確乎有理。朕今謀人家國,勞民動眾在於淮山,晝夜開墾,豈無山川地土社稷神祗?若要成此大功,受此大利,須得朕自親行禱告一番,或可無慮而功再成矣。」主意已定,遂傳出一道旨意,巡視准山,著百官早備法駕。不數日,一應俱備。梁主遂帶領文武過江,望淮山而來。
  早有報馬先報到淮山,一時眾兵將俱準備接駕。這些民夫聽得皇帝自來修築,必有一番賞賜,俱各歡然,大家引頷而望。不一日,梁主到了淮山,眾軍將遠接駕畢,梁主就與文武商議再築之策,群臣皆無長策,一時默然。只見班中走出一人奏道:「一築衝潰,二築漂沒,皆未得情理,故此皆不能成功。今陛下堅欲成功,亦何難之有?」梁王視之,乃是中書僕射計能,因大喜問道:「賢卿有何妙策,而佐朕成功,定有不次之賞。」計能忙奏道:「臣聞蛀龍畏鐵令。淮山之下,必是蛟龍聚會之處,今見人阻塞了他的窩巢,故兩番將成,俱被他衝泄。今只消置辦生鐵幾千萬擔,設立爐窯,先將大竹鑿通,釘在水中,然後將生鐵熔化為汁,灌入竹中,便成了鐵柱。根腳堅固,方使人將楊柳枝編成大筲,然後填土投入,何患此功不成耶!」梁主聽了大喜道:「卿之處分甚是有理,只依此行,無不成功也。」遂一面傳旨,到各邊境州郡所屬地方,各要納鐵數擔。又一面擇日起工,又一面梁主親自祭禱上下神祗,山神土地河伯龍王水中眷屬。真是帝王家行事,易如反掌吹灰,不多時,交納之鐵早堆積如山。又使人砍取大竹,又於各處空地設立爐窯,便晝夜熔化。又賞賜士卒民夫,大家果是歡然。又重新起工,依舊搬漿弄水,曉夜不停。怎禁四處的楊枝俱已砍完,各處的地土俱鑿挖得七零八落,東凹西缺,眾民夫只得往外鄉外村去尋攬,取來供用。
  卻說內中有一起民夫到了一個鄉村,見一座土山長有裡許,高有數丈。眾民夫見這土無益,遂報了隊長,隊長看了一番,便叫民夫挑土湊用。眾民夫便一齊動手,將釘鈀鐵鋤紛紛亂築,一時掘的掘,挑的挑,掘挑了數日。忽一日築到中間,一時再築不下去,眾民夫使一齊用力將釘鈀鐵鋤亂築,只築得乓乓乒乒的亂響,忽有火星直爆起來,眾民夫各各吃驚,遂停了鐵鋤往下細看,只見是青青綠綠、黃黃亮亮的一件東西。再一看時,卻原來是一塊大銅,就像缽盂的模樣合在土中。遂一齊拍手歡喜道:「我們的造化到了,有了這塊大銅,極少也有幾萬斤,拿去換酒來大家吃個醉飽,豈不是造化。」眾人聽見說拿去換得酒吃,遂又一齊動手,乓乓乒乒,鋤頭鐵鍬亂挖亂墾。挖墾了半日,已有二丈餘深,只見圓陀陀的,周圍有房子般大,有十致丈開闊。眾人見此大物更加歡喜,又一齊掘的掘,挖的挖,不期越挖越深,越掘越大,挖掘半日,莫想動得分毫。眾人著驚,都攢做一團,擠做一塊,你爭我嚷,我說你笑,早有人報知隊長也來觀看。內中有老成的說道:「此中定是古時帝王的墳墓,恐有人掘他的,故將銅鑄成盒,蓋合住棺槨,內中必有金銀寶物,如今快些盡力掘出來,大家是有想頭的事。」眾人聽了大喜,便又一齊往下掘去。掘了一番,只是沒頭沒腦,再掘不起來。那隊長說道:「不如將這銅皮打碎,看內中有什麼東西,知個明白也好。」眾人聽了,果然一齊亂打亂擊,只震得兩手生疼,火星亂進,卻無一毫傷損。眾人驚驚訝訝,早早哄傳說是內中有金子銀子。又有的說道:「這塊那裡是銅,都是金子打成,原是當初帝王的金穴。」一傳兩,兩傳三,早傳入兵將文武官員的耳朵裡來,大家驚驚異異,人人動火。又被這些內監們聞知,個個垂涎起來。
  早有內監中將此事報知梁主,梁主聽了,也想道:「此必是古穴。」遂要傳旨,不許軍民人等損傷古墓,即速掩埋。卻又想道:「只不知此墓果係何代何人,不知墓中端的又是何模樣。朕今到此,何不去看他一番,亦千古之奇逢也。」便又傳旨排駕,親看古穴。遂帶了大小臣僚,旌旗執事,一隊隊的在前引導而來。不一時,梁主到了這土崗之下,親自觀看。不見有什麼墳墓,只見有個圓溜溜光陀陀,一片純青顏色的一座大銅盂陷入在地中。梁主再三審視,又無碑記墓銘,無處可考。正在躊躇忖度,當有侍中沈約奏道:「臣觀此中,非仙即道之輩,恐後世之人開掘傷損,故設此銅陀遮蓋。今陛下欲觀其詳細,必須揭起方知。但他既能遮護,必非凡人,陛下若誠敬而求,或者有個分曉。」梁主聽了大喜道:「卿言甚合朕意。」遂傳諭各官:「可宣朕之意,拜求起穴,以驗先賢。」
  左右大臣忙使人設了香案,一齊拜求啟穴聖諭。拜畢,使人挖掘。可煞作怪,眾人一齊掘墾,齊聲吶喊相和。那銅蓋不知不覺早從這和聲中掘了半邊起來。卻有燈光射出,眾人一發大驚說道:「內中如何有火?」遂低頭往內一看,只見內中一間石室,周圍窗戶俱全。梁主見了也不勝驚異,使眾人取大木頂著這個銅陀,梁主方走進去看。卻見正中間端坐著一人,儼然如生,垂眉閉目。那兩道眉毛直蓋到足下,再手指甲已有丈餘,只不知是何代神仙葬於此處。梁主端視了半晌,便往他身後看去,見立著一塊青石。梁主忙上前來看,卻刻著有數行大字。忙定晴看去,只見上寫著:
  逍遙遊,得道修,靜坐已無憂。末世蕭梁會我莊周,榮華幾日,好景歸侯。王足無端,殘我墳丘。些個事已具體,速去快添油。
  梁主看罷,大驚大喜道:「原來是莊子之墓,已先知朕今日到此,豈非仙家妙用。」眾文武聽見梁主說是莊子之墓,便一齊吃驚,也上前來看,各自吐舌驚訝。王足見了這碑上有他的名子,吃驚不入。梁主到此,不得不由衷起敬,忙使內侍重排香案,連忙下拜。拜畢,及眾文武各各又拜了四拜。梁主又復身周圍看轉,只見左邊壁上刻著幾行小字,只見上寫道:
  蕭梁衍築淮堰,一築風水崩,二築蛟龍閃,三築事將成,忽被波濤卷。民骸疊作堆,夫骨連成片。得失自有時,如何涉此險。聽信王足愚,墮落本來應不免。
  梁主看罷,不勝驚駭,隨叫內侍抄錄了兩處碑文,又使人取油貯滿。便與文武官員走了出來。正要著人蓋好,只聽得一聲響亮,這銅陀依舊蓋好如初。梁主一發稱奇,遂使眾民夫照舊挑泥蓋好,樹立碑記,栽種松柏。後來唐朝有刺史梁延嗣在這土山上起造一台,名曰逍遙台,至今古蹟猶在。
  且說梁主回到行宮,內侍將錄出碑文呈看,梁主細細觀看,因說道:「前事已驗,只不知後事如何。幸喜許我三築方成,是遂我願也。」吩咐內侍收好:「以備朕時常看玩。」自此以後,日日犒勞軍士民夫,晝夜兼工。
  卻說壽陽城中忽報說梁主自領精兵助工,誓必築堰阻水以淹壽陽。各處門扇窗隔搭了浮橋,直接至硤石。眾百姓又情願出力,在城外築起土城。在八公山東南以防水發,又各處開濬溝渠。任城王澄見百姓如此,只得聽之,轉賞犒牛酒助工而已。
  天監十五年九月,梁主日日賞賜民夫,志在急完。不則一日,堰成。梁主親自觀看,只見這淮堰長有九里,下廣一百四十丈,上廣四十五丈,高二十丈。只見這水俱從淮山之下,滔滔汨汨泛將起來。今已阻塞去路,水勢漸漸高起。梁主見了,不勝大喜說道:「有志者事競成,朕已驗之矣。」遂傳令諸軍各備木筏,俟水平滿了堰中,與淮山一般高,便乘水勢而攻壽陽。眾兵將令各各收拾。淮山之頂忽一聲轟響,比前甚是利害,如雷聲,遙聞三百餘里。水頭一泄,竟不去衝壽陽,轉向東邊一衝泄去。可憐將梁地沿邊居民,准泗村落一帶地方百餘萬口悉皆漂沒,而入於海。後人閱史至此,不勝感歎道:
  百計千謀得壽陽,豈無它策可商量,
  魏未害兮先自壞,良田今已變滄桑。
  只這淮山堰一壞,不知死了多多少少,桑田盡變了滄海,一片白茫茫波濤亂滾。各處報來,梁主不勝追悔歎息。方想起柳慶遠果有先見之明。便欲加罪王足,以謝眾人之怨。又想起莊周碑文,言言皆驗,事出前定。正在躊躇未決,早有近侍來報說道:「王足昨夜水發之時,已投水死了。」梁主聽了又覺傷感。
  原來這王足久已曉得柳慶遠上表,又見眾人抱怨,幸喜得梁主自己不肯認錯,並不怨及王足。王足也指望這番築堰成功,將功贖罪。誰知三築三環。先前只不過費些民命民力,民命還不致大傷。如今被這堰中淤塞之水忽然衝潰,將淮泗一帶居民盡漂入海中,葬於魚鱉。又細想再無重築之理,今乃罪歸一人,難免梁主見責。想到此際,遂大哭一場,乘眾慌亂驚惶之際,便悄悄走上准山,望著水頭湧身跳入。及手下從人知覺來救,已不知漂流在那裡去了。
  當有文武群臣皆勸梁主還朝,俱說當時柳軍師言壽陽有時而得,不如請他回來,或者別有妙算,況且陛下不宜久涉疆險。梁主聽了,細思有理。遂使人宰牛殺馬,犒賞民夫,使其各歸生理,准免一歲秋糧。民夫大悅,齊呼萬歲,各一齊散歸。梁主恐魏人所笑,便不好驟然盡撤回兵馬,遂留下臨川王蕭宏督諸將屯兵合肥,以圖再舉。又使蕭穎達往淮泗一帶漂沒之處,著州郡濟賑撫恤人民。處分畢,然後與眾文武收拾回朝。後人閱史至此,不勝歎道:
  三築淮山萬命休,始知誤聽小人謀。
  到茲追悔已無及,須信賢臣要早求。
  且按下樑主收拾回朝不題。卻說郗後,自從梁主與宮人作樂之後,妒嫉之心無一刻少忘。凡見這些少年美貌宮娥,一如仇敵,便往往在宮中尋事。若拂其意,不是用藥賜死,即用非刑拷打,甚至火灸刀剜,無所不為。若經梁主幸過的,皆陸續設計處死,絕不留她生路。梁主在宮,卻全不知覺。你道為何,只因這郗後與梁主前生因果,今世做了夫妻,只覺恩愛異常,凡有所言,梁主無不聽信。這郗後若處死宮女,必著宮女近侍報知梁主,說某宮妃今日忽暴病而卒。梁主聞知心痛。欲去看視,郗後又用巧言窩盤,不使梁主走去。卻又使人盡禮殯殮,故此絕不疑心,只稱贊其賢德。這些內侍宮女,皆知郗後利害,誰敢漏風。
  這番梁主出征督工,去築淮山堰,起身之日便傳旨,要宮妃去服侍。梁主一時點了許多宮女,內中只不見苗妃,便自走入紫霞宮來,催苗妃同去。不期這日苗妃忽然得病,不能起床。梁主遂到床邊看視,說道:「朕今日出師,意欲與卿同去,不期卿抱恙,如之奈何。」苗妃睡在枕上,忽見梁主說著出兵帶她同去,卻自己又染病不能起來,因暗想道:「聖上日夕在宮,郗後猶嘗懷歹意,今若一出,我命決然休矣。」忙四顧一看,卻見宮女內侍環立,遂不便明明說出,只得含淚說道:「妾榮陛下不嫌殘丑,眷愛恩深,妾雖粉骨,亦所共心。今雖偶沾小疾,實妾與陛下永別之時也。惟願陛下長驅,旦靖邊疆,金湯永固,妾雖死亦瞑目矣。」言罷哽咽悲泣。梁主見了,甚覺悽愴,欲待不去,又因命下,朝臣俱在外等候,不便更期改日;欲待去了,又一時難捨。只得將苗妃撫摩寬慰,說道:「賢卿須自耐煩,朕非忍心,只因旨下已久,軍事俱備,不能收回成命。朕到彼處,即遣人來問候迎接,望賢卿善為調攝,早痊貴恙,以慰朕望。」苗妃見梁主去意已決,只得牽袂流淚如雨。梁主亦灑淚溫存,留連難捨。早有內侍來催道:「外邊文武諸將侯駕乘輿,伏乞早登。」二人無奈,只得分手。梁主含淚而出。後人有詩道:
  可憐分手霎時間,若要相逢難上難。
  只為妒津填不住,不容人守望夫山。
  梁主與苗妃分別,難拾難離之事,早有宮人細細報知郗後。郗後大怒道:「這賤人如此大膽,獨自留王。」欲即差宮女擒來處死,因又想道:「今日聖上尚未出宮,況其行師之日,我還宜隱忍,遲遲處她,未為不可。」過了些時,到了九月二日,是郗後小壽日,在宮中慶壽。一應宮娥各趨承奔走,奉觴獻爵,拜賀郗後娘娘。這苗妃只因病後精神尚不健旺,早有宮娥來說:「今日是郗後娘娘壽誕,各宮俱去拜賀了。」苗妃聽了,只得勉強掙起來,梳洗裝束,未免耽擱了工夫,忙備了壽禮,叫宮女先送入正宮,然後使人攙扶上了小輦,慢慢而來,入見郗後。不期眾宮妃俱已拜完,卻只得她獨自一個去到郗後面前,正然跪下俯伏,口稱娘娘千歲。
  尚未稱完,郗後一見了苗妃,便不由分說,拍案大怒罵道:「你這該死的賤婢,久邀寵幸,目內無人,逞妖狐之態,蠱惑君王,也還可饒恕。怎麼前日聖上為著國家大事,出師臨敵之時,為臣子者無不歡顏相送,你這賤人怎反牽衣拽袂,啼啼哭哭,做出百般淫狀,求主之憐,莫非要魘咒君王麼?況女子以色事人,我今見你這賤人虺贏瘺脊,與溝鬼無異。若聖上見了,豈不自羞自愧。與其日後為聖上憎嫌,倒不如我先為你絕滅了丑跡,使聖上後來不見此丑形,倒還有個想你當初的情意。」說罷咬牙切齒,喝令近侍宮娥:「快與我將這賤人洗剝起來!」苗妃此時跪在地下,已嚇得魂不附體,只得再三哀求道:「賤婢實因久病以致來遲,雖該萬死,但今日是娘娘千秋壽誕,還望捨生寬宥。」郗後又怒說道:「正在壽日除滅妖狐,以正風化,出我之不平。不滅不生,與我壽日何礙!宮女們有不與我拿下者,一例治罪!」
  眾宮娥曉得郗後的手段利害,俱嚇得戰戰兢兢,大家只得上前將苗妃按倒在地,不容分說,將內外衣服盡行剝下,只留小衣未脫。郗後道:「不許存留一絲,快剝下來。」眾宮女沒法,不敢留情,又只得將苗妃小衣脫去,精赤條條,一堆兒蹲在地上,弄得苗妃一時羞辱難堪,自知不能免死,便放聲大哭道:「陛下愛妾,妾反受害,我死何足惜,獨恨聖上不知耳。」郗後聽了,一發大怒罵道:「你往時倚著聖上寵幸,今日卻倚誰來?」便喝叫內侍:「快將苗妃的手足綁縛殿中柱上!」又令人持弓挾矢射她的口目,因又罵說道:「你當初以目送情,以口舔人,又戀君王,你今可能麼?」又喝令射她的手足,又說道:「你當初雙手牽衣,兩足勾情,你今日可能麼?」又喝令射她的心胸,射她的情戶,說道:「你當初用情意迷人,終宵蕩淫,仗此兩片頑皮,你今可能麼?」宮人射一箭,郗後罵說一遍。只可憐這苗妃雪白粉嫩的皮肉,能消幾根狼牙鈍箭。無般不叫,無般不罵道:「我死之後,當做厲鬼奪汝之魂,追汝之魄,即你死後,亦不相饒!」郗後大怒,叫內侍先割其舌,後割其心。遂不一時,血紅滿地,肉骨東西,郗後方才快心。遂吩咐官人:「不許埋在宮中,可拖出去令鷹抓蟻食,方消我恨。」宮人領旨著人拖出,已有宮娥見她死得可憐,將苗妃悄悄盛殮,葬於赤石磯周處台前。後人見此,不勝感傷道:
  又非殺父與爭功,何用非刑如此凶。
  善惡到頭還有報,奈何圖始不圖終。
  且按下郗後在宮中作孽不題。卻說梁主將兵馬付與臨川王蕭宏掌管,遂一路回來。進了石頭城還歸宮闕,郗後迎接入宮,彼此相問了一番。梁主就問道:「苗愛妃怎麼不來見朕。」郗後便忙說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不意陛下去後,苗妃終日淹淹,百藥無靈,竟成不起之疾,已故久矣。彼時即欲遣人報知,誠恐陛下在軍旅之中,聞訃受驚,怠於運籌,故隱之而不報也。」梁主忽聽見苗妃已死,止不住兩淚交流,悽悽慘慘的泣著說道:「誰知分手之後,忽成永別。天事不常,何瞬息若此!」說罷,不勝捶胸頓足。郗後忙勸道:「陛下初回,鞍馬勞頓,還須自慎,勿為此殘容以損聖懷。況宮中女子甚多,有才有貌豈無出於苗妃之右?」梁主聽了便默然了半晌。原來梁主與郗後自幼十分恩愛,就有三分畏懼,今見她言詞剛正,顏色峻厲,只得收淚說道:「御妻之言有理,但心中一時不能安耳,須得致祭超薦一番方妙。」郝後道:「陛下既是鍾情如此,只消遣官祭於墓旁,則苗妃榮幸多矣。」郗後即便吩咐宮人傳旨,遣官設祭。宮人只答應聲,也就罷了。郗後只窩盤著梁主在宮內快樂,梁主終帶悽愴之色,情興未暢。郗後曉得是為苗妃,便任梁主去幸宮女。宮女俱畏懼郗後,那個敢提起苗妃半字,只戰戰兢兢,就似偷情的一般。只保得自己無是無非就萬幸了。故此梁主一毫不覺。
  又過了些時,梁主才照舊在宮中與郗後朝朝夜夜,歡娛快樂。有一個張稷,當日弒東昏王之首,以事梁主,梁主授車騎將軍。自以為功大賞輕,見人每出怨言。梁主聞之,一日臨於便殿,見張稷隨侍,因謂他說道:「鄉兄殺郡守,弟弒其君,有何名稱,而怨位卑也?」張稷奏道:「臣固無名可稱,至於陛下不為無勛,東昏侯暴虐,義師且往伐之,豈在臣一人而已。」梁主聽了,因牽持張稷的須說道:「張公可畏人也。願君臣無嫌。」遂以張稷為青州刺史,張稷拜謝。自此,梁主在朝,且按下不題。
  且說一日,我佛如來端居九品蓮台,與大眾講演大乘玄法,正講到至精微妙之處,忽以慧眼遙觀,復又垂目,即合掌於胸說道:「善哉,善哉。欲度眾生,反添業障,二人不勝苦惱。汝等眾中當廣開方便,指示迷途,同歸極樂。」早有十八阿羅隨行侍者,見我佛微旨,開釋深意,遂一齊合掌而白佛言:「世尊當何所義?」如來道:「汝等不記得,當年蒲羅尊者與水大明王,往生東土,二人迷失本來,惡生好殺貪癡種種,已趨輪迴業境矣。」大眾忙問道:「但不知可能解脫此二人之厄否?」如來道:「人心一正,諸惡俱消。無往而不能解脫。」當有阿修羅、毗伽那長跪於如來寶座之前,拜稟道:「我今二人情願往東土接引,指歸正覺。」如來道:「汝二人既發此菩提心,功德不可思議。爾今東去,阿修羅只可宣揚經義,使他二人漸起好善之心,不久先回。毗伽那有贊揚因果之功,須俟他因緣將到之日,方歸原位。」
  二人領了法旨,拜別如來,早駕著一道祥雲競往東土而來。二人在路商量說道:「我二人不同行,須變換形體,真人不可露相。」阿修羅道:「我不施幻相,只見機而作。師兄你功非一日,變之可也。」二人遂分手,按下雲頭,各自施為。
  且說這毗伽那正行之間,已望見建康不遠。他不入建康城市,竟往朱陽鎮上走來。周圍看了一遭,因暗暗點頭道:「原來我的因緣在於此。」因恐有人覺露,卻見道旁有一株大樹,中間被蟲蛀空,可以藏身,他即潛身入內,將身一變,變了一個小小的嬰孩,就如兩三個月的光景,藏在於樹中。
  卻說這朱陽鎮上有一朱氏,她丈夫娃李,只為齊武帝微任,他不願為官,遂攜妻朱氏隱居在朱陽鎮上,以訓蒙開館。不期到了三十五歲上,得病死了。這朱氏尚未三十,正在青年,卻能甘心守節,倘有親戚鄰居往往勸她道:「你今青年,又無子息,家又貧塞,何不改適他姓,生子以養老來。」朱氏笑說道:「自古一馬一鞍,從一而終,方成婦道。至於子息,我曾尚見村中有子之家,忤逆不孝,使父母終朝受氣,倒不如孓然一身,無牽無掛。至於死後,魂魄青風,又知誰是親人,要他何益。」眾親鄰見她如此立志,遂不勸她。朱氏終日的食用,卻是與人家做些針指,或拈麻續苧。先前只吃些花齋短素,後就吃了長齋,時常就燒香念佛。她獨自一身一口,所用有限,身邊到也積攢些起來。如此二十餘年,這朱氏已是五十上下。
  這一日廚中無菜,又逢春天,萬物長芽之時,便取了一把小刀,拿了一隻小籃走出鎮口,到空地之處挑些野菜來吃。遂一路挑來,來這株大樹旁邊。忽聽得有小兒啼哭之聲,朱氏便停了手,四處一望,自語道:「此處又無人家,何得有此小兒啼哭之聲?」便躡足仔細潛聽。不覺那哭聲一聲高似一聲,越發響亮起來。只覺其聲漸近,朱氏聽得有些古怪,又一步步的聽來,其聲若在樹中,朱氏一發驚異,便忙忙走到樹邊一看,原來這樹年深月久,被蟲蛀傷,半邊皆空。朱氏便近前探頭往內一看,只見粉團也似的一個小娃子,在內中光著身子,指手畫腳哭跳。卻見了朱氏,便停哭喜笑起來。朱氏看見,連忙口中念道:「阿彌陀佛,想是他父母生兒女多了,無力廝養,遺棄在此,要等人收留。我常聽佛經上說,救人一命,勸留嬰孩,勝造七級浮屠。我如今收養,救你一命,後來使他成人也好。」朱氏主意定了,遂低身將手去抱他起來,對著這孩子說道:「你家父母怎這樣硬心腸,一些衣服也不與你穿,雖在春天,也要凍壞了。」便連忙解開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將這小娃子藏入懷中。那娃子就知人意,朝著朱氏只嘻嘻而笑。朱氏再將他細看,只見這娃子生得面方鼻圓,大耳闊額,朱氏見了甚是歡喜,說道:「此子後來若得成人,必然有福。」便轉身取了野菜籃兒疾忙回家,取些舊衣縫改縫改與這小娃子穿了。只因自己無乳,便日日到鄰家去買來喂他。乳不接濟,又將糕餅之類與他吃,過些時,嚼飯喂喂。幸喜這小孩子不甚啼哭,絕不費朱氏一毫手腳,且又易長易大,過日子不題。
  卻說那阿修羅別了毗伽那,他便走至一座山中。到了幽僻的所在,口中念動咒語,早變了一個凡俗僧人。骨痿稜稜,面龐蒼古。又將些枯草在手中捏成了一個蒲團。又將一根松枝變了禪杖,又將樹葉變了幾卷梵字真經,他便擔起來。一頭是經,一頭是臥具蒲團,手提禪杖,便慢慢的走下山來。行了多時,早望見建康不遠。他不走入城,竟到長乾寺來掛搭。原來這長乾寺,自漢明帝佛入中國時,就有人建造於此。寺有一塔,甚為四方瞻仰。但俱人工造成,縱極堅固,亦時常被風雨損傷,雷火震擊。後來虧了一位祖師叫做阿育王,大發慈悲,願力至西方佛地,求了數顆舍利子來,放入塔中,故塔上時時放出的毫光來,擁護此塔。故塔能久而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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