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草莽中英雄擇主 朝廷上臣主荒淫
詞曰:
既是天生千里駿,自有千金聘。一任伯陽稀,如虎如龍,肯作駑駘認。
長嘶櫪下無人問,醉眼模糊甚。只合擁佳人,誰識英雄能致君堯舜。
話說齊寶卷被王咺之聳諛傳旨,削降百官,王咺之遂與梅蟲兒、茹法珍公報私仇,將不合於己者一應削逐其去,有一百餘員,內外人心搖動,各不相安不題。
卻說蕭衍坐鎮雍州刺史不多時,忽聞蕭鸞薨死,寶卷即位,雖受詔加封,他卻使人暗暗在建康打聽新君新政如何,用人如何,不半年間,早將寶卷的所作所為以及親用之人細細報來。蕭衍聽了,心中十分躊躇。一日,因對柳慶遠說道:「今上在東宮時,原無令譽美名,又且性猜量狹。今總萬機,必恣其所欲,且所用之人,徐孝嗣才非柱石,聽人穿算;江祐怯而無斷,劉暄闇弱,蕭坦之忌刻凌人,將來必有一番大誅戮而始安。茹法珍、梅蟲兒、王咺之蠱惑於內,逢君之惡,不久變生,將來奈何?」柳慶遠道:「未有荒淫而能治國,明公此論正合天意,但時尚未至耳。況今六貴同朝,勢必相圖。明公但當密修武備,招集驍勇,積聚糧草,待時而起,何憂大事不成也。」蕭衍聽了大喜,於是招致豪傑,傾心下士,凡有一材一藝者,俱量力而用之。民間有疾苦者,必悉心慰濟。一時四方響應,杖履而投者,紛紛不絕。又差親信之人,到建康同夏裡接取郗夫人去了不題。
且說有二人,一姓曹名景宗字子震,一姓張名弘策字真簡。這曹景宗的父親就是曹近野,後來見蕭順之生了蕭衍,知非常人,時常稱贊。過了些時,不期夫人鮑氏亦自懷孕,到將產這曹景宗之夜,鮑氏正然腹痛昏悶之際,見一人乘雲,手中抱著一個小兒付與鮑氏道:「我將此子與你為兒,後來開國封侯其福不小。」鮑氏便欣然接之。醒來甚是驚喜,忽然一陣疼痛,產下一子,因將夢中之事細細說向曹近野,夫妻甚是歡喜,就叫他是雲兒。後來大了,上學時取名景宗。
他甚聰明,面如粉裝玉琢,人人稱他為粉孩兒。到了十二歲上,是書俱讀,且喜觀書史,每讀穰苴、樂毅傳,嘗掩卷歎息道:「大丈夫須當如是。」他雖只得十二歲,卻生得魁偉長大,膽勇過人,若村中有人廝鬧,他便走來解勸,只用兩手一分,人俱跌倒。人見他力氣大,便不敢動手,恐他要打抱不平。忽一日鄉間五月初一,相傳是瘟司大王下凡,凡村中男婦俱到廟中賽神跳會,祈保平安。又因新鑄了一個千斤重的銅鍾,這日要懸掛起來好撞。許多人在那裡扛抬,可煞作怪,隨你人多只是扛抬他不起,這曹景宗曉得廟中這日熱鬧,便也走來觀看,忽見許多人打著號子扛抬這口銅鍾,只是扛抬他不動。他在人叢中見了,便一時性躁起來,忙將兩手將眾人一分,說道:「這銅鍾能有多少重,你們卻如此費力。」這些眾人正扛抬不動,忽見他來說此大話,便停住了手,要說他幾句,卻又知他有些膂力,便要他說道:「這口鍾內空外薄,重是不多重,你若有本事抬得起放在殿上,我們情願將獻神的三牲祭禮請你何如?」曹景宗聽了笑道:「可是真的麼,不要哄我,拿了去又不請我。」眾人道:「豈有此理,三牲現俱擺在神道面前,憑你去吃個醉飽。」
曹景宗見說是真,便大踏步向前,左手撩衣,右手將鍾一推,推歪了,半邊離地一二寸,將右腳尖伸入挑著,仍將右手插入鍾下,抓緊鍾邊,往上一舉,便一直舉將起來,喝開眾人,飛走上殿,輕輕放在鍾架之下。看得這些人俱驚得人人吐舌,道:「怎他小小年紀有這等大力,若明日大了起來,不知還是怎樣哩?」曹景宗將鍾放下,果見神道面前供桌上擺著許多禮物,雞鵝魚肉俱是熱氣騰騰的,滿心歡喜,他也不管神道不神道,競走上神座,坐在上面,用手將兩隻雞一盤肉一隻肥鵝一個大鯉魚亂撕亂扯,競往口內亂塞。眾人見了俱驚驚喜喜,只得將酒篩過來奉他。他也不辭,便大碗價吃。不一時,俱已吃完,立起身來拱拱手道:「多謝多謝,聒噪聒噪。」便大踏步出廟去了。因此會上這些人遍傳曹家小學生能舉千斤的銅鍾。
這曹景宗吃得醉醉飽飽,一直走到家中。父母問他:「在那裡這一日?」曹景宗帶笑說道:「孩兒今日在會上燒香來。」父母便不細問。曹景宗到了夜間自去書房睡了,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發熱,頭疼眼漲起來,便昏昏沉沉,到了次日飯後尚未起身。書童叫了數次,只不答應,揭起帳子看了,便慌忙人內報知,曹近野與鮑氏二人聽了,一驚不小,來忙走來看視,叫了數聲:「親兒!「曹景宗只將兩隻眼睛直視看,不能開口。曹近野、鮑氏慌了,忙將他身摸去,只見遍身如火炭的發熱。一面著人去請醫生,一面將曹景宗移入臥房。醫生不時就到,看了脈息,說是感冒風塞。一陣吃了四五劑藥,全不見效。曹景宗只在床上昏昏沉沉,如死人一般。曹近野與鮑氏止生得這個兒子,今見他生了這病,日夜憂愁,先前只說他就好,誰知一連五日愈覺沉重,只急得沒法,合家大小驚惶。就有人將瘟司廟中之事細細傳來,說他不該吃了神道三牲祭物,自然要降災作禍了。曹近野與鮑氏聞知大驚著急,連忙備了三牲祭禮,二人親到殿中拜求,也不見病退,只是在床上發熱,湯水不進,漸漸的一絲兩氣。鮑氏只守在床邊哭泣。不期到了八日上,競發出一身花花綠綠的紅豆。曹近野、鮑氏見了,方大驚大喜道:「原來孩兒是喜事。」連忙供起痘神,一面著人請了痘科先生來看。不期曹景宗發這一身紅豆,又甚是詫異,先前還是累累可數,到了三朝五朝,變成一片,先前還是紅色,後又變了黑色。到了七朝九朝,忽然發起臭來。這個臭法甚是難聞,服侍之人若是聞了,不是噁心,定是嘔吐。先前的臭還只在房中臭,到後來連滿屋俱是臭的,連父母俱不敢到他房中近身看視。他又偏在床上要長要短,不住的叫喚,服侍之人只得在帳幔外與他些飲食,以後臭得怕人,連曹近野與鮑氏俱說是無救的了。鮑氏只是啼哭,到了十二朝十六朝,曹景宗一身痘子漸漸脫落,先將手在臉上剝下一層皮來,竟如黑鬼臉一般,全全退下,此時臭也不臭了。曹近野與鮑氏也就進房來近身服侍。鮑氏便揭起帳來一看,不禁失聲連叫:「啊呀!」只嚇得倒退走了幾步,你知道如何,只見這曹景宗:
面如鍋底,渾身黑似炭團,突出雙眼,一派紫筋暴漲。
昔日粉孩便今已脫胎成黑煞,當時瑞物於今換骨變妖魔。若非扶助聖明君,何得變成奇丑漢。
鮑氏忽見這雲兒一個唇紅齒白的兒子,今忽變了一個又黑又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醜人,怎不害怕,又見他口裡叫爹叫媽要討東西吃,不覺一陣心酸,禁不住大哭起來。曹近野初時見了這般丑形,也不勝驚異,再細細定睛看去,只覺這丑形之中英氣勃勃,儼若天神,遂驚驚喜喜,對鮑氏說道:「你不須啼哭,雲兒變此奇相,後來定有奇福。」不多時曹景宗已好。便出門走動,鄰里見了,俱一時難認,人懼怕他,他卻不生事,便在鐵匠鋪中打了一根渾鐵竹節鋼鞭,重有八十斤,閒了就使鞭玩耍,父母見他如此,也不禁他。
到了二十一歲,長成得身長九尺,肩闊三停,熊腰虎背。不期這年父母相繼得病而亡。人家見他相貌兇惡,不敢將女兒與他為妻,他也不在心上,將家事托與老家人料理,自己便終日只是扯拳拽腿,熬練氣力,又買了一匹好馬,每日同一班有力少年往山中打獵猛獸,家中之事一毫不管。家人俱不敢開口說,若惱了他的性子,只一舉就要打殺,人俱怕他,他到也相安不題。
且說那張弘策,你道是何人?原來就是張弘遠的兄弟,蕭順之的小舅子,與蕭衍同年生的。當初生他這日,家中有兩幅青龍白虎畫兒掛在堂中,他父親張敏見妻子呂氏臨產,遂在堂中焚香祈保。正拜之間,忽起一陣怪風,將那幅白虎畫直刮得划喇喇的亂響,早將兩支蠟燭刮得火光慘慘,冷氣森森。張敏只俯伏在地,不敢抬頭,只聽見耳邊呼呼風響。及風定了,張敏抬頭只見畫上那只白虎朝著張敏擺尾搖頭,竟跳將下來走入後堂。張敏見了大驚,慌忙立起身來,只見那虎已影影跑入房中。張敏一發著急,只得大著膽走到房門邊去看,早聽見呂氏在房中養下一個兒子了。及張敏進房,並不見有虎,心知奇異,不便就說破,復走得堂中,但見燭火依然,畫上白虎照舊。張敏忙添香剪燭,深深拜謝。自此撫養成人,取名弘策。
且喜這弘策自幼資性聰明,更兼勇力。嘗在睡臥時,人便看見有虎蹲伏在他身傍,及趕到他身邊,卻不見,人人稱奇,說他是個老虎精。到了十五歲上,亡過父親,未幾長兄張弘遠也死了。這張弘策到了二十歲,早已學成文武,淹貫韜略,又知山川形勢及江南戶口錢糧,便細細畫了圖兒藏貯。今見齊寶卷荒淫無道,殘虐蒼生,每欲致身委仕,與百姓分解倒懸。卻又見齊運將衰,非吾之主,不但不能申志,抑且明珠暗投,故懷才抱器,鬱鬱不樂。又時常聽見母親說他外甥蕭衍豁達英武,當初曾有異人望王氣尋他,說他有帝王之分,近來見蕭衍領兵征伐,所向無敵,又聞得招致英豪,欲成大事,張弘策雖有欲去之心,只因老母年過七十,不敢遠行。這呂氏見他蓄志不凡,因對張弘策說道:「汝父兄早喪,且喜你學業自成,若只管懷寶迷邦,雖生何益。況當今國事如此,立見其亡,莫若進取功名,以成爾志。」張弘策忙跪下說道:「孩兒父親早棄,手足凋零,蒙母親訓育成人,即日夕承歡,已不能盡孝,況且今上失德,豈可失身赴火。功名二字只好姑待將來。」呂氏聽了,說道:「你此言差矣,古來忠孝焉能兩全。你今為我一人守此小節小孝,獨不念天下蒼生,苟能建功立業,光耀前人,而成大孝大節,豈不更愈乎!我聞得你外甥蕭衍英武天生,且素蓄大志,今在雍州,你可去投之,勿違吾言。」
張弘策拜領母命,便要思量打點出門,卻一時無伴同去。因想道:「我久聞得曹子震英勇絕倫,向係通家,各自長成之後,不曾會面。我如今何不去訪他一訪,邀他同行,亦是妙事。」遂一路訪到曹家,使人進去通報。曹景宗慌忙迎入。兩下叔禮過,張弘策見他生得如此奇貌,暗道:「果然名不虛傳。」因說知始末緣由。曹景宗方知是通家弟兄,便重新施禮,將張弘策細看,只見他形如病虎,臉似炭團,兩道雄眉插入鬢中,暗暗驚異。兩人坐定,張弘策說道:「小弟自從先人與令先尊棄世後,各不通問久矣。不意吾兄英雄出眾,甘心遁跡,不識何故?」曹景宗道:「小弟幼乏良師,徒具口腹,不過食粟而已。況當今世故紛紛,賢愚亂雜,不知誰為可事之人,若事庸主而求榮,又不若苟全性命於山林,隨我所欲,故小弟不求聞達耳。」張弘策道:「仁兄高論固妙,以弟愚意,則又不然也。當此國家顛覆,生民塗炭之日,能具此撥亂反正之才,劻勷之術,苟擇主而事之,上可拯濟蒼生,下可以博封蔭,況天生人才以供一代之用,安能泯滅哉!今聞到蕭衍英明天縱,在雍州招致賢豪,久懷大志,以兄之英勇而事之,即其定中原亦易易耳。」曹景宗道:「兄言固是,但弟聞文王臨渭水而聘姜尚,湯王訪版築而徵傅說,劉主亦三顧草廬而起臥龍,君子待價而沽,未聞懷玉求售。蕭衍雖雲天縱,我輩又豈倖求也。」張弘策聽了,徐徐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也,昔仲尼席不暇暖,孟軻東西南北,志在匡君救民,如今之世更有不堪言者乎!今齊魏平分,諸王峙立,朝更暮改,只可行桓文事業,棄暗投明,偏安鼎足而已。若必待徵待聘,非盛世可比也。」曹景宗聽了,一時大喜,道:「真賢兄高論,實起小弟愚蒙,但蕭衍今鎮雍州,無進身之地,又將奈何?」張弘策道:「蕭衍的先君即弟之姊丈,當初亦與先尊相交莫逆,兄如不棄,小弟願為薦賢之行。」曹景宗大喜道:「若得兄引薦,誠弟之大幸也。」於是二人說得投機,各吐胸中本領,盤桓了數日,遂約定日期同行。張弘策辭別還家,細細告之母親,呂氏亦甚歡喜。張弘策將家事料理一番,囑妻子侍奉婆婆,即日收拾行囊,拜別母親,母子流淚一番,帶了家人出門而來,正是:
母賢子孝自天然,一旦分開誰不憐。
不是貪榮忘定省,從來忠孝不能全。
張弘策含淚出門,到了曹景宗家中,曹景宗的行李早已齊備。次日即同張弘策起身,望雍州曉行夜宿而去。
此時蕭衍在雍州日與柳慶遠籌謀劃策招納,賢豪接踵而至,又軍威大震,遠近皆服,四境帖然安枕。蕭衍因在宦邸寂寞,遂納丁氏令光為妾。這丁氏姿色甚美,世居襄陽,生於樊城,父母生他之夜,紫煙滿室,有神光之異。到了十餘歲上,在學中讀書,取名令光。忽有一相士走過,見了丁氏甚是稱異,因對人說道:「此女後來貴不可言。」這年十四歲得事蕭衍,丁氏幼時左臂上有一赤痣,其大如拳,父母請醫療治,終不能去,及嫁蕭衍之後,不覺赤痣漸消,自嫁過來與蕭衍甚相恩愛。過了些時,早按到了正夫人郗氏,蕭衍令丁氏拜見。郗氏見了,心中甚是不快,欲待發作,卻見丁氏樣樣小心謹慎,絕不邀憐奪愛,甘守寂寞,郝氏無處生端,堅忍而不發。正是:
從來二女不同居,水在難容火有餘。
縱使一時顏面好,其心到底費躊躇。
卻說齊寶卷自從削降諸臣,遂滿朝無人敢言其過失,只在宮中日與茹法珍、梅蟲兒、王咺之尋歡作樂。三人專權恃寵,阿諛百般,不是臣贊君為堯舜,就是君羨臣為伊周。忽一日,宮中失火,延燒千百餘間,將芳樂宮、玉壽宮、仁壽宮,諸般大殿俱燒燬個乾淨。各官俱上表章道:「天降災異,殘毀宮闕,乞陛下修德行仁,挽回天意。」寶卷批出旨意道:「宮中失火,蓋因群臣失職,至於天怒與朕一身何預?今著群臣各宜修省補過可也。」群臣見了,深加歎息。
寶卷遂宣了茹法珍等,說道:「後宮失火,群臣皆歸咎於朕失德所致,不知所失何德?」茹法珍奏道:「外面童謠有雲,柏梁既災,建章是營。據臣看來,今陛下新登九五,氣象必當更新,況此宮殿已歷多朝,其間喪亡不一,故上天毀之,正欲陛下更新耳。外臣淺見,豈得而知。」寶卷聽了大喜,道:「卿言深得朕心,外面既有童謠,勸朕經之營之,何不創一建章殿以應之?」梅蟲兒奏道:「今陛下富有四海,境內昇平,若要製造,必須豐侈奢華,方顯得皇家氣象。依臣愚見,乞將宮中這些牆垣擴充廣大,若要蓋造庭台樓閣、園囿池沼,必須選人各處尋取奇木,方可製成畫棟雕樑,以見皇家之富麗。若要風流活潑,再引江水流入宮中,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曲水流觴,周圍環繞,則樂山樂水,陛下已極智仁之樂矣。若喜風趣,再覓民間花卉充實其中,以供遊玩,池沼之中必用闌橈畫槳,使宮女學習吳歌,往來其中,聖上獨坐凴欄觀之,不亦樂乎。」寶卷聽了,滿心歡喜,道:「賢卿妙制,俱匪夷所思,可謂盡美矣。」梅蟲兒奏道:「此雖盡美,尚未盡善。若要盡善,除非於其中精求美色,承歡迎笑,方有情態。然求美色必在少年,今宮中美女,非為不多,然俱是先帝所選,至今皆是二十以外,半老佳人,興闌色少。今陛下欲盡人生多樂,可傳旨意,著親信之人挑選民間姿色女子十三歲以上十八歲以下者,充滿內庭,方足備陛下不時之遊幸。臣之愚見如此,不識有副聖懷否?」寶卷聽談居室,已自魂消,再聽到精求少女,一個身子都虛虛飄飄,一會兒面紅耳赤,渾身都酥麻了。因說道:「賢卿製作之妙與選求之精,皆發朕之所未發,深快朕心,只覺此等妙處,時刻不可緩,賢卿可速速為朕經營造作,兼求天下美色女子,成功之日,當有不次之賞。」說罷,遂降一旨道:「王咺之總理督工,凡地方所有之物,是宮中必用之需,著本地方官起解上用,如遲誤不前者,俱聽王咺之先處死後奏可也。」
旨意一出,誰敢不從,一時間該州該郡,文書雪片的下來,早忙得這州郡官取木料的,造奇石的,覓異花草的,解木匠泥水的,晝夜奔忙紛紛,道路絡繹不絕。可憐這些老老幼幼,婦人女子,有親人在役者俱來送飯送茶,任是窮鄉下邑,也無一人得免。不月餘,而累死者填街塞巷,到處哭聲不絕。這些官府見了,亦覺傷心,然無法區處,只要保全他的富貴,那裡還顧得民間之苦。真是國家有倒山塞海之力,不幾月間,大工已完,蓋造的悉照前式。王咺之、梅蟲兒、茹法珍迎請寶卷賞玩。寶卷便一處處看去,十分大喜。你道端的有如何妙處。但見:
台高插漢,樹聳凌雲。九曲欄稈,飾玉雕金光采采;十層樓閣,朝星映月影溶溶。怪草奇花,香馥四時不知;珍禽異獸,聲揚十里傳聞。遊宴者恣情歡樂,供承者勞瘁艱辛。涂壁脂泥,皆是萬民之膏血;華堂彩色,盡收百姓之精神。綺羅錦繡,費盡織女心機;絲竹管弦,變作野夫啼哭。真是可憐天下奉一人,須信獨夫殘百姓。
寶卷見了,喜得心花俱開,忙又傳出旨意,點選民間女子十三歲以上十八歲以下者俱選入後宮,以備寵幸。一時間若遠若近的百姓聞了此信,這些有女之家驚惶無措,可憐東至錢塘西至楚蜀,嫁的嫁,娶的娶,早不知斷送了多少。然人情不一,也有父母圖慕富貴的,將女兒報名求選。也有捨不得女兒的,也有女兒捨不得父母的,將女兒藏匿他方。也有願嫁一夫一婦的,也只恨生了女兒,今受衙門唬嚇胥吏詐錢,便悄悄將女兒藥死的。也有女兒自己縊死的,還有的到了路上受不得辛苦病死的。不知死了多多少少,方才到了建康,投入宮中。一時間穿紅著綠,逞妖弄態,填滿宮中。茹法珍、梅蟲兒、王咺之便迎請寶卷到那一處處一宮宮逐一賞玩,這些各宮之內俱是吳姬楚女,一個個鮮妍嫵媚,櫻桃小口,楊柳細腰,令人見一見而魂飛,看一看而魄散,直看得齊寶卷骨軟筋麻,淫心蕩漾,一個身子竟似在九霄雲外。因而撫掌大喜道:「朕今日方知為天子之樂,從今以後情願鑽研花底,老死溫柔矣。三卿調度深合朕懷。」於是今日宿一宮,明日進一院,笙歌徹耳,淫縱千般。又在眾宮女之中尖上選尖,妙中尋妙,求其貌傾西子,色過王嬙者,惟有潘妃為最,佘妃次之。這潘妃真是比花還解語,比玉又生香,琴棋書畫歌舞吹彈無般不曉,無般不妙,即一笑一動之間,無不令人堪愛堪憐,蕩人情興。寶卷愛之,一如掌上明珠,時刻不離左右。這佘妃又另有一種風流旖旎動人魂魄之處。自此三人日則並肩,夜則疊股,為雲為雨,倒鳳顛鸞,無不輕憐深惜,真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也說不盡他三人的千般受用,萬種恩情。過不多時,寶卷將神仙殿做了潘妃的臥室,永壽殿做了佘妃的臥室,二殿中周圍用五色綾羅做了圍幔,四面俱令人刺繡,畫以神仙。又將金銀製成了靈禽神獸,與潘妃、佘妃坐臥其中賞玩。殿簷之上,俱掛滿了金鈴玉佩,風過之後,若斷若續,聲韻悠揚。又搜輯民間有奇異玩物,進貢者加以官爵,以致莊嚴寺有玉九子鈴,外國寺、禪林寺各將佛頂上諸寶纓絡皆獻出來,以作潘妃之供,
一日,寶卷宣了茹法珍、梅蟲兒、王咺之三人,說道:「朕之潘美人雖金屋藏之,尚慮其不足,意欲造一金殿貯之,又恐黃金一時難足,若傳旨採取,又恐廷臣阻抑,卿等有何妙計成朕之願否?」三人同聲奏道:「陛下正在國富民強黃金如糞之時,若慮一時不繼,小民不肯獻納,臣言一計,只消著該府州郡勸人樂輸,多者授官進爵,少者賞以幣帛,人欲得美官,則自然樂輸納矣。輸之不足,再用重價採買,何須月餘,而黃金充滿掖庭矣。陛下何患有願不成哉。」寶卷聽了大喜,道:「賢卿等籌策無不曲盡,真聯之股肱也,可速傳旨,酌量而行,以速為妙。」三人領旨,果又照前行文,又一時間有慕功名的,有慕富貴的,便竭力搜求,皆來在府州郡交納。先前還出之富家大戶,後來這些小民也想著貪榮慕貴起來,不是去沙裡淘金,就是去傾銷首飾。又有一班愚民頑類,竟將各庵觀各寺廟道院經堂中的神道佛像身上面上的裝裹金一時皆剝得精光,皆淘溶傾化成了大錠小錠,便紛紛解入建康來。這收金子的官吏只看收兌金子的多寡,賞官的賞官,賞銀幣的加厚倍賞,俱欣然而去。茹法珍即督工蓋造了一間小黃金寶殿,果然的金光燦燦,製作玲瓏,四面窗槅以及內中器皿動用之物,非金物不敢入,周圍皆用錦幔。寶卷日使潘妃在內,兩人作樂。又於潘妃所行所到之處,將金子打成蓮花,一朵朵的遍處埋在地上。寶卷使潘妃在這金蓮之上行走步踏,以為步步皆蓮花。人皆稱潘為潘金蓮,至今傳聞,其名實從此始也。
寶卷日夜貪淫縱欲,眠花臥柳。喜是少年精神充足,只在被窩中盡情取樂,不到日中身不起床,起來之後即備宴醉飲,不到三更不睡,朝政之事竟付之度外。廷臣俱苦諫諍,聳動寶卷才有些回意,當不得茹法珍一班佞臣阻抑,群臣無不切齒。有左僕射江祐見寶卷如此荒淫失德,心懷廢議,欲立江夏王蕭寶伭,因與劉暄商議。劉暄道:「寶伭作事過刻,且無君人之度。不如立始安王蕭遙光,蕭遙光亦且年長該立。」江祐聽了,一時遲疑未決,便將此意來問蕭坦之,蕭坦之道:「明帝自立,天下至今不服,若復為此,恐四方瓦解也。」劉暄亦暗想道:「吾今身居元舅,寶卷雖昏,然寵幸已極,若從江枯廢寶卷而立遙光,豈不捨目前之富貴,而僥倖圖後來不可知之榮,愚夫亦不若是也。」邀中止不從。蕭遙光聞知大怒,遣了一人在黑夜中要行刺劉暄。一日,劉暄夜飲回家,黑中忽跳出一人,手執利刃,趕至馬前,一刀砍來,誤中馬首。那馬驚跳,將劉暄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那刺客忙舉刀要砍,早被左右護從將刀打落,一擁擒住,拿到府第,審出真情。劉暄大怒,星夜奏知寶卷。寶卷即發禁軍圍了二人之宅,將江祐、江祀斬首。
蕭遙光知寶卷誅了二人,心中大懼,遂與弟遙欣起兵。將發,遙欣忽得暴病而死,蕭遙光以討劉暄為名,自領兵數千,星夜圍困台城,攻打甚急。次日,寶卷召徐孝嗣引兵護衛內官,遣蕭坦之率軍與遙光接戰於秦淮渡。遙光遣桓歷生迎敵,戰不數合,桓歷生力不能加,遂棄槍投降。眾兵一時潰散。遙光見事不諧,忙匹馬逃入府第,匐伏在阮美妃床下藏躲。蕭坦之前後圍住,命軍士入內搜獲。竟搜到阮美妃房中,床下牽出。阮妃再三哀求痛哭。眾軍士將遙光用繩細縛。蕭坦之奏聞寶卷,寶卷大喜,當日即押赴市曹斬之。後人有詩譏遙光道:
謀人家國要英雄,若不英雄定入籠。
事敗若逃床底下,床公也要逞威風。
寶卷既誅了遙光,遂以徐孝嗣為司空,沈文季、蕭坦之為僕射,自此之後,寶卷益無忌憚,左右內侍皆恣橫用事。
蕭坦之亦自恃功高,一味剛狠,凡宮內宮外之事,人若與他違背,他也竟不奏聞,任意誅戮,以致內侍及茹法珍等各不相安。一日,乘間奏寶卷道:「蕭坦之自恃功高,暗蓄士卒,將有異念,若不早圖,深為後患。」寶卷信以為實,即暗暗遣兵圍其家,將蕭坦之斬首,示於國門。過不多時,眾嬖佞復譖於寶卷道:「劉暄實與蕭坦之同謀,已非一日,今見其死,口出怨言,乞陛下制人於未發之前,事易為也。」
寶卷道:「劉暄是朕之舅,豈亦為此?」直閣徐世標忙奏道:「明帝猶弒武帝,舅焉可信耶?」寶卷聽了,一時動疑,因而意決,遂設計誘入宮中殺之。你道為何如此速加誅戮?只因當日明宗臨崩之時,以隆昌故事囑寶卷道:「我兒年幼,作事不可在於人後。」故寶卷誅戮大臣,皆在倉卒之中。於是朝中大臣人人不能自保。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變生叵測,禍起蕭牆。不知果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