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托酒交朋餐虎肉 逢猿煮石飽天書
詞云:
鳥賴翎扶,花虧葉輔,風雲自會尋龍虎。既生帝主應天心,豈無英俊開陲土。
漢杰稱三,舜臣有五,雲台名姓傳今古。蕭梁若問是何人,試聽一一從頭數。
右調《踏莎行》
話說蕭順之得子之後,三朝滿月,親鄰慶賀,終日應酬。到了滿月這日,設席款宴諸親。蕭順之因叫家人抱出小相公來,與眾親觀看,見他生得面如滿月,兩耳垂肩,盡稱是福相。又看他掌中卻影影有個字跡,再細看時,卻是一個「武」字,遂人人無不嘖嘖稱為奇異,俱說道:「後來此子定是不凡,是蕭族中之大幸也。」族中尊長因與他起個乳名叫做練兒,取其有練達之義。取完名,即命抱門進去,諸親方飲酒回家不提。
卻說郗古愚因陶氏亦將足月,故不親來,止備了禮物,郗古愚自來。這日在席上見諸親稱贊,他也不勝歡喜,回家告知,媽媽也甚歡喜,只不知自己腹中男女如何。看看到了九月初二這一日,陶氏漸漸腹痛,曉得要分娩,忙使人去叫穩婆,那家人去請了穩婆,行至半路,忽見一簇人擠住,走不過去,等了半晌,只得尋著熟人問道:「你這裡為著甚麼事這等嚷亂?」那人笑著說道:「再不要說起,我這裡實有一件新聞異事。這萬法寺中百公長老一向說法,哄得遠近檀越施主皆敬他如活佛,誰知背地百日葷酒,黑夜姦淫,今夜被人伺候捉著,明早送官,故此人皆歡喜。你若要走,可走小路過去罷。」那家人聽了,著驚道:「我家老爹同奶奶終日供養禮拜,他原來是個壞和尚。」因對穩婆說道:「我同你也去看看。」便擠入人中,只見這百公和尚同著一個少年婦人一齊用麻繩縛著,只低著頭不做一聲。家人同穩婆見了不好意思,連忙擠出人叢,到家已是更餘,穩婆忙走入房內,見陶氏蹙著雙眉,兩手摩腹。陶氏見穩婆來遲,心中好生不快,只得忍著痛說道:「人家生產何等大事,怎到這時候才來?」穩婆聽了,忙賠笑臉說道:「不期出門路上擠塞,故此來遲。」陶氏道:「你到我家有多遠路,又坦平,怎說謊話?」穩婆見陶氏只埋怨他來遲,只得帶笑將那百公和尚許多醜態子午卯酉細細說出。陶氏一向尊敬是他,忽聽見了,心中十分著惱。暗想道:「我敬重他如佛一般,卻原來做出這樣醜事,可知和尚們沒有一個是好的。」因連聲歎息道:「罷罷罷,從今不信三口僧尼釋道。」只這一點怒僧之念,一如火發,不覺腹中一陣疼痛,漸漸昏迷。那穩婆見了,急忙動手,陶氏早生下一個女兒。忙使人去報知郗老爹,那郗古愚見陶氏將產,穩婆尚不見到,遂走入堂中點起香燭,對天拜禱,正拜之間,只見一朵白雲冉冉而來,立著數人在半空中,笙簫細樂,又聽見說道:「此去不可錯過念頭,自墮因緣。」郗古愚正然仰面看著,忽裡面著人出來報喜道:「奶奶已生了一位姑娘了。」郗古愚聽了,連忙走入臥房來看,只覺滿屋異香繚繞,經夜不散,雖然生了女兒,因已許配蕭家公子,今日又見有此奇異,夫妻遂十分歡喜,以為必定後來有福。到了次日,即著人報知蕭順之。蕭順之聽見生了女兒,不勝歡喜,三朝滿月俱送盛禮慶賀不提。
且說這百花神與本境城隍及當坊土地,見蕭、郗兩家降生之事俱已停妥,遂一齊上天奏聞回旨。玉帝見奏,道:「二花既已降生,爾等宜各歸本境,暗中扶助,不可疏虞。」眾神領命,拜謝下界去了。玉帝復開言說道:「下界蒼生若劫運將來,今既有主,豈可無輔弼之臣?」因吩咐太白金星道:「卿可遵旨同九曜星辰陸續降於下界,扶助聖主,成功之後,因緣證果之時,方許歸還。」金星瓴旨,遂引了九曜拜辭金殿,各自尋人生長不題,正是:
天遣星辰降十方,豈其無故作民殃?
蓋因殺運多征戰,不是英雄不敢當。
且說此時天下已分了南齊、北魏為兩國,各佔地方,北魏是姓拓跋,所占的地方是燕山、晉陽、齊州、梁州、關中,南齊所據的地方是建康、九江、夏汭、益州、會稽。只因蕭道成在位之時,與魏和好,邊疆無釁,百姓昇平,不期崩逝,傳位太子,到了齊永明二年,忽一日天氣晴明,只見西南上電光倏起,有聲如雷,霎時晝晦,太白經天,早有許多亮星紛紛落將下來,落完了,方才依舊晴朗。百姓見了,盡皆驚駭,朝中臣子無人敢言,只有東閣祭酒王儉入朝奏道:「臣觀天象,太白失恒,諸星下地,又且彗星迭見,皆是兵起之徵,望陛下薄賦輕擷,躬行仁義,庶司挽回天意而舷民心。」齊主道:「朕自御極以來,承先王統緒,兢兢業業,未嘗少懈。今天象如此顯示,必有大故,恐非人力所可挽回,為之奈何?」王儉又奏道:「天意縱不可挽回,然人能修省,亦當使近而移遠。」齊主又問道:「卿言兵象不知起於何時?」王儉奏道:「以臣逆料,不出二十年之內,望陛下以近移遠可耳。」且按下不提。
卻說蕭順之在乘龍崗下見山川秀麗,便日日同了幾個好友去看花問柳,自取其樂。光陰易過,這練兒早已六歲,知覺異於常人,便時常教以詩書。這練兒一教便能記誦不忘,蕭順之過些時偶提起問他,他偏能記得清清楚楚。若是父親與哥哥蕭懿或講文或講書,他在旁竊聽,蕭懿尚未純熟,他早已背誦如流,問之即答。他若有義理精妙之處,反難父兄,父兄往往不能即答。蕭順之見他如此聰慧,常說道:「此兒資性天生,後來不獨英武過人,抑且能闡發古聖賢之遺意。」故愛之特甚。這練兒時常在外閒嬉,聚集許多鄉兒廝殺耍子,他便要做元帥,領著眾小兒到乘龍崗下,或是東三個西五個,擺成陣勢,或是埋伏下,哄人來捉拿,雖是戲耍,卻戲耍的有些事理。若是與眾小兒殺急了,便吆喝一聲,竟騰空而起,離地丈餘,連他自家也不曉得。眾小兒見他騰空上去,一齊吆吆喝喝,驚動裡人爭看,練兒方才落將下來。眾人遂哄傳蕭家的小公子會騰雲,蕭順之與張夫人曉得了,恐他在外生出事來,以後只不放他出去,就送他上學。取名蕭衍,表字叔達。到了館中,詩書到他面前總不夠他讀,日讀千言,晚間背誦如流,一字不錯,先生稱為神童。不上二年,《五經》、《四書》、諸子百家件件皆通。不期到了九歲,生母張氏忽染一病,服藥無效,一病而死。練兒不勝哀泣,三日不下水漿,內外親戚咸稱其孝,甚加敬異。蕭順之自從夫人亡後,只以訓誨二子為事,也就不繼娶後室。服滿後,此時蕭懿已是十八歲,就托人為媒,娶了好友邵從先的女兒為媳婦,娶過門來,甚是賢淑。蕭衍到了十四五歲時,陰陽術數、陰符素書,以至雕蟲雜技,無不精通。又見圍棋有合兵機,遂精於博奕,因做了一篇《圍棋賦》云:
圍棋象天,方局法地。枰則廣羊文犀,子則白瑤玄玉。方目無斜,直道不曲。爾乃建將軍,布將士,列兩陣、牴雙軌。徘徊鶴翔,羌池鶯起,用忿兵而不顧,亦憑河而必危。癡無成術而好鬥,非智者之所為,運疑心而猶豫,志無成而必虧。今一棋之出手,思九事而為防,敵謀斷而計屈,欲侵地而無方,不失行而致寇,不助彼而為強。不讓他以增地,不失子而雲亡,落重圍而計窮,欲作巧而行促,劇疏勒而迍邅,甚白登之困辱。或龍化而超絕,或神變而獨悟。勿膠柱以調瑟,專守株而待兔。或有少謀,已有活形。失不為悴,得不為榮。若有苦戰,未必能平,用折雄威,到損令名。故城有所不攻,地所有必爭。東西馳走,左右周章,善有翻覆,多致敗亡。雖蓄銳以將取,必居謙以自牧。譬猛獸之將擊,亦俯首而固伏。若局勢已勝,不宜過輕,禍起於所忽,功墜於垂成。至於玉壺銀台,車廂井欄,既見知於曩日,亦在今之可觀。或非劫非持,兩懸兩生。局有眾勢,多不可名。或方四豪五,花六持七,雖涉戲之近事,亦臨局而應悉。或取結角,或營邊鄙,或一點而亡,或先撇而死。故君子以之游神,先達以之安思,盡有戲之要道,窮情理之奧秘。
蕭衍又生長得身長力勇,因祖上傳遺有一雙寶劍,他取出演習,若有神授,無不合法。自此懸佩在身,不離左右。
是時,有一個竟陵王蕭子良,大開西邸,招致文學,凡是人才無不聚集。惟蕭衍與沈約、謝脁、王融、蕭琛、范雲、任昉、陸倕號為八友,出人一步。這八友中,又推王融鑒識過人,這王融又最敬蕭衍,每向人說道:「後來宰制天下,必在此人。」蕭衍所住的居室,常有五色雲與紫氣盤結其上,狀若盤龍,形如傘蓋,見者莫不驚異。
卻說這郗古愚與陶氏自從生了女兒之後,因是割襟許了蕭順之一個皇親之家為媳,將女兒一如珍寶般看待,因生他之夜有此神異,遂順口叫他為神姑。到了五六歲時,聰俊異常,容光如洗。一日,陶氏對郗古愚說道:「蕭家公子必是大貴,但我女孩兒生於村野之家,若無所長,日後嫁去,未免為人所輕。幸喜他顏色美麗,乖巧過人,何不請一明師教他讀書識字,然後學習女工,你道何如?」郗古愚聽了大喜道:「你這話果然不差,十分有理。」便去請了一個老明儒來教這神姑,取名是郗徽。這郗徽果是不凡,先生一教就知,以致無書不讀,到了十二歲上,便學女工,真是巧人,見者即會,手中做出的無不鮮明玲巧。此時一發長成得十相俱全,裡人莫不稱羨是郗家美人。
過了多時,蕭衍已是十六歲了,蕭順之見他成人,就下聘禮將郗徽娶過門來。蕭衍見郗氏生得姿容絕世,又兼知書,十分歡愛。郗氏見蕭衍英武異常,百樣遂心。夫妻甚是相得,每日你貪我愛,寸步不離。這郗氏又賦性孤潔。夫妻過了數年,郗氏已生有三女,長名玉姚,二名玉婉,三名玉姬。只是不能生子。一日,大伯姆邵氏忽對郗氏說道:「聞得前村法界寺有一尊送子觀音,人家求男得男,求女得女,極是靈感。後日是初一,我同嬸嬸去燒香拜求,早得一子也好。」郗氏聽了,半響方笑說道:「大凡女子只宜靜處閨中,無事不出中堂。若要去燒香,未免拋頭露面,豈不惹人嘲笑?況且這些庵寺中乃藏垢納污之處,緇流未必盡是高僧,豈可混雜其中以飽饑鬼之目?又且人間生育是陰陽運化之功,父母精血而成,那裡是拜求可得?苦苦去拜這些頑土塊朽木頭,有何益處?我今已生三女,正在生育之時,就是終身無子,宗族甚繁,過繼一個未為不可,怎去為此不正之事。」邵氏見他說出這一番話來,便不好出聲去搶白他,就轉口說道:「嬸嬸知書達理,所見與人不同,說得極是。」以後凡有燒香作福之事,俱瞞了他而行不題。正是:
信者以為極是,不信大笑他差。
到底未聞確論,難分誰正誰邪。
卻說巴山離城二十里地方,有一人姓王名茂,生得相貌魁偉,兩臂有千斤勇力,只因家貧,在山中打柴賣錢,供給父母,日以為常。這日正在山中砍柴,忽面前起了一陣大風,直吹得嘩嘩喇喇,搖撼得山崗俱動,樹葉枯枝飄落滿地旋轉,風過後,早看見有兩隻大虎咆哮而來,在山前拚命的爭鬥。王茂見了,便歇下斧子,走到山前來看。兩虎鬥了半日,只見這只黑斑斕錦毛虎一時氣力不加,鬥不過,卻待要走,怎奈那只弔睛拳黃毛大虎欺他力弱,便攔住不放。王茂看得分明,勃然大怒,陡起不平,直竄出樹林來,大叫一聲道:「好大膽的孽畜,怎敢在我面前以強欺弱!」又趕上前一步,那只鬥贏的弔睛拳黃毛大虎,忽見有人出來,便發嘯一聲,就似半空中起了一個霹靂,震得滿山皆動,望著王茂身上直撲過來。王茂眼明手快,早側身一閃讓過去了。那虎見撲不著,便跳上高崗,趁勢往下望著王茂呼的一聲又一撲來。王茂反迎上前數步。那虎用得力猛,早從王茂頭上直撲過來。那虎撲得兩空,忙轉身再撲。卻被王茂腳快跟入,用雙手一把掣住虎頭,死命的一把按在地下,卻磨過身子立在虎頭前,復偷出右手捏著鐵缽也似的拳頭,往虎肋脊骨上一連五六拳。那虎身子動不得,只將後兩腿與尾把撐起,王茂又提出左腳望著那虎的眼睛又一連四五腳,只見那虎後腳與尾把漸漸挫下,伏在地上。王茂便將虎頭盡力一掀,不覺順手翻轉,便四腳朝天,已經打死,全不動了。此時鬥輸的這只黑斑斕錦毛虎已遠遠跳上山崖,蹲著喘息,見王茂打死了那只虎,便朝著王茂顛頭播腦,若有拜伏之狀。王茂見了,便大聲說道:「我老爺要在此樵柴,怎容得你們來作耗,快快遠去。若要再來,就將他作樣。」那虎竟似知人意的一般,一躍往山後去了。王茂遂將這只死虎一手提著,取了斧子插入腰間,取路回家,丟在門口。他父母出來看見,便吃了一嚇,因問道:「此虎是那裡來的?」王茂便細細述知,道:「是孩兒打死的。」說罷,便取了一把快刀剝去毛皮,剁下半肩,細細收拾,叫母親燒湯安排。
一時驚動了眾鄰居,都圍攏來看老虎,盡吐舌稱贊王茂神力,有的說道:「我們從不曾嘗過此味。」王茂道:「列位若要嘗他,我安排了請列位,只恨沒有酒卻怎麼處?」正說不了,只見門外走進一人來,用手將眾人分開,對王茂說道:「既是老兄慷慨,肯將虎肉請人,俺就去買酒來同吃何如?」王茂只低頭收拾虎肉,也不問他是誰,只道:「使得,使得。」那人見主人應承了,也不再言,竟轉身出去,在楊柳下解了韁繩,跳上馬,望著城裡來。見了一個酒家便問:「你家有好燒酒麼?」店家因指著櫃上一壇道:「這不是?」那人就下馬入店問道:「這一壇有多少重?」店家道:「這一壇中足有五十斤。」那人道:「這些只夠俺吃,不濟事,還要多些才夠。」那店家將他上下不住的看估,只不言語。那人焦躁道:「你這酒還是不肯賣?還是欺俺沒銀子買不起你的麼?」即向腰間取出一個青布銀包,在櫃上打開,約有四五十兩在內,便說道:「這不是銀子麼?」那店家忙陪笑臉說道:「老爺怎說這話,小店靠賣酒度日,那怕大肚漢來,只是我見老爺獨自騎馬走來,還是叫人抬去?還是就在這裡吃?」那人道:「俺不是這邊人,要拿回去,有二十里路,你只快些揀大壇拿來。」店家道:「有,有一壇卻是一百二十斤的大壇,在我房中窖下的五香滴花燒酒,我去叫人抬出來與老爺看。」因叫了兩個幫手,將這一個平底小口的大壇抬了出來,那人見了,方歡喜說道:「這才略可,你要多少銀子?」店家道:「要紋銀一兩二錢。」那人道:「一兩罷。」遂在包中取出一錠道:「這有二兩多,放在你處,我明日來吃算罷。」店家見他慷慨,忙收過銀子,因問道:「這壇酒叫那個來抬?」那人道:「不消,不消。」他便走出門外,翻身上馬,說道:「你們拿來,待俺自拿去罷。」店家見他如此,不敢拗他,只得叫兩個人將那壇抬上去,他又在馬上,那兩個人如何抬得上去。店家看見,忙走出櫃來相幫,三人將壇舉起,只見那人在馬上伸過右手來,一托托在手中,顛顛穩,遂輕輕將馬一夾,樸刺刺的一馬放去了。店家看了,只驚得吐舌道:「怎有這樣氣力本事的人!」正是:
若問英雄何處來,天篷水宿是前胎。
倘然竟是凡人手,筋骨安能如此哉。
那人在馬上一手托著一壇酒,竟一轡頭跑到王茂莊上。因大叫道:「你們快來接酒。」眾人正在堂中等虎肉吃,忽聽見酒來了,遂一齊走了出來,看見那人這等一個拿法,盡吃了一驚,有兩個少年健漢勉強要走上前去接,卻見那壇酒光滑滑的,沒個著手處,恐怕拿不穩跌碎,只得又忍住了。
眾人道:「你們拿不得,要拿須叫王大哥來。」王茂在內聽見,忙走出來,看了這壇酒,因說道:「接一壇酒,為甚這等大驚小怪。」遂走上前,對那人說道:「可丟過來。」那人笑了一笑,將這壇酒輕輕望王茂懷中一丟,王茂便將右手輕輕接住,眾人看見他二人丟酒接酒就像弄丸不費毫氣力,眾人無不驚駭道:「真是一對天神。」那人方又笑一笑,跳下馬來,同眾人走入堂中,眾人問知這壇酒有一百二十斤重,一發稱奇。不一會虎肉煮好,王茂便大盤小盤的托將出來,擺在桌上。眾人俱讓那人是客,那人也不推遜,竟坐在上面,王茂下陪。只見那人也不言語,也不謙讓,大碗的酒,大塊的肉,直吃個鳳卷殘雲,落花流水。不一刻燒酒早吃了二三十碗,面前一大盤虎肉已吃得乾乾淨淨,王茂見他吃得爽快,又去托出一盤虎肉來放在面前。那人大喜道:「好個賢主人。」又只管大嚼大咽。
這些眾人俱吃得歪眉斜眼,東倒西歪,一個個都陸續溜去了,只剩下王茂同他兩人對飲,你一碗,我一碗,不一時將酒肉俱已吃得醉醉飽飽。王茂方睜著眼細細將那人一看,只見那人又黑又紫的面臉,幾個暴牙齒露在外面,幾根黃髭鬚翹在半邊,渾身一團筋骨,知是一條好漢,方問道:「老哥豪傑也,請問上姓,何處人氏?」那人聽了,因哈哈大笑道:「俺只道你眼內無珠,看我粗人不出,只打帳吃定燒酒虎肉就走道兒,誰知你還知道問俺。」王茂道:「你這人好性急,一個人肚裡饑,忙忙要吃酒吃肉,誰耐煩說閒話。今已吃完了,好漢遇好漢,怎麼不問?」那人道:「你既問俺,俺怎麼好瞞你。俺是梁州人,姓陳名剛,字慶之。」王茂道:「若說梁州,你是北魏人了,為何直走到這裡?」陳剛因歎口氣,說道:「俺想天生一個大丈夫,若不幹一番事業,便是枉然。俺見魏主輕賢重佞,那有功名到得俺們,故走了出來。今日偶然遇見老哥打虎的力量,知是一條漢子,故買了酒來要與你結交,這便是俺的心事,今已說明。老哥姓甚名誰,作何事業,必須告俺。」王茂道:「我姓王名茂,字休遠,祖居於此。若問作何事業,實不相瞞,只在此樵柴養父母度日。」陳剛道:「你既有這樣的英雄本領,何不圖些功名富貴?若甘心埋沒於此,豈不可惜!」王茂道:「誰肯甘心埋沒,只恨一時無機會耳。」陳剛道:「如今南齊北魏戰鬥紛紛,只愁沒本領,不愁沒機會。王哥何不同俺去看看光景,倘博得功名,封妻蔭子,也不枉然。」
兩人說得投機,因問起年紀。卻是王茂長陳剛一歲,今年是十九歲了,陳剛道:「王哥要不嫌小弟粗魯,結為兄弟何如?」王茂聽了大喜,道:「如此甚好!」兩人即起身來,對拜了八拜,說道:「今後患難相扶,富貴同享。」拜罷,王茂入去請出父親來,陳剛即便拜見,遂在家中住下。
這陳剛身邊帶得有銀子,便盡數付王茂收著,要用時取出,毫無嫌疑。兩人結拜之後,朝夕無事,只較論武藝。王茂有不到之處,陳剛教他,陳剛有不到之處,王茂教他。王茂用的是一根鑌鐵槊,陳剛用的是宣花大斧。二人演習了半年,無不精絕。陳剛又買了一匹黃驃馬與王茂騎,你道這王茂是何星下界,他是:
稱兄稱弟恰年青,上界原為天柱星。
莫怪金蘭容易合,惺惺自古惜惺惺。
且按下他二人不題。卻說巴州地方有一人姓柳名慶遠,字文和,自幼聰明,善讀詩書,又留心於術數之學,占人禍福,往往有驗。父母在時,還有些家產可以過日,不期父母亡後,同著妻子過活。家業已漸漸凋零,又連遇荒年,鬥米千錢。此時正是齊蕭鸞篡位,改號建武元年,又因北魏王見南朝屢屢弒篡,便時常領兵侵佔南朝地土,以致民不聊生。這柳慶遠一發不堪,只得以星卜謀生。一日清明時節,柳慶遠見無主顧進門,遂收了招牌,對妻子說道:「今日乃清明令節,人俱在城外山上踏青眺望,故此生意甚少。我在家閒坐不過,我也隨眾出城,閒步步就回。」其妻卞氏說道:「去走走也好,只要早早回家。」柳慶遠答應了。即隨著眾人走出城來,到了白鶴山。因山中有一仙洞,相傳昔年內潛巨蛇一條,後被呂祖師招出變化為劍而去,是巴州的一個聖跡,故遊人到此必要進洞觀看一番。洞中只有幾塊石頭,時人遂傳說是仙人床、仙人枕。這柳慶遠也隨著眾人走入洞中一看,只見四週圍俱是陡壁山岩,青藤滿纏,原來這大洞中有一石壁,裂著三五寸的一條石縫,可以張得裡面,若往裡面一張,卻黑洞洞不知深淺,故遊人到此略張張,見是黑的就去了。因此小洞口也枚青藤長滿。這日柳慶遠走到小洞口,無心中偶張了一張,只見洞裡忽有一道亮光閃透出來。心下暗暗吃驚道:「人盡傳說是小洞,從來黑暗,為何今日有光,可見人言之不足信。既是有光,則自有天日,莫非此洞亦可進去。」因用手分開青藤,將身子側著往石縫裡一擠,可霎作怪,那石縫就像軟的一般,不知不覺被他輕輕的挎身子擠了入去。柳慶遠擠到裡面,再抬頭一看,只覺洞中轉寬,別有天日,心中大喜,竟往前走。走不得半里,只見前面一所大石屋,心下想道:「原來洞中還有人家。」遂一徑走到石屋門前,只見毛團團的一個老猿猴蹲在當門守護,看見柳慶遠走到,就像認得的一般,竟歡歡喜喜走到旁邊,讓他進去。
柳慶遠才走進門楹,忽抬頭一看,早看見二門扁額上橫寫著七個大字,忙定睛一看,卻是「柳慶遠有緣到此」。他突然看見,心下吃了一驚,暗想道:「這又奇了,我今日是偶然到此,為何早有人先寫了我的名字在此,裡面定有異人。」因又走進了二門,左右觀看,卻靜悄悄並無一人,心下便一時著起忙來,道:「此地非仙即怪,不如回去罷。」遂要轉身退去,只見那老猿依舊蹲在當門,忽口吐人言,道:「你既有緣到此,福分不小,若空空回去,豈不當面錯過。」柳慶遠忽聽見老猿說起話來,又吃了一驚,然身已到此,無可奈何,只得大著膽問老猿道:「我不出去豈不餓死?」老猿道:「不要慌,餓不死,餓不死。」柳慶遠道:「一間空屋又沒個人,你留我在此有何益處?」老猿道:「不要忙,有益有益。」柳慶遠道:「若要有益,除非遇了仙人,到不如做個人情,放我去罷。」老猿道:「你的事未完,自去不得,就要去,也沒處去。我在此說話,誤了你正事,我且讓你。」說罷,忽然不見。柳慶遠不見了老猿,也不追尋,忙回原路,只見周圍都是石壁,竟沒有路可出。柳慶遠驚慌了半晌,只得回身忙走入石室中,只有石床石凳石鍋石灶,並不見別有他物,心下十分慌張,忙又走到西廊下去看,忽看見周圍石壁的石上都鐫著鳥跡篆文,及細細看去,卻一字也看不出。竟不知是什麼名義,遂一直看去。只看到末後一行楷書,方認得是「擊石可炊,煮石可餐」八字。因想道:「此八字之義,分明是叫我擊石取火,煮石頭吃了,擊石取火這是常理,煮石之事卻甚荒唐。」躊躕了半晌,沒法奈何,只得依他在石中取出火來,尋了兩個石子,取些亂草,煮將起來。可煞是作怪,不一時果然煮得稀爛。取而食之,只覺美味香甜,精神抖爽,快活不過。因又走到壁間,再將那篆文鳥跡看去,便明明白白,俱是些兵機戰策,天文地理,佈陣行兵之法,他方驚驚喜喜,一面記誦,一面參解,也不覺饑餓。一日一夜工夫。便都記得透熟。忽見老猿走來,說道:「先生天書已熟,可以出輔賢君矣。只不可洩漏人間,以違天意。謹記謹記。」柳慶遠遂當天拜謝,發誓不敢出言,那老猿方才引了柳慶遠灣灣曲曲依舊從石縫中走了出來。老猿因說道:「先生請了,候你功成之日再會罷。」倏忽不見。柳慶遠再回頭看那洞門時,依舊止留一縫,那裡還擠得進去。柳慶遠看見這些奇異,不勝感激這老猿誘引之情,遂跪在小洞口,拜了四拜,又向天拜了四拜。然後悄悄走回家中。卞氏見他回來,便埋怨道:「你說閒步步就回,如何就去了一月,今日才來?」柳慶遠聽了著驚道:「我只去得一日一夜,怎說一月?」愈見仙家之妙。因將進洞中遇老猿熟讀天書,將來功名富貴有分之事,細鈿說了一遍。卞氏聽了,也不勝歡喜。
柳慶遠自此之後,天文地理說劍談兵無不精妙。他俱不露,只借星卜談人禍福,一發如神,生意十分興頭,積蓄了許多銀子,竟寬裕起來。過不多時,看見上天垂象,當有改革,因望見建康有天子氣,又見九嚯失垣,他已看得分明,知齊梁氣運有一番殺戮,而後成功。英雄用世,正在此時,遂將妻子移居到太清山下,厚置田宅,又尋了一個老僕,料理停當,方對卞氏說道:「我已學成經濟,可以輔助賢主,定幹一番事業。你在家中須要苦心看管子女,不必懸念。功成之日,再得相聚。」卞氏一一應承,柳慶遠方才別了出門,一路望建康而來。正是:
欲求富貴須離別,要立功名敢戀家?
不是夫妻相激勵,安能五馬七香車。
柳慶遠別了妻子,一路行來,便留心物色英雄。一日,行到巴山地方,忽見一股喜氣沖天,知是異人不遠,遂將行囊歇在店中,日日在外閒行察訪,一連訪了數日,並不見有甚奇異之人。欲要棄此而去,又恐前面錯過。因想道:「這股氣定非無因而起,我才出門,若是此氣看不准,後日如何去論天下事,須得安心尋訪。」忽一日閒行,因走到一村中,只見兩個大漢子在果園中空地上比較斧槊,柳慶遠便將身閃在旁邊偷看,看見二人比較到妙處,不覺大聲喝采道:「好武藝呀!」那二人聽見,遂停了斧槊,忙問道:「何人在此取笑我們?」忽看見是個儒雅之人,便改口道:「原來是一位先生,俺們粗人,武事自不入眼。」柳慶遠就接說道:「小生望氣而來,要覓英雄,不期卻在此處。失聲驚動,勿怪。但二位既具此英勇,何不去斬將搴旗,覓取封侯,卻埋沒於此,殊為可惜。」二人見他出言聳聽,句句合著他二人心事,王茂遂連忙說道:「有話請教,便到小弟舍下細說。」
柳慶遠見他二人相留,他也不辭,同到王茂家中。只因這一說有分教:同心助主成王業,合意開邊立大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