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苗宮人恩遭情主盼 孟太妃力保壽陽城

  詞云:
  鴛殿上,鳳樓中,誰不思量恩寵濃。不道笑時垂美盼,早如泣下賜青鋒。
  又云:
  內不守,外相攻,惶惶教妾若為容。雙豎蛾眉孤倚劍,仇將薄命保危封。
  話說梁主屯兵壽陽,勢若泰山壓卵。柳慶遠只屢言天象未徵,梁主不信,以為旦夕可破。一圍就圍了半年。梁主雖日夜攻打,奈楊靈胤百計防守,梁兵竟毫無用力。不期梁主提兵在外,朝內空虛,早有東昏侯舊日佞臣孫文明,今見梁主領兵遠出,便聚集了萬餘死士,在總章觀內鼓舞眾人說道:「我等世受齊恩,莫非赤子,今蕭衍篡位,殺戮齊氏宗枝,斬絕血食,凡朝中舊臣無不切齒。我今奉宣德太后懿旨,乘其遠出,正是天亡之,宜速掃定京邑,洗滌宮闈,推齊氏有德主之。爾等若能盡力成功,富貴不小。」眾人聽了,一齊應允道:「凡我齊民,誰敢不從。」孫文明見人心歸一,不勝大喜,因率領萬餘民兵,竟一哄殺了城中衙尉,又放火燒了神虎門,建康城中一時大亂。孫文明得志,遂引兵進攻台城,放火劫殺。張弘策聚集宿衛禁兵,開門接戰,怎奈城中巷道窄狹,人煙湊集,不能施展。孫文明俱是步卒,沿塞巷殺來,慌了俱躲入人家,這邊追去,那邊又來,混來混去,一時不得撲滅。張弘策只得退入台城,嚴兵督守,遂入正宮來見郗後說知。
  郗後大驚,因說道:「今孫文明之禍無非是一輩亂民,相聚橫行,必無紀律,定不同心,若緊守台城,散大言驚怖之,不久當自敗也。須煩國舅如此這般,我再修書遣人往壽陽求救於主上,則一戰而可擒也。」郗後連忙寫書付與張弘策。張弘策即差人星夜潛出宮門,過江求救去了。張弘策聽了郗後之計,果有機見,遂令軍士四下傳言,說梁主壽陽得勝,不久大軍即歸,不殺百姓,只殺亂民,爾等好百姓宜各閉門保全性命。此言傳出,果是這些亂民之中,聽見梁主得勝就回,便躲的躲,藏的藏,散的散,俱潛在家不敢出來。這孫文明先前乘興,一時鼓舞了這些愚民,蜂團蟻聚,擼袖揎拳,大家助威添勢,卻原無刀槍盔甲旗仗馬匹,及聽了此信,早散了一半,只有這些不怕死的又希圖攻破了宮中,搶擄金銀,心不肯死,只得跟著孫文明耀武揚威,西團東聚,公報私仇,打家劫舍。張弘策見這些亂民亦散去了一半,滿心大喜,遂領兵時常衝殺了一半,然終不能殺退,只得緊守官門以待救兵。
  卻說梁主正督兵攻城,忽有建康報到,報緊急軍機,便直入帳中將郗娘娘手書獻上。梁主看了大驚,即傳令留下軍士三十萬,著韋睿、王國珍、陳剛、呂僧珍攻困壽陽。遂同了柳慶遠帶領諸將一齊起身救援建康。連夜兼程來到石頭城,梁主已先使人曉諭城內道:「若百姓閉門在家者不殺。」於是百姓俱躲入家中。只有孫文明這些亂軍,正在四下攻城搶擄,今忽聽見梁主大軍已回,俱嚇得心搖魄散,大家四散奔逃,怎奈家家閉戶,只在滿街亂跑。這些梁兵梁將入城,見在街上行走的即係亂民,一齊動手,就如砍瓜切菜,只殺得屍首填街塞巷,不一時盡皆殺完。張弘策亦引兵殺出,迎接梁主入朝。眾將陸續獻功,王茂、馮道根已擒縛孫文明並以下偽將二十餘名,俱陸續擒到。梁主即命綁縛游示三街六市,三日後,俱凌遲在建康市中。遂出榜安民,以往一概不究,又不許有人告發。一時城中平復,百姓如故。
  次日梁主早朝,各官皆表稱賀。梁主遂命治膳司,設太平筵宴,宴會群臣。不一時擺上筵宴,宴左文右武,濟濟鏘鏘,一霎時八音樂奏,海錯充筵,真是非凡。但見:
  文臣濟濟,奉一人於日月中天;武士鏘鏘,會千官於芙蓉闕下。春滿建章,百轉流鶯聒耳;晴熏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龍肝鳳髓、豹胎猩唇、駝峰熊掌、鶚灸鯉尾、山珍海錯,說不盡八珍滋味;樂供內院,奏的是咸池六莖、五英大章、蕭韶大夏、大濩大武,聽不窮九奏聲音。班僚中衣裳燦日,只見仙鶴服、錦雞服、孔雀服、雲雁服、白鷴服、鷺鷥服、黃鸝服、鵪鶉服、練鵲服,鞠鞠躬躬,或前或後;階墀下弁冕疑星,只見進賢冠、鵁鶺冠、蟬翅冠、鵲尾冠、鐵柱冠、金顏冠、卻非冠、交讓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趨。奉溫綸於咫尺,盡睹天顏有喜;感湛露之均霑,咸知帝德無私。傳宣錫命,彤去明中心之貺;匍伏進規,天保頌醉飽之恩。誓竭媚茲將順,然君曰俞、臣曰岪,人非獻諂;願言不醉無歸,然左有監、右有史、誰敢失儀。真可謂明良際遇,江左偏安,稱一時風雲龍虎之觴;地天變泰,金陵霸業,上萬年悠久無疆之壽。
  君臣歡飲多時,梁主說道:「朕今創成帝業,實賴諸卿文武贊襄協力之功。今日君臣同樂,豈可默飲,況文才之盛出於江左,卿等何不各出才思,或詩或賦,各擅所長,以志今日之歡。不識卿等有此興致否?」眾文臣聽了,一聲齊奏道:「昔時八友獨步江南,而陛下又超出尋常。今又念及文事,重立詞壇,臣等才雖譾劣,各願呈俚言,以資陛下一笑。」梁主大喜,遂命近侍各付筆硯花箋。一時群臣各去推敲探索,梁主也自做了一首《金陵詩》道:
  鬱盤地勢遠,參羌百雉壯。
  翠壁降霄際,丹樓青霧上。
  夕月出濠渚,朝雲生疊障。
  梁主做完不一時,眾文官或詩或詞,各紛紛獻上,也不能盡述,只錄得有王僧孺的一首詩道:
  回輿避暑宮,下輦迎鳳館。影漫輕煙轉,霏微高雲散。
  夢草亙岩垂,高枝超天半。回風稍騖水,落花漸斜岸。
  妙舞驪行雲,清歌入層漢。時顏暢有懷,德音良已粲。
  梁主一首首看去,不勝大喜,也將自已做的《金陵詩》傳示群臣,群臣看了互相交贊了一番,梁主使內侍洗爵更酌,君臣又飲。忽梁主對張弘策說道:「前日孫文明作亂,幾令宮闕顛覆,實賴國舅保全,其功莫大矣。」張弘策連奏道:「前日台城危在旦夕,微臣雖效抗禦之力,然解散賊眾,實皆娘娘之妙算,臣何敢冒竊後功。」梁主聽了又驚又喜,因問道:「我郗後定何謀,國舅可細言之。」張弘策因奏道:「前日巷戰,利於步不利於馬。臣往東撲滅,被西又蜂擁而來,臣向北追殺,南又蟻聚而來,若欲追趕,又恐失了近地。郗娘娘因與臣商議道:『城中作亂者,無非愚民聽信孫文明之鼓惑耳,焉有人人作亂之理,若不分皂白一例亂殺,人心豈服。莫若先以好言安頓之,再以失言威鎮之,則良民自散矣。』臣尊懿旨,曉喻城中,揚言陛下即歸,百姓閉門自守者勿殺。自此,從亂之人早散歸大半,為得候陛下回兵,一時撲滅。實與臣無預也。」梁主聽了大喜道:「朕入城之日,亦以民無全亂,許其閉門,不意吾後亦有此謀,真可謂夫婦同心矣。夫婦同心則家道成,家道成而國可治,國可治而平天下不難矣。」一時群臣皆賀,又飲多時,俱各盡歡而散。
  梁主見郝後美貌絕倫,又有才能,滿心歡喜,退入宮中,見了郗後忙用手相攙,滿臉笑容說道:「不意御妻有如此禦敵應變之才,今日若非弘策國舅說明,朕尚不知。」郗後亦笑說道:「此皆陛下應運之福,賤妾一時心靈想當然耳。何才之有。」梁主因用手接著郗後的香肩說道:「自今以後,朕與御妻半生勞苦,今成富貴,當日夕尋歡以盡夫婦之好,方如我願。」遂命宮人設宴,與娘娘歡飲。不一時宮娥承值,內監趨忙,梁主與郗後並肩同坐,觥酬交錯,說不盡皇家富貴,也講不盡百味珍饈,眾宮女又吹彈歌舞,曲盡高山之樂。梁主乘著酒意,對郗後說道:「賢後自入官以來,朕日總萬機,又因戎事倥傯,無一日之暇,不曾與賢後遊玩宮中佳處,若不遊玩一番,焉能知天子之尊。明日與御妻細細領略方妙。」遂吩咐近侍:「朕與娘娘明日遊宮,可傳示各宮各院,俱要準備齊整伺候娘娘,不可違慢。」近侍領命即分頭傳諭去了。梁主與郗後直飲得盡興,攜手還宮而寢。正是:
  帝後既已貴,情當別樣看。
  分明五夜樂,疑是萬年歡。
  梁主到了次日,早朝罷,回入官來,宮娥內侍已伺候停當,梁主即攜郗後同車共輦,宮女跟隨入得宮來。端的是非凡,怎見得,但見:
  飛棟沖霄,連楹接漢。畫梁直拂晨星,閣道橫穿日月。瓊門玉戶,恍疑三苑仙家;金陛瑤階,儼是九天帝闕。簾攏回令,鎖萬里之祥雲;香氣氤氳,結一天之瑞靄。紅勝錦,白如綿,丹墀內有奇花異草;嬌解語,巧能言,曲檻中有怪獸珍禽。亭榭中紅香嫩綠,四季春風吹不謝;樓台上翠繞珠圍,一天明月去還來。涼飆度楊柳橫塘,金氣入芙蓉小苑。影娥池上好風流,鵲樓中多富貴。畫棟朝飛南浦雲,真是奇觀;珠簾暮卷西山雨,果然勝賞。
  梁主與郗後到了宮中,一時間三十六宮,七十二院,三千粉黛,八百嬌娥,無數宮嬪采女盡來爭奇獻媚,竭意奉迎。梁主與郗後游到一宮,必留連一會;到一院,必停坐片時。真不異行游蓬島,坐臥丹邱。梁主到此田地,看見這些蛾眉皓齒,蟬鬢雲鬟,一時情動,按納不住,只見著郗後在前,不好十分露相。郗後見了這些光景,心中好生不快,卻又不好現於顏色,只推著去看花看柳,或調籠中鸚鵡,或驚水石鴛鴦,卻心中暗暗沉吟,凝神不語。因想道:「他今為帝,我今為後,豈比得當時一夫一婦偕老白頭。況宮中這些女子,焉能使他個個守我法度。若不放鬆,我一人如何防得這許多。不但不能使他兩下無染,反要使他瞞我做事。若使瞞我做事,必以我為可厭之人,豈不將我與梁主的恩情轉看得疏了。我如今須如此這般,則盡入我計中矣。」
  郗後主意已定,意全無防忌,反歡笑自然。因對梁主說道:「妾聞大舜二女,文王四妃,後世皆頌其賢,不曰其過。今陛下以一陽而統馭群陰,若之密雲不雨,是空負繁華,則與庶民何異。乞陛下萬勿視妾為妒婦,而拘拘束束以傷《周南》之雅化。」此時梁主正被這些女子,一如嬌花含笑,一如春色撩人,已引得目亂神迷,一身無主。忽聽得郗後的這番美言,有意要放鬆他一線,叫他活動,便認為真,不覺滿心大喜道:「賢矣哉!御妻之言也。不獨證今據古,識見超群,而一點仁心意愛,欲使朕布大地春陽,萬物盡沾雨露,千載之下,必以御妻為賢後矣。」郗後聽了只得含笑謙謝。於是梁主就與這些宮女說說笑笑,輕輕薄薄。這些宮女中,也有畏懼郗後,不敢上前招攬的;也有的疑著郗後,說話未必是真心,後來必然有禍,便悄悄避去的;也有競信郗後之好意的,今見梁主調情挑撥,無不歡歡喜喜,心領目受。
  且說內中有一苗妃,卻生得嫵媚絕倫,年才二八,與眾宮人大不相同。你道她果是如何,只見她:
  黛綠雙蛾,鴉黃半額。蝶練裙不短不長,鳳綃衣宜寬宜窄。腰肢似柳,金步搖曳。翠鳴珠鬟發如雲,玉搔頭掠青拖碧,乍回雲色。依依不語,春山低度波光;脈脈含情,秋水幽妍清倩。依稀似越國西施,婉轉輕盈;絕勝似周家褒姒,豔冶銷魂。容光奪魄。直個是:「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梁主見了,十分注愛。先以言挑,繼以目送,這苗妃競喜喜歡歡,默然領受。真所謂願得君王寵,死後骨猶香。與梁主調笑得甚濃,十分著相。郗後見了這般光景,只得對梁主說道:「陛下且再遊樂片時,妾有事回宮,不得奉陪,恕罪,恕罪。」梁主見郗後明放,不勝歡喜,便說道:「御妻既然有事先回,朕略停片刻即回矣。」郗後便別過,自帶了宮娥而去。梁主見郗後轉身,滿心歡喜,便不避眾宮人,競將苗妃接入懷中,坐於膝上,說道:「不意賢卿如此解人,幾令朕身心欲狂矣。」苗妃道:「賤妾自入官來,自愧葑菲陋質,不足感動君王,虛度歲月而已。不意昨夜三更得一奇夢,夢見龍繞妾身良久,龍飛在空中踴躍。妾驚喜仰面視之,不期發內脫下玉簪在地,連忙拾起,已為跌碎。今蒙陛下顧盼殷殷,情如膠漆,正應龍繞之兆,但玉簪之碎,大非佳兆。然既蒙陛下於眾人之中獨眷注於妾,則妾之知己也。倘叨半臂,死何憾焉。」梁主見她說出一死字,便摟定苗妃香肩說道:「一沾寵幸,富貴皆同,決不使卿落後,不必過慮。」這些宮城內侍,見他二人如此相憐相愛,豈有不來湊趣奉承,便連忙去整了美酒佳餚,送入宮來。梁主與苗妃並肩而坐。使宮女淺斟慢飲,直飲到紅日西沉,梁主一團興致,便攜了苗妃到他院中。苗妃便重熏蘭膏,換著輕羅,在燈影之下越顯得萬千嬌媚。左右宮女進上香茶,二人飲罷,梁主情興勃勃,不能久待,因笑對苗妃道:「早上陽台,勿使歡娛夜短。」苗妃含笑不答而立,梁主便走近前,輕鬆玉扣,笑解羅襦。左右宮女也上前與梁主脫去袍帶,除下冠幘,梁主與苗妃攜手上床擁入鴛衾。而雲雨之間,苗妃矜矜持持,便低低說道:「賤妾年幼嬌花,未輕風雨,乞陛下好善護持,勿令人苦楚。」梁主便輕憐輕惜,徐疾悠揚。而苗妃柔聲婉語,已自萬種堪言。不一時,而海棠初著雨矣。二人事畢,遂相偎相抱,恬然而寢。正是:
  愛欲於人莫大焉,肯教性命礙情緣?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卻說郗後一時高興要做好人,便獨自回宮。也只說梁主只好調些宴趣,不敢瞞她做實功夫,不久就回。不期坐至更深,只見不來,再差宮人來打聽,宮女早說道:「今夜皇爺駕幸苗妃,奴婢去時已成好事,而入夢鄉矣。」郗後聽了,不覺顏色頓異,卻又不好發言,呆定了半響,方對宮女說道:「皇爺既然不來,可將宮門閉好,你們自去罷。」宮女遂自退出。郗後獨自一個對著一盞孤燈,手托香腮,坐一回,想一回,又恨一回,只覺得十分無聊,長歎短吁,不禁要落下淚來,便沒奈何,只得上了龍床。又一時間再睡不著,便翻來復去,咬牙切齒恨道:「苗賤人這等大膽,公然奪我恩愛,目中全無有我,少不得死在我手中。」又想道:「我既做好人了,還須如此這般,不可使他窺破方妙。」郗後便一夜無眠,只至五更,方才睡著。
  卻說梁主與苗妃一夜恩情,千般愛惜,到了五更早朝時候,梁主只得起身。眾宮娥內侍俱來服侍。不一時出朝,受了百官朝賀,君臣接見一番,然後退朝。梁主回入後宮,卻自己心內覺得不安,便不好竟走到苗妃宮中快樂去,只得走入正宮來見郗後。郗後正梳洗未完,一見梁主走來,便連忙立身來,滿臉笑容,迎著說道:「陛下昨夜新婚燕爾,今又早起視朝,殊為勞苦,妾正欲趨賀。」梁主忙陪笑臉,用手扶著郗後香肩說道:「昨承御妻施仁,朕勉強行之,以廣賢後之德,然反之於心,至今實覺抱歉,今欲不復去矣。」郗後聽了笑道:「從來民間新婚必須滿月,或以百日,不可遠隔,何況陛下乎。妾早已吩咐宮人備酒於苗妃宮中,請陛下與新人盤桓,使妾亦吃杯喜酒何如?」說完便喚宮人們伺候。梁主見郗後如此湊趣,便滿心歡喜,稱謝不已。卻又不好就走,只得坐在郗後台邊,看郗後理髮畫眉貼鈿,恭等郗後事完同去。
  等了半晌,郗後方整理完。盥手過,又笑說道:「有勞陛下久等,妾之罪也。」遂換過衣服,同著梁主共輦而來。宮女早去報知於苗妃,苗妃連忙出來迎接入去。梁主先開口說道:「娘娘備喜酒特來與朕慶賀新婚,爾可拜謝。」苗妃忙拜謝說道:「賤婢蒙娘娘一與,得近龍顏,已出萬幸,焉敢復蒙言賀。」郗後道:「理所然耳。」不一時,笙簧迭奏,酒饌具陳。梁主與郗後在上面同坐,苗妃旁坐,三人共飲。直飲到更闌,郗後起身辭出,依舊讓他二人取樂。梁主吃著甜頭,不上半年,在宮中又揀出色者,已幸過大半。其餘老成知竅的,如吳淑婉、阮修容等絕不來爭此邀寵,有事來見,無事只在自己宮內尋芳取樂。梁主在宮中朝歡暮樂,十分快意。而郗後竟若不聞,堅忍於心。此所謂:
  漫道恩深恨亦深,強將笑面隱堅心,
  誰知剜割他年死,不在他年已在今。
  若這樣看來,梁主豈不是蹈亂亡之跡,襲寶卷之淫欲,則幾幾乎天下殆矣。但梁主沉於酒而不為酒困,溺於色而不為色迷。每日雞鳴先起,五更視朝,親賢遠佞,日與賢士大夫相接,所言者,皆治國安邦之切要。只等政完事,方入宮享用。所謂樂而不淫,又何害於國家乎,所以朝中莫敢議其過失。
  此時天監五年。一日,梁主視朝畢,正欲回宮,忽又報到,說北魏義陽守將辛祥、婁悅二人,引兵十萬奪取郢州、雍州二處,銳不可當。梁主見報大驚道:「雍、郢乃朕起義之首地,安可失寸土與人!」遂傳旨以柳慶遠為大帥,帶領一班戰將,付軍馬十萬連夜救援二處。柳慶遠領旨,即日辭朝,星夜領兵前去不題。
  過了多時,梁主一日視朝畢,因說道:「壽陽一城堅持不下,何以稱威。須待朕自去方能成功。」遂又傳旨,挑選了十萬精兵,備了許多糧草、布帛、衣甲、牛酒,擇日帶領諸將渡江。不日到了泗州,梁主依舊在孫叔敖殿中作行宮,在前諸將皆來朝賀。梁主將帶來衣甲、牛酒、糧草、布帛,命諸將分給軍士,遂督軍晝夜攻城。這壽陽圍困日久,城中兵將一時力怠,卻被韋睿、王國珍乘其有隙,二人並力攻破了外城,梁兵便一齊湧入,圍了外郭。壽陽大臣兵將驚惶,一時無措。楊靈胤忽聚諸將定計說道:「今梁主自來,志在必得吾城。奈無柳文和在內,然梁主馭將有法,將自盡力,其鋒甚銳,難與交鋒。吾如今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無不墜入吾計矣。」請將正然無法,忽聽了楊參謀之計,果然奇妙,便一齊歡喜道:「惟命是從。」楊靈胤便使人在城上一時遍遍豎起降旗,又將城內科理停當,差人齎了降表,竟到梁主軍中拜納,獻上樑主。梁主使人拆開,視之道:
  壽陽將士等,謹拜將於大梁天子。臣聞識時務者,不失令名;知天時者,苟全性命。今陛下天兵赫赫,屢困壽陽,守卒惶惶,豈容梗化。而向來負固,非不知天意久歸,實因義之有在,不敢造次失身。今城中軍卒被鋒鏑之慘,庶民遭饑疫而亡,相枕而死者,已過半矣。欲恤民命,故不得已而舉城納款,以昔之齊地,今日歸梁,還是一家。乞陛下統兵入城,撫綏士卒,以蘇萬姓。念臣等悔過之誠,不加斧鉞之誅,不勝幸甚。
  梁主看罷,不勝大喜道:「早得壽陽一日,免一日百姓之苦。」遂准其降,約定次日入城,打發來使而去。梁主即傳令撤開軍馬以待。到了次日,楊靈胤差盧淵、王英、鬱貴、張通出城入梁軍中迎接,大開城門,又使數百老人執香跪於兩旁迎接。梁主見了大喜,遂帶了數十員大將軍卒擁護,望城中而來,魏將皆在前引道,槊兵將已入城了百餘,然後梁主在馬上緩緩而進。剛入第二層門關,楊靈胤等此時俱伏在城上閘板旁邊,見梁主進了第二層門關,忙使軍士一齊舉刀割斷繩索,豁喇一聲打將下來,又一連數聲炮響,兩下伏兵齊起。此時梁主絕不疑心,正一馬走至閘下,忽聽見一聲響亮,有物直從頭頂上打下,有如青天霹靂一般。忙大叫一聲:「不好了!」卻虧陳剛緊貼身護衛,一眼看見閘板下來,忙用雙手托住,梁主便勒馬回頭奔出城外。陳剛大叫道:「凡我兵將,快快出城!」這些梁兵梁將先入城者知道有變,便一齊奔出城來。城中伏兵急急趕來,陳剛早把這千斤閘板放下,攔住魏兵,卻不得出城。他方轉身而走,惟城上箭羽交加,梁兵未免受傷。梁主歸到帳中,喘息了半響,方怒說道:「今日若不虧陳將軍大力,朕命休矣!」遂立誓攻取壽陽。一時大小三軍齊心戳力進攻,楊靈胤只得遣將出戰。怎奈將士懦怯,戰不數合即入城閉門。楊靈胤見兵弱將懦,一時無計,只得死守。
  原來北魏當初乘寶卷荒淫之時,乘機竊掠了壽陽。知是重地,恐有疏虞,因設立三關。封了一個任城王拓跋澄在此坐鎮。任城王因見魏主另差兵將把守,他便不甚料理守禦。今見兵將敵梁兵不過,連外城都失了,干係到他,只得出來相幫守禦。見楊靈胤用此妙計,又被梁主走脫轉致急攻,也一時無法。幸得他太妃孟氏見王與眾將束手驚慌,無一良策,因對任城王說道:「今城危在旦夕,而王無一奇計退敵。則魏王往日將此重城封王是何意也?且壽陽一土關係五十二城疆界,係魏國社稷之安危,王獨不慮乎?王果無策,可將兵符付我,我自有應敵之策。」任城王聽見太妃孟氏有應敵之策,遂大喜道:「若太夫人果能如此,真魏主之福也。」遂向楊靈胤取了兵符,送與孟氏。孟氏受了,真是會家不忙,便走入宮中,去內外錦衣,穿上戰裙鎧甲,雙懸佩刀走出殿來。扳鞍上馬,竟到城上激勵將士,勸以賞罰,井井有條。將士皆歡呼激勵,情願死力。孟氏因說道:「今梁兵攻我內城,已深入重地,若不出兵擊之,豈能久存。明日一面開城接戰,楊參謀一面令人逗出,求救揚州刺史蕭寶寅,彼懷報仇之念,必勇往而來,則此圍可解矣。」楊靈胤與諸將聽了,齊聲稱善。到了次日,孟氏帶領諸將開了南門放下吊橋,孟氏領著盧淵、王英、元麗、牛武一班戰將殺出城來,立了營寨,擺下戰場。梁兵見城中有兵馬出城,遂分開圍勢,將人馬擺列。只見魏陣上有一員女將在陣前指揮軍士,大家驚驚異異。不一時,那員女將領著隨身五百鐵騎,一馬當先衝出陣來。你道這孟氏如何打扮,果然驍勇異常,只見她:
  蟬鬢金釵,雙壓鳳鞍。寶鐙斜踏,連環寶甲襯紅霞。繡帶柳腰,端跨霜刃,把雄兵亂砍。玉纖將猛將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孟氏當先出馬。
  梁主看見魏陣上有一員女將出陣,因對眾將說道:「魏人計窮力竭,使女人來搪塞退敵,豈非可笑。」說未完,只見那女將掄動雙刀,帶手下人五百軍丁,一齊滾入陣前。早有昌義之提著一條渾鐵扁擔,一騎衝出截住孟氏,說道:「我笑你魏國無人,壽陽英雄俱被我梁國誅盡,卻要你婦人家出頭露面,我們男子漢不與你計較,快回去罷。」那孟氏聽了競不言,只低著頭將馬一夾,徑奔昌義之,手中掄動雙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先前見人使刀,後來只見刀不見人。一團白氣只在昌義之頭上邊亂滾。昌義之見了不覺大驚,忙將手中渾鐵扁擔架住。一上手大戰了五十餘合,昌義之並不能討得半點便宜,暗暗喝采道:「不料這潑婦有如此好手段,須用計擒她。」忙將馬一拍往前徑走,孟氏隨後趕來。昌義之見了孟氏漸近,接弓在手,颼的一箭射來。那孟氏絕不慌張,見箭來近,用手接住道:「別人怕射,我卻不怕射。」說不完,昌義之又一箭射至,亦被孟氏接了。昌義之見不能傷他,兜轉馬頭復又殺來,任城王恐太妃有失,忙遣盧淵、王英、元麗、邢巒一齊殺來。梁主亦使王茂、呂僧珍、韋睿、曹虎出馬,兩下混殺,直殺得愁雲叆叆,殺氣朦朦,魏陣上早有一將衝圍而去。魏軍雖有孟氏英勇,怎當梁兵勢大,越殺越多,竟將魏兵圍裹。
  孟氏正殺得性發,不期曹虎的戰馬一個前失,將曹虎掀跌下馬,被孟氏手下軍卒橫拖而去。昌義之見曹虎被捉,便尋著魏將只是亂砍亂殺。王茂也捉了魏將邢巒。只殺到日色西斜,兩下方鳴金罷戰。梁主計點將士,只不見曹虎。昌義之說知,方曉得被捉,梁主聽了不覺頓足傷感。卻有人報來說道:「曹虎尚不曾死,解入城中去了。」不一時,王茂解了邢巒入帳請功。梁主忽然大喜,忙下坐位親自解縛道:「有犯將軍,望乞海涵。」邢巒自忖必死,忽見梁主加禮不殺,只得俯伏拜謝稱臣。梁主道:「朕今使人送將軍回去,換回曹虎,乞將軍周全放歸,感德不小。」邢巒拜說道:「臣感陛下不殺之恩,敢不盡言。」
  梁主即著人送邢巒出陣前換回曹虎。只因這一換,有分教:魏人獻計,黎庶遭殃。欲知曹虎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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