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望王氣英雄擇主 丁父艱魚龍護舟

  詞云:
  堯舜仁純,禹湯功大,帝王不是庸人做。若無至德感天心,焉能全福登龍座。
  要問名成,須將實課,五倫豈許人偷過。蕭梁享位是何因,千秋孝行馨香播。
  右調《踏莎行》
  話說柳慶遠望氣到了巴山縣,見王茂、陳剛是兩個英雄,以言動之,果合二人之意,邀請他同到家中。相見過,王茂因說道:「我二人乃鄉野匹夫,怎敢當先生稱贊。既辱垂青,且問先生尊姓大名,到此有何貴幹?」柳慶遠道:「小弟是巴州人,姓柳名慶遠,字文和,雖一書生,頗留心世務。竊見天下荒荒,臣民塗炭,曆數應有所歸。今望王氣,已察知真主在於建康,欲輔佐之,以博封侯之願。在路又見仙氣一道,起於此地,定有英俊埋藏其下,故迂道尋訪,今幸得見二位仁兄,不辜來意。二兄何姓何名,望一一賜教。」陳剛接說道:「小弟姓陳名剛,表字慶之,從北魏而來。雖係一個粗人,實也想要做些事業。喜逢吾義兄王茂,感他一面即八拜為交,結為生死,若先生有大才大志,要往建康,何不攜帶俺二人同去,倘一刀一斧得成汗馬之功,皆先生之賜也。」柳慶遠笑道:「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二位若肯行,相期同事一主,拜將封侯,是我願也,有何不可。」二人聽了大喜。王茂因又問道:「適才先生聽說真主已曾降生,但不知實是誰人,又住在何處,我們怎樣跟尋?」柳慶遠道:「大凡英雄事主,豪傑投人,有如女子之嫁人,終身以之,苟擇非其主,而孟浪從之,則是懷珠而入火爍矣。故古人云,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今真主雖生,而在潛龍未躍之時,焉知何姓何名,出於何地。然我細細揣來,倘然是虎必定生風,若果為龍自應雲起,肯留心細訪,終須會合。若急求功名,投托庸主,以二位之才何患功名不就。倘後真主一出,與之相抗,是拂天意,必有不測之禍,再欲改圖,又為千古罪人。何不同去訪確其人,乘其潛藏未達之先,悉心歸附,後來際會成得一功,立得一業,成不拔之基,垂名青史,豈不癒乎!」二人聽了大喜,道:「先生妙論,大有深心,我二人今後悉聽先生,當行則行,當止則止,萬望先生直言無諱。」王茂遂留柳慶遠住下,商議出門不題。你道柳慶遠是何星宿臨凡,原來是:
  總管星辰降下方,一番事業在蕭梁。
  只因天意分南北,故教閱史不無傷。
  此時已是齊昭業隆昌元年,只因這昭業年幼,競被宣城王蕭鸞篡弒自立,改號建武元年。這蕭鸞甚是猜忌,他既篡了同宗,誠恐同宗效尤篡弒,故凡在前朝用蕭姓之人,非貶即殺,一時將蘭陵蕭家村中向日勛勢欺人之輩謀殺大半,蕭順之聞之,大為歎息。這蕭鸞卻又要在同姓之中凡有才能者不許隱匿,要人報舉,自家親用方信任用之。早有人竟將蕭順之的長子蕭懿舉薦於朝,齊主因授官益州刺使。此時蕭衍博學多能,兼好籌略,時流名輩咸推薦其有文武全才。齊主將欲用他,忽有王鎮西奏道:「臣聞蕭衍年少知兵,乞付臣軍中備用。」齊主遂降旨,著蕭衍為王鎮西軍中諮議參軍,蕭順之此時年已七十,兒孫在目,正然順適,忽被人將二子皆薦於朝,一喜一憂,喜的是有子成名,憂的是危亂之朝,失身非主,必有大禍大患。卻見他二人正在年少初仕之時,不好便挫其志,欲慢慢點醒,使其明哲保身,然亦心中憂鬱不暢。
  不日旨到家中,蕭衍按了旨意,只得拜別父親,又與郗氏言別,因見郗氏不能生子,遂將族兄蕭宏之子過繼為子,取名正德。將家事料理一番,然後入朝謝恩。時有東閣祭酒王儉,看見蕭衍不勝驚異,因對廬陵何憲說道:「此蕭郎三十內當作侍中,過此以後貴不可言矣。」由是蕭衍之名愈重,及隨王鎮西荊州鎮守不及兩月,忽家中報到,說父親蕭順之亡過。蕭衍聞報大慟,仆地幾絕,遂即稟了王鎮西要丁父憂,王鎮西遂不便強留,准他回家守制。蕭衍即星夜奔馳,兼道而行,寢食俱廢。一日行至江中,正值西北風大作,江中巨浪掀天,船隻俱不敢行走,蕭衍奔喪性急,那裡肯等,因使人駕槳分開水勢,逆風而行,無奈狂風驚浪,將船掀得亂轉,將要覆沒,蕭衍忙親立在船頭上,迎風號泣,呼叫道:「父親,生兒不孝,不能親自蓋棺,情願死葬波濤相隨地下。」說未完,只水面湧出一道霞光,將船罩住。船上水手對面俱看不見,盡皆嚇得魄散魂飛。不一時,那霞光退散,眾人方看見船邊周圍有千百的黑影將船扶定,再看那黑影時卻是無數的黿龜蛟龍在水中駕馭而行,任他逆浪狂風,船中穩如磐石,眾人無不稱奇。到晚住船,計程已來有千里。後有人閱史至此,有詩贊蕭衍孝心感格道:
  逆風逆水浪翻天,千里歸船似眼前。
  為甚魚龍來駕馭,帝王福大孝心堅。
  蕭衍自此平安還至建康,上表奏知齊主,齊主賜他還家守制。蕭衍身軀壯大,到此骨立形銷,不似前番,朝臣相見竟有不識者。此時蕭懿已來家,蕭衍到時,拜見靈柩,痛哭號泣,氣絕數次,每哭嘔血數升。服內絕不與郗氏同床,不吃大米,只吃大麥,每曰兩碗,哀痛備至。因思親不已,又自己做了一篇《孝思賦》貼於壁上,朝夕坐臥其下,悲吟哭誦。其賦道:
  念過隙之倏忽,悲逝川之不停。踐霜露而悽愴,懷燧谷而涕零。仲由念枯魚而永摹,吾丘感風樹而長悲。雖一志而捨生,奉二親而何期。至如獻歲發暉,春日載陽,木散百華,草列眾芳。對樂時而無歡,乃觸目而傷感。未明啟節,日日朝臨,木低甘果,樹接清陰,不娛悅於懷抱,唯罔極而纏心。寒冰已結,寒條已折,孤雁鳴而哀哀,朔風鼓而烈烈。無一息而緩念,與四時而長切。蒹蒹蒼蒼,白露為霜,涼氣入衣,淒風動裳。心無追而自切,情不觸而獨傷。靈蛇啣珠以酬志,慈鳥反哺以報親。在蟲鳥其猶爾,況三才之令人。
  蕭衍居家時,室中往往有雲氣沖天而起,忽現忽無,裡人看見俱傳為異事。蕭衍足不出門,只在家守制不提。
  且說柳慶遠、陳剛二人在王茂家中日夕談論些安邦定國濟世救民之策,待時而動。忽一日,柳慶遠對二人說道:「王氣漸漸光明,時已至矣。我三人不可塵埋,當出而從龍可也。」二人聽了大喜,遂打點行李盤纏。王茂拜別了父母,各備馬匹,一齊出門,三人上路望建康而來。不一日到了建康,只見城中果是帝王之都,繁華與他處不同。怎見得:
  龍蟠虎踞,府號建康,東南接吳楚之邦,直北連齊魯之境。帝闕高楹,侵漢孫氏故基;皇宮飛棟,沖霄晉朝遺物。三十六條花柳巷,家家熱鬧;七十二座管弦樓,處處喧嘩。桃葉渡頭三春柳色,朱雀橋邊四季花香。簾攏回合,鎖萬里之祥雲;香氣氤氳,結一天之瑞靄。三山接連石城,二水中分幕府。真個是魚龍變化之鄉,果乃是貨財輻輳之地。
  三人觀之不盡,玩之有餘,遂尋了一個歇店,將行李歇下。次日,三人到各處遊覽,以便物色英雄,走來走去,只覺平常。忽一日,游出城外,到了鍾山,看這長江盤旋曲繞之勢。三人正觀之際,忽見西北上一道紫氣直貫入鬥牛,柳慶遠說道:「原來在此。」即忙指示二人道:「此王氣也。」王茂道:「但不知在於何處?」陳剛道:「此氣望裡分明,料想不遠,只依氣尋之,自有下落。」柳慶遠道:「此氣果然不遠,只在建康附郭鄉村,不上五十里之外。」因問人道:「此去西北五十里是何郡縣?」有人說道:「此去就是秣陵郡該管的地方。」柳慶遠因對二人說道:「吾觀此氣離地只有丈餘,料此人決不久屈於此,我們須作速去尋訪。」遂一徑走回,問了店家去秣陵郡之路,次日收拾行囊,望秣陵郡而行。來到城中又訪了數日,並不見影響。
  一日,三人無聊,因走到一個酒店中飲酒,正豪飲之際,忽聽見隔座上一起鄉人也在那裡飲酒,內中一人偶說起:「近來有件奇事,我山下有一家,屋上時常有紅雲一朵蓋在屋頂,又時常三更半夜見他家火起,及趕去看又不見有火,你道奇也不奇?」陳剛、王茂只拿著大碗低頭吃酒,柳慶遠是有心機之人,卻句句聽得明白,便連忙放下酒懷,向那人將手一拱,道:「請問這山在於何地,那有雲之家姓甚名誰?」那鄉人見柳慶遠一貌堂堂,秀士打扮,連忙立起身,一拱道:「這山叫做乘龍崗,這家姓蕭,是別處搬來的,說起來還是皇帝老兒的親眷哩:「柳慶遠道:「這姓蕭的在家麼?」那人道:「一向在外做官,今因他父親死了,正在家守孝。」柳慶遠道:「這乘龍崗去此多遠?」那人道:「出了北門不過數里就是了。」柳慶遠因謝了那人依舊各自飲酒。三人吃了半晌,算還酒錢,回到下處。柳慶遠道:「如今既有地方,明早便可去尋他一會。」
  到了次日,果收拾了鞍轡,出了北門,望乘龍崗而來。到了崗下,問鄉人道:「這裡有一姓蕭家,住在何處?」鄉人指道:「蕭家住在同夏裡,前面第三橋有樓房的就是。」三人問明,到了第三橋邊,果然有一座樓房,甚是幽雅,但見:
  青山四五疊,茅屋兩三家。傍水柴門小,臨溪石徑斜。
  老松蟠作壁,新竹織成笆。雞犬鳴深巷,牛羊臥淺沙。
  一村多水石,十畝足煙霞。春韻聞啼鳥,秋香吹稻花。
  宅垂陶令柳,畦種邵平瓜。西都魚堪釣,東鄰酒可賒。
  山翁與溪友,相對話桑麻。
  三人在馬上看夠多時,不勝稱贊,又見門上的對聯俱用白綿紙糊著,王茂因說道:「若是守孝,這家定是了。」三人因下了馬,將馬係在柳蔭之下,緩步走到門前,只見靜靜悄悄,無人出入。
  內中一個老門公蕭誠看見他三人走到門前,慌忙起身來,問道:「三位何來?」柳慶遠遂上前說道:「煩你傳稟老爺一聲,說我三人要見。」蕭誠道:「家老爺守制,經年不見一客,一應親戚朋友俱不往來。三位要見,我實不便傳稟。」柳慶遠道:「若是別人你老爺自然不肯接見,你可對老爺說我三人乃是遠方人氏,望王氣而願識荊州,他自然要破格相迎。」蕭誠見他三人狀貌不凡,知非俗輩,也就轉口說道:「既是這等,請三位少待,容小的進去通報。」蕭誠走入書房中,見了蕭衍,說道:「外面有三位相公要求見老爺。」蕭衍道:「你就該回他了。」蕭誠道:「他說他三人是遠方而來,又說是甚麼望王氣而來,必要相見,故小的不得不稟。」蕭衍聽了,驚訝道:「此人既知望氣,則必非常人。」遂吩咐蕭誠道:「你快出去說老爺守制不便迎接,請三位到內廳相見罷。」蕭誠領了主命,走出對三人說了,就請三人同入內廳。
  三人剛走到內廳,早望見蕭衍素冠麻服立於階前迎接。柳慶遠早已望見蕭衍,身長八尺,腰大數圍,兩耳垂肩,面如滿月,因暗對二人說道:「此真吾主也。」賓主迎入廳中,各各相見遜座。柳慶遠為首,王茂次之,陳剛又次之,蕭衍下陪。坐定,蕭衍將他三人細看,只見柳慶遠身高八尺,面如美玉,雙眸炯炯,舉止安徐,大有儒秀之風。再將第二個一看,虎頭燕頷,面色帶青,身材八尺五寸長短。再看第三個,只見獠牙突出,燕頷虎鬚,面色如紫,身材約有九尺。蕭衍見他三人體貌奇異,因說道:「學生因守先人之制,禁足不出戶庭,感蒙三位辱臨,台姓貴表,學生願承教。」
  柳慶遠說道:「學生姓柳名慶遠,字文和,家世巴州。雖隱居與鹿豕為伍,然素志宿心,實以蒼生為念。竊見天下荒荒,窮愁四海,齊祚將終,定有真人崛起。細察天心,王氣實在江左。今明公以聖淑之姿,不難靖亂,天下曆數實有所歸。故我三人不遠千里相從,欲攀龍附鳳,拯塗炭之民,以取封侯之業,故不避自獻之羞耳。」蕭衍聽了,說道:「承先生指教,非敢自棄,但恨學生位卑地狹,無用武之地,是以恥談五霸,羞言伊呂。不識先生何以教我?」柳慶遠道:「吾以天意測之,明公不久當坐鎮荊湘,有用武之地矣。那時統制漢、沔、郢,雍等郡,見機而待。若主無失德,臣事之可也;倘暴虐荒淫,為民之害,則提義旅與時進退,誰敢不從。」蕭衍聽了大喜,道:「承先生明教,頓開茅塞。謹當銘佩。」再又問道:「此二位何姓?」柳慶遠道:「此位姓王名茂字休遠,家住巴山。此位姓陳名剛字慶之,梁州人。俱是力挽千鈞,拔山扛鼎之人,異日協助明公,斬將搴旗,直如探囊耳。」蕭衍聽了大喜,道:「我觀二位英雄,誠如先生所言,異日若果得志,當裂土分茅,決不吝也。」蕭衍遂留三人住下,日日商論大事,夜間同看天文。說得甚是投機,彼此悅服。正是:
  從人須識帝王才,選將當求豹虎胎。
  選得不差從得正,風雲際會一時來。
  蕭衍一日對柳慶遠說道:「先君靈柩露厝亦已三年矣,我聞入土為安。意欲擇地安葬,奈一時苦無佳城。今先生道通天地,不識可能為先人尋一去地否?」柳慶遠聽了,因點頭感歎道:「原來福人自有去地,前日我來時曾過鍾山,見山左抽出一支龍穴,分明沙水輳聚,實乃一王業偏安之吉地。我因無用,故不留心,今明公適欲擇地,無逾此者,豈非吉地留與福人,明公不可不急圖之。」蕭衍聽了大喜,道:「先生明言自然不差。」隔不一日,即同了三人到鍾山看地,到了鍾山,柳慶遠忙指點其地與蕭衍看,蕭衍見其地果是來龍清楚,護衛分明,西接長江東連虎踞,真帝子王孫之穴,不勝大喜,遂托裡人用價買了,又揀了吉日良時,同兄蕭懿親扶父母二棺至鍾山合葬。這日凡朝中各士大夫盡來弔祭。蕭衍號痛悲哀,淚盡繼血,凡滴淚之處,草木盡皆變色。一時看者莫不稱羨。只候墳槨俱完,蕭懿、蕭衍方歸家除服。
  這些朝中士大夫見二人服滿,又見懿衍二人孝行可嘉,即奏知齊主,齊主准奏,起蕭懿原任益州理事,起蕭衍為黃門侍郎。蕭懿、蕭衍二人聞命,不敢違慢,因將家中事體料理一番。蕭懿因益州路遠,恐違憑限,遂起身先行而去。柳慶遠遂對蕭衍說道:「我觀令兄骨格清奇,實一持正不阿之忠臣。但當此亂朝,持正者未免有不測之憂。若便時明公當用言諫之為妙。」蕭衍聽罷失色,道:「家兄正直,不通世變,異日受禍,誠有如先生之言。但不知應於何時?可能先使知之以作趨避否?」柳慶遠道:「人生福禍,天意已定,誰敢先泄?明公提醒,亦盡自心可耳。」蕭衍連連點首,遂不復再問,相揖而散。同郗夫人綢繆了多時,因王命在身,不敢久羈,遂同了柳慶遠、王茂、陳剛三人一齊起身,到了建康城中。次日,蕭衍入朝朝見齊主,只因這一朝見有分教:龍歸大海施雲霧,虎入山林作嘯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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