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聖主愛子立東宮 王足逢君築淮堰

  詩曰:
  欲保金甌穩,青宮賴有人。
  一時稱至孝,四海仰純仁。
  既已為明主,如何信佞臣。
  至今淮堰上,白骨尚磷磷。
  話說壽陽被梁兵久困,一時失了外城,將士只得死守。楊靈胤用計未成,今得孟氏領兵出城接戰,雖不能有損於梁,卻見捉了梁朝一員大將,士卒甚是歡呼,俱到孟氏帳中稱賀。及點閱將士,方知邢巒陣亡。正要將曹虎押進城中,起解到魏主處去請功,不期早有兵卒來報說道:「梁陣上將邢將軍押出陣前,要換回曹虎。」孟氏聽罷說道:「敗軍之將,要他何益。」只見手下諸將一齊跪告道:「兩家被獲交換,皆是好生之德,古今皆然,望太夫人仁慈換回邢巒,我等皆以死報。」孟氏見眾將如此,只得使人將曹虎押入帳中,孟氏叫人解去其縛,因說道:「梁魏本無仇隙,爾主既應運而登大位,何不興仁立義,乃窮兵黷武,戕害有生,甚非天意。且爾以梁國之大,我以魏地之強,勝負未可料也。我今放汝歸去,可傳示爾主當細思之,以全舊好。」遂叫人押出陣前交換。這梁陣上見曹虎出來,遂放出邢巒,兩下交換各自歸營。遂日日交鋒,時時搦戰,勝負難分。
  忽一日東北上炮響連天,旌旗蔽日,兵馬紛紛殺來。孟氏知是到了救兵,忙催動陣角殺來,梁兵只得迎戰。戰不多時,蕭寶寅的救兵也到了。楊靈胤與任城王在城上看見城外兵到了,也殺出城來。三處人馬一齊衝突,梁兵一時慌亂,各要逃出外城,早被魏兵殺得七零八落,急急逃了外城,卻又被蕭寶寅遣將截住,昌義之、陳剛、王茂等只得殺開一條血路,護梁兵而走。及走出外城,被魏兵殺死的踏死的走不出外城的,已死了數萬,其餘衣甲器械盡皆委棄。只殺得大敗虧輸,魏兵將遂奪了外城,便不來追趕。一時梁主正在孫叔敖殿中商議攻城之策,忽流星探馬來報導:「魏國有救援兵到了。」梁主大驚說道:「若救援兵來,則內外受敵矣。」連忙上馬要來遣將抵敵。不期來遲,梁兵已敗逃出城。梁主見了不勝追悔。到了營寨,見折了數萬餘人,王茂、呂僧珍、陳剛、昌義之俱各帶傷,其餘受傷將士不計其數。梁主不禁傷心又跌足,俱令在後營服藥調治,每日梁主自來看視一番。且說孟氏合了寶寅之兵,一時軍威大振,收拾外面殘破城池,依舊堅守。
  過不多日,不期天氣連陰,忽然淮水大發,梁兵甚是苦雨。梁主見軍士受雨,又因新敗,屯師壽陽一時難破,對諸將說道:「近來水冷,軍士殊多勞苦,又朕欲回兵休養士卒,再當定計而取壽陽,不知可否。」眾將士一齊奏道:「此乃陛下仁德之心,有何不可。」此時受傷將士俱已全好,梁主遂傳令班師回朝。眾兵將聽了班師,無不喜悅。便連夜起身,鞭敲金凳,齊唱凱聲,望建康而來。一路上樑主所過舊日沙場,必然致祭,掩埋白骨,軍士見了無不感德。因而渡江,梁主設朝賞賚將士,俱各優待。又將陣亡士卒,令父母妻子報名,每月照舊支糧,眾軍士俱歡呼稱頌。遂又大赦,該郡州縣置五經博士,又立州郡學校,使何胤受業於館中。一時東南士子,皆有雍雍揖讓之風。自東晉宋齊以來,儒教淪沒,一旦興超,朝中政事實有可觀。
  天監六年八月,老人星見。建康縣朔陰裡,生苗禾一莖九穗。建康大熟,每斛大錢三十。
  天監十年,大赦民間。詔立維摩太子為東宮太子。這太子姿容秀美,舉止安徐,讀書數行並下,五歲時即能背誦五經,喜怒不形於色,自此立為東宮。又北天竺國遣使進貢,梁主厚待之。
  時有縣令馮翼被奸吏誣害,法曹議罪坐死。其子吉翂,年才十五歲,痛父冤屈莫伸,遂上表投肺石書,乞請代父罪。梁主見表章,嘉之。見其年,疑其有人指教,使廷尉蔡法度訊問數次,實非有人指數。梁主大喜,以其孝行可嘉,立赦其父罪。因此,遂有丹陽尉王志以孝行舉吉翂,吉翂拜謝道:「父辱子死,理固當然。若翂得舉,是因父取名,何孝之有?」固辭而止。梁主愈嘉其孝,敕賜旌獎其家。
  有吏部徐勉,嘗與門人夜集會飲,適內中一人欲求得美官,懇於徐勉,徐勉正色道:「今夕止可談風月,不可談及公事。」時人咸服其無私。
  又起造聽訟殿、臨政殿,梁主日在其中,與百官談政事,日昃不遑。又朝中太極殿,是東晉時蓋造,傳至於梁,殿內是十二間,以象一歲。梁主見其尚未盡善,因傳旨著有司鳩工改制,不數月而成工。今蓋造了十三間,多一間以象潤月。其殿高有九丈五尺,以取九五之位,長有二十四丈,以按二十四氣,深有八丈,以按八節,周圍俱用五色石而砌。兩旁二間名為太極,東西堂又設置二閣,名為兩儀閣,皆在殿堂之間。庭中廣有七十二步,以按七十二候。不日殿成,一時壯麗非凡。梁主登殿受百官朝賀,群臣皆進表稱頌。這太極殿是當時東晉孝武帝蓋造,成工之日,因想道世間萬物皆有無常,我今蓋之,又不知後來何人毀之。時有郭璞精於術數,因召郭璞告其所由,令其卜筮。郭璞卜得一數,奏道:「此殿過後一百十年,當為佛奴所環。」晉武帝更欲細問,郭璞秘密不言。今至梁主,果是一百一十年重新更改。後梁主捨身為佛隸,始信郭璞之言,絲毫不爽也。梁主見群臣稱功頌德,不勝大喜,因而下詔道:
  夫有天下者,兵革水火。有一於此,責歸元首。祝史諸禱,凡有不善,以朕當之,永使災害不及萬姓。俾茲下民,稍蒙寧息,不可以為朕祈福以增其過。特頒遠跡,咸令尊奉。謹詔。  天監十一年月日詔
  梁主輕傜薄稅,國泰民安,四境樂業,竟成熙熙皞皞唐虞之世不題。
  卻說柳慶遠受命救援郢、雍二州,兵到日只一戰,魏將辛祥、婁悅殺得大敗而逃,一時二州平復,漢、沔、荊、湘等處肅然,一面報捷,一面將欲班師。忽朝廷命下,說梁將王景胤在中鎮守涪城,為成都叛逆劉季連勾引魏將攻打甚緊,屢戰不勝,故遣使入朝求救。梁主方知劉季連反於成都,遂敕柳慶遠移戰勝之兵,往救涪城,進剿巴蜀。柳慶遠領旨,遂整頓軍馬,暗差了一支兵馬繞魏將之後,以阻其歸路。然後率師又竟至涪城。魏將王足正圍涪城,欺王景胤無能,忽聞柳慶遠提大兵來援,自知敵他不過,不勝驚懼,連夜退兵回魏。早有人來報說:「梁兵截住歸路,後有追兵。」王足著慌,尋思無計,只得將巴州、巴西之地盡獻於梁,親到柳元帥處投降。柳慶遠喜其知機,不費兵力,因准其降。遂遣人械送王足到建康,面見梁主,然後並兵進攻,去剿劉季連不題。
  燎毛畢竟推雷火,壓卵還須讓泰山。
  師未到來兵先戰,早先膽碎與心寒。
  卻說王足被人押至建康朝見梁主,梁主待之甚厚。適值梁主正與群臣商議壽陽之事,王足便乘機奏道:「臣觀壽陽人稠地饒,乃魏之保障,關係五十二城之安危,若得一壽陽,其餘城郡皆為陛下所有矣。今陛下兵多將廣,國富民強,以此行兵,天下無敵,即不得混一中原而擴充地土,強大其國,亦霸主之事。君只守成業,自失其時,時不再來,深為可惜。」梁主聽了,不禁撫掌大喜道:「不意卿言正合朕意。朕蓄此念已久,但一時未得破壽陽之計耳。」王足便又奏道:「若陛下果欲得之,臣有一計獻上,不費一矢之力,旦夕可以成功。」梁主聽了大喜,連忙賜坐道:「卿有何妙計,須速奏朕,異日若得壽陽,即以卿鎮之。」
  王足謝恩,坐下奏道:「臣訪得盱眙西去一百四十里,有一大山名曰浮山。山下有穴,穴中有洞。相傳上古虞舜使鯀治水之時,蛟龍作怪,水母興波泛濫於淮泗之同,鯀不能治,後又使禹王續治。這禹王是個大聖人,見洪水泛濫,便審視地形,將一件寶物名為定水神針,使人拿了到洪水之處探試深淺。各處探來,俱識長短,觸到這浮山所在,只見水泛洪流,波濤洶湧。那時禹王心知有異,便備了犧牲,祭禱四瀆上下神祗,祭禱之後,果是聖人能感天地,一時水波不作,浪不洶湧,水勢漸低。再細察時,方見那水頭從這浮山底下滔滔汨汨而出,又見水中有無數蛟龍水怪,俱在水中出頭,作浪興波。禹王因提神劍斬滅蛟龍,卻擒住了一個大怪物。禹王提劍也要斬它,那怪忽吐人言說道:『神王不必斬我,若斬了我,則神王治水必不能成功,留我方可助神王一臂之力。』禹王道:『留你有何用處,你可說來。』那怪物說道;『神王豈不聞,若要水勢滅除,非塞住浮山穴。我能將浮山穴口塞住,使水勢不泛濫起來,神王就可以治水了。』禹王聽了便停劍說道:『既是如此,我且留你。』卻又想道:『莫非他是個脫逃之計,倘放他下水,到了穴中不肯出來,豈不又費力。』因使人用神鐵鏈索鎖著那怪物的琵琶骨,使它下水塞源。那怪物見禹王識破機關,不能逃脫,就將身子一搖,變了一條小小青蛇兒,往前欲走。誰知那神鐵鏈索也變小如鐵絲一樣緊緊鎖著。那怪物想道:『小計不能脫,除非變大,自然得脫。』因又搖身一變,忽變做似龍非龍,似蚊非蛟,似龜非龜,長有數十丈,闊有三四丈,撩牙舞爪,狀貌猙獰,往水中一鑽。卻見那鐵鏈索也有數十圍粗,緊緊鎖住。那怪物方才驚慌,直竄出水面,甩手爪將鐵索亂扯亂扭,指望扯斷逃脫。誰知那鐵索比綿還軟,比金還堅,那裡扭得他斷。那怪物怒髮咆哮,便望著禹王劈面撲來,早被禹王將鐵索擎住,持劍一指說:『你速速下水,塞住源頭了,免我動手。』遂不住的扯拉,那怪物一時負痛難忍,忙要收法相欲變原形,與禹王戰鬥。怎奈遍身筋軟,不能變化。那怪物方才驚慌,只得拜求道:『神王不要扯動鐵鏈索,我今情願下水護塞水源,助爾成功也。』禹王便挽住鐵索,那怪物往水中一跳,分渡踏浪,一霎時去得無影無蹤。隔了半日,禹王方覺手中鐵鏈索沉重起來。不一時水勢漸緩,不似先前洶湧泛濫。禹王遂將這定水神針綰住了鐵索,然後命水工鑿山掘地,將水疏通。九河瀹濟漯,一出蔥嶺,一出于闐,合流注東於海。又決汝漢,排淮泗而西入於江,而禹王成此大功。成功之後,禹王只不知浮山之穴是何模樣。因又祭禱了上下神祗,使人在浮山面前週圍築起土埂,將水車乾了。禹王下去一看,只見那怪物蹲在穴中,將身遮住水口,只露著一些小口兒。禹王見了大喜,因對這怪物說道:『我已成功,皆汝之力,你今安心守住穴中,我使天下蒼生綿爾血食。汝若胡行,叫你受罪不小。』遂將斬妖劍懸於穴中,又將神針橫在穴口,又禱祝四瀆神祗,輪流看守。那怪物見了這些法物壓鎮,他便垂淚說道:『神王之命敢不依從,但我在此水底永不翻身。今水已平,萬望神王放上去走動走動。』禹王道:『此穴非爾神力不能遮塞,我今敕封汝為水母大王,使人祭祀。你享血食不小,你若要出來,除非見此穴口外鐵樹開花。無此莫想。』即命水工將生鐵熔鑄得數十丈,一株鐵樹栽於穴口。水母無奈,只得安心守之。禹王安排停當,使人拆去圍土,水勢依舊將穴口沉沒。禹王又於浮山頂上填土築高,壓住了水母在下,使他不能展身搖動。那水母或百年或千年壓得沒法,一時將四足撐起,舒展力氣之時,遮不住穴口,水就散漫湧出。故至今淮泗居民,常有沉溺之患。這浮山到了水漲之時山高起,水落之時山亦落下。因這浮山在於淮泗之間,又因有神物堰塞其水,故今人稱浮山為淮山堰。今陛下欲得壽陽,只消使水工在於淮山堰四圍築起長壩,與這淮山一般樣高,使穴下之水阻停不流,不消數日,則壩中之水自與淮山一樣高了。然後使人掘通,只望著壽陽一灌,則壽陽雖有千軍萬馬,強將謀臣,一時也要盡沒。陛下引軍得之,只須唾手而功已成矣。」
  梁主聽了王足這番議論,滔滔不絕,據古證今,又津津有味,不禁大驚大喜,說道:「原來賢卿通今博古,記識甚詳,得壽陽有此捷徑,朕又安可不行此法,若得成功,卿是朕之股肱矣。」史官閱史至此,有詩道:
  神功必得聖人成,豈許庸愚妄引行,
  一派荒唐不深察,自然誤國喪生靈。
  此時是天監十三年。一日梁主視朝畢,即傳旨著水軍都督將軍祖暅,領了十萬大軍到淮山審視地形,築壩阻水以灌壽陽。又下詔徐揚淮漢沿江一帶居民,自五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二十戶之中取派人夫五丁,到淮山助功。旨意下來,誰敢不尊。當有在朝諸臣皆諫阻奏道:「淮土漂輕,功不易就,況且四瀆乃天所以節宜其氣,豈可以塞?」梁主不聽,又授王足都督請軍事,賜以寶劍一股,如有不遵約束者,先斬後奏,成功之日另加進爵。王足謝恩,拜辭而行。
  不多時,旨意各處頒行到府、到州、到縣,又行到鄉間各圖各保。現令保長俱挨門造冊,不論大家小戶,貴戚王孫,俱要在這二十戶之中派出五丁,去做水夫。一時就忙得這些州縣官日夜奔忙,晝夜穿稜不息,俱陸陸續續起解到淮山聽用。
  一路上妻送飯,夫插鋤,晝夜來往,絡繹不斷。祖暅等只將這些民夫點齊,共有三千餘萬,俱又解到王足處聽用。王足遂令人編名造冊,百名立一隊長,千名設一都領。又付以鞭棍,若有民夫懶惰不尊約束,報知隊長、都領非打即鞭,再有特頑不法,即稟明王督都以軍法處死。王足遂去周圍審看地形地脈,遂在淮山之南使人起工,依岸築土,有至巉石方止。又使民夫砍取各處的楊柳枝條,俱要編成大筲。令一下來,這些民夫便往若遠若近,村坊部落,將楊柳樹一例砍伐。也不管人家居前屋後,墳墓山林,園內栽植,晝夜乒乒乓乓,刀鋸斧砍,聲聞數里。或數人一抬,百人一扛,紛紛道路,日無寧刻。內有身家的著人送飯,往來照管,窮民有父母兄弟妻子的,也來送長送短,輪流替力。只可憐那些鰥寡孤獨之人,先前起身之時,帶得有乾糧錢米充饑。後來日子久了,又無錢糧給派,只得忍餓吞饑,漸漸的扛抬無力,未免懶行慢走起來。又被這些隊長不管死活,見走不動,怪他是躲懶,即提棍鞭撲,號泣道路。官府見了亦無奈何,只做不知不見。早有餓死的、打死的、病死的、磨滅死的,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這些眾民夫見了心酸,真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在旁邊挖土掩埋。不多時將各處的楊柳抬到淮山。王足叫人編成大筲,或是一丈的,或是二丈的,將麻繩綁縛,著人扯到水邊。又使人搭起術架,離山有數丈餘遠,高出水面之上。為首的隊長便鳴鑼吶喊,著人將這些楊柳大筲俱往木架上拉扯,每筲拉扯了一日,只動得丈餘。扯了兩個多月,方才到木架上的。水邊眾民一齊吶喊助力,將這些楊柳大筲往水中紛紛的推落下去。推了數日,方覺水勢漸緩,王足就著人挑土運石填築,日夜不斷。將填到八九分的光景,這些民夫甚是喜歡,便各人竭力,早願成功,方好歸家。
  此時正是四月間,忽一夜狂風陡作,滴水成冰,軍士民夫一時凍死了五萬餘人。王足也顧不得兵卒傷殘,日夜拼工。將已築完了,王足不勝大喜,便密傳軍令,準備乘水勢以取壽陽,以成不世之奇功。不期到了夜間三更左右,忽一聲響亮,就如海嘯天翻,眾民夫兵卒俱從夢中嚇得肝膽俱無,都伏在地下不敢抬頭開眼。只捱到將晚,眾人夫走在木架邊一看,但看見一片白水茫茫,前日這些楊柳泥土俱無影無蹤,不知漂遂到那裡去了。眾民夫丁俱嚇得目瞪口歪了。半響方一齊朝著水面放聲大哭道:「我等不知費了萬千力氣,受了多少鞭笞,將已成功,一旦化為烏有!」說到傷心之處,又一齊號啕大哭。哭了一會,只得來報知各位將軍。
  祖暅、王足等俱來看了,亦跌足叫,無可奈何。停不一日,王足只得又傳軍令,知會各州府郡,添助人夫再築。眾民夫聞知再築,便晝夜啼哭。祖暅見這些民夫哭得淒楚,因說道:「爾等不必悲傷,此乃天意耳。」眾民夫說道:「我等指望工完回家有日,如今漂沒又要重築,現今衣食全無,與鬼為鄰,與其餓死凍死,倒不如早向渡中溺死,也還乾淨。」復一齊號哭,號哭之聲,聲聞數里。祖暅只得安慰道:「爾等用力成功之後,自有好處。著衣食不繼,我今上表告求賑濟,決不使爾等饑寒也。」眾民聽見這一番好言寬慰,便一齊羅拜道:「著得老爺如此,吾等再用死力。」便又復往村中去取樹的取樹,挑土的挑土,重又奔忙。祖暅隨即將始末緣由作了本章,差人到建康奏知。梁主見奏,也不勝歡欣,說道:「將成又敗,大約從來好事多磨也。」遂命遣官將衣糧去給散眾民夫。此時正在國富之時,糧餉充足,不多時,支了五十萬糧米,以及布匹銀兩。差官星夜到淮山而來。到了淮山,祖暅、王足按了聖旨,即傳知眾頭領將糧米布帛銀兩逐人發散。一時人人努力,個個精神。後人讀史至此,感傷有詩道:
  一築既崩當悔過,奈何又動二番工。
  若非國運該遭否,定是民災尚未終。
  卻說壽陽任城王拓跋澄與孟氏太妃,自從殺退梁兵之後,寧靜多時。忽又有人來報說梁朝起了無數民夫,又帶領軍將在淮山晝夜將楊柳枝編成筲子,阻住堰中之水,以灌壽陽。拓跋澄與孟氏不勝大怒,就要整頓人馬要乘梁兵築堰未成之時撲滅。遂點了十萬大軍,將欲出師,早有參謀楊靈胤說道:「淮山堰穴,乃天地運行,川流不息之功。當初禹王治水,是大聖人有旋轉天地之才,與女媧同功之妙。自千古以來無一人斷之,豈今庸主而能若是乎!太夫人不須進兵,只以防禦城池為上策。今梁主築准堰,當費盡民財,流徙民命,豈上帝好生之意哉!我料不久自壞也。」任城王澄一時躊躇未決,只得備細上表洛陽。魏主見了表章以問群臣,群臣皆奏道:「蕭衍狂主,安能築塞淮泗之水,不過勞民傷財矣。俟其財竭民怨之時而攻之,則天下事不難也。今只須傳諭壽陽督兵防守,不必進攻可也。」魏主大喜,即將群臣之言傳諭壽陽。任城王澄見朝廷之意與楊靈胤之言暗合,遂不進兵,只防守不題。
  且說淮山堰民夫卒士,自有了梁主這番賞賜,一時不饑不寒,各各又出,挑泥運土,砍伐樹枝,又照前式日夜興工。王足恐壽陽有兵馬衝出,有礙民夫,遂使兵將結陣而向壽陽。築了多時,每到夜間,這淮山之處蠅蟲之聲,一如鬼哭,淒悽慘慘,眾人聽了俱各毛骨悚然。又築了些時,淮泗一代瘟疫流行,死者填路。這些民夫軍卒一時纏染,死了數萬。王足見工不能完成,又遣人移文,著州郡起解民夫增補。一時那裡添補得來。這些州郡見上司限緊,如遲要按軍法,只得又往各都各圖各甲各裡挨門起解,這番比前大不相同。差人到了鄉間,或是男人出外就捉女人,或是孤孀。或是年老無人代替,被公人催逼打罵,不管好歹,以致老的少的婦人女子,只要有人充數,扯了就走。內中這些年少有姿色的,從不曾出慣閨門的,也有從不曾見過人的,今一旦拘來充數,便啼啼哭哭,真是肝腸哭斷。走了幾日,弄得鬢髮蓬鬆,弓鞋失底,隨行逐隊,略走遲了些,還要受人喝罵。也有受不得苦楚,禁不起磨折,便乘空紛紛尋死。以致一路上紅顏俏骨,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及至到了淮山,三停已死去了一停。王足只要成功,也不論好歹,盡行編入隊中,晝夜興工不題。
  卻說柳慶遠受了魏人王足之降,得下巴州、巴西,遂引兵入蜀,徵取劉季連。卻說劉季連,齊明帝時為輔將軍,出鎮成都刺史。後因寶卷荒淫,便懷不臣之心,欲圖大事,尚未竊發,不多時,忽聞得蕭衍篡齊改稱為梁,他心甚不服。便與一班心腹將士商議,矯稱奉齊宣德皇后有密旨,著他勤王,就一時鼓動眾心,遠近響應,遂據了成都。又結連魏人王足據了巴州,及附近州郡皆被劉季連佔據。只因建康甚遠,被他在蜀中稱王,竊號了年餘,方有人報入建康。梁主見報大怒,因柳慶遠領兵在雍、郢二處已經報捷平復,即手敕他領兵進討劉季連。柳慶遠奉命領兵先受降了王足,得了巴州、巴西之地,又漸次恢復諸郡,然後進兵,直逼成都。此時劉季連見梁主遣柳慶遠來討,便遣將添兵,著各州郡嚴守險要之地。不期守將皆被柳慶遠用計殺敗,降的降,逃的逃,紛紛告急。劉季連只得遣將出兵,屢戰不利,被柳慶遠直逼成都。劉季連方才大驚,又挑選了十萬大兵,遣大將李奉伯出兵迎戰。不期柳慶遠又用了奇計,殺得片甲不回。只得又遣人到嚴、蒲、何、楊四姓蠻獠處借兵求救。不期派去之人,皆被梁兵獲著。因睏了成都半年,內無糧草,外無救援,劉季連計窮力竭,又聞得王足投降梁主不殺,賜了美官,他也只得肉袒出城,到柳慶遠寨中投降請罪。柳慶遠准其歸降,以禮待之。遂移劉季連居於城外,柳慶遠方入城收其府庫,封其禁物。又寫了表章報捷獻俘。即著鄧元起押劉季連到建康請梁主定奪。劉季連只得起身,在路日久,方到了建康。鄧元起將柳慶遠的獻捷表章,五更入朝獻上樑主。梁主見了不勝大喜,傳旨著劉季連入朝。劉季連奉命,從東掖門一步一稽顙而入,便伏俯丹墀叩頭請罪。梁主見了,笑說道:「卿欲慕劉備而曾不及公孫述,豈無臥龍之臣乎?」劉季連只頓首謝罪請死,梁主笑而釋之。過不一日,赦劉季連為庶人,後被仇人所殺。
  梁主見柳慶遠平定了巴蜀,遂復詔傳諭到蜀中嘉獎柳慶遠,並賜賚諸將士。不只一日,詔到成都,柳慶遠接詔款待天使,因細問朝中近日事情,方知梁主急得壽陽,信了王足之計,不勝跌足歎息。遂修表著人星夜入建康,諫梁主停工。柳慶遠表至朝中,進上樑主,梁主看去,只見上寫著,其略曰:
  臣聞作於人者可以力而及,出天者不可強而致。何也?城可築而崇,池可鑿而深,兵可厲而精,糧可蓄而備;至於山谷之盤固,江湖之浩渺,乃出於天地之自然,豈可以區區之力而強致之耶!是以古人謂之關中為天險,長江為天塹,蓋以非人力所能為故也。今之淮堰之事,陛下實為輕信虛誕之言,大興工役,直欲淤塞天地,以壑其鄰國乎?陛下獨不思王足魏人,今獻此計者,必欲使陛下竭府庫,絕民命。倘民心一旦乖離,天下之事豈無可虞?臣不得不早言之也。至於壽陽,臣籌已熟,得之有時。且乞陛下速斬王足之首,懸於國門,收回成命,以慰民望,以謝蒼生。天下幸甚,臣民幸甚,社稷幸甚。臣不勝惶悚激切,屏營之至,上表以聞。
  梁主覽罷表章,三復閱看,不忍釋手。因暗暗躊躇道:「我今欲要詔罷停工,卻又成功只在旦夕,倘若成功也不枉此一番舉動,亦不致貽笑於人。若無故停工,豈不被魏所笑。況得一壽陽,其利無窮也。不可只信了柳慶遠之見而就停止。且看王足這番如何。」遂將來表留中不發,只遣人賜賚柳慶遠去了。後人見梁主貪利忘患,有詩譏之道:
  良言不聽聽狂言,利在心頭智已昏,
  何況民生開劫運,故教淮堰築三番。
  卻說淮山眾軍士以及民夫,男男女女晝夜兼工,又將淮山堰四圍築起。這淮山穴中泛出的水,有了周圍一帶柳枝土埂圍住,果然水勢漸漸的高,漫將起來。王足與眾將見了一齊踴躍,這些民夫也甚是歡喜。遂又大家齊心並力,趕完此工。不期一日,西北上忽起了一朵黑雲,先前甚小,以後漸漸的廣大起來。先前還遠,不知不覺,卻漸漸堆到淮山頂上。不一時陰雨四合,對面皆不辨人形。忽電雷交加,風威雨猛,那雨中現出無數奇形怪物,水面上湧出無數蛟龍,以及水族興波踏浪,張牙舞爪在水中出沒。一時白浪掀天,逼近這些楊柳土埂,早轟一聲的,如天崩地裂,競將所築的一帶基址衝得無影無形,又不知衝在哪裡去了。不一時,風息雨止,眾民夫往前一看,依舊是一片汪洋浩渺無涯。
  眾人只嚇得魄散魂消,齊聲叫苦。王足正督工看見,只嚇得三十六個牙齒一齊亂鬥,半響不能開口,以後只是跌腳歎氣。內中有人議論道:「淮山乃蚊龍之地,今在此興工,也請禱告拜求山神列聖,方保平安,我們又從不曾祭祀他,如何保佑我們成此大功矣!」又有的說道:「聖天子百神呵護。除非等皇帝自來求他,方才築得起哩。」不一時,亂紛紛俱說長說短,王足聽了這些議論,覺得甚是有理,遂採集民言,連夜草成奏章,著人奏知梁主自行定奪。只因這一奏,有分教:匣中留字當年識,淮泗居民盡受災。不知這淮堰果築得成,壽陽果可能得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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