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梨園外史 漫筆
壺園主人
《梨園外史》始於道光之世,所記多亂彈人材。或疑清初之王紫稼、陳紫雲輩,其事跡皆彰彰在人耳目,何以略而不書?豈以其崑曲遂削之耶!不知書中表彰崑曲甚力,並極寫一笛工曹心泉,則非不重崑曲者矣。其起自米喜子者,殆正以紫稼之徒,諸家載述已詳,不欲作此陳陳相因之文耳。為此說者,似未曉作者之意也。
或曰,有正史然後有外史。若梨園,固無所謂正史也。今名其書曰「外史」,可乎?曰:舊傳之外,史二十四家,皆記帝王事跡;乃小說家竟有《女仙外史》之作。豈女仙亦有正史耶?唐賽兒本末雖見明史,然他日清史告成,未必不略記晚季朝野沉迷戲曲之故實。則署名外史,奚為不可!且外史者,謂其體裁異於本紀列傳表志耳,豈曰正史之附庸哉!劉氏《史通》敘古之作家凡十類,其七為別傳。而漢季邴原、趙雲於陳承祚《三國志》未成之前,已有別傳流布於世矣。外史、別傳相去未大遠,不妨先正史而行之。
《外史》所記伶官,無慮千百,而皆實有其人,無一子虛烏有,非特不類他說部之詭托姓名,即羅貫中之《三國演義》,尚不免真偽雜陳,不能與《外史》同日語也。唯事跡不無點染之處,要亦未甚失其本來面目。左氏依經作傳,猶有人議其浮誇,況小說乎?
《外史》多記燕京風土,與孟元老之《東京夢華錄》、周密之《武林舊事》,用意略同,而偏於民俗,則可以補朱彝尊《日下舊聞》、孫承澤《春明夢餘錄》諸書之缺也。
說部記佛氏,多失其真。蓋不閱釋典,但信村巫之說耳。作《外史》者,則深於佛教,故其所述均無背謬。視紀曉嵐《閱微草堂》五種筆記之似佛非佛,相去遠矣。而不侈陳靈異,益見其氣象之莊嚴。昔楊仁山先生日:佛教之理,平實而已。《外史》殆能得此意者歟!
《外史》事皆瑣細,故多用順手插敘之法,讀之似不經意,實則落筆時極難措手也。《石頭記》之文章,固妙絕千古,而語皆虛構,可以任我揮灑,不似《外史》之多係實錄,佈局更為不易云。
《外史》中,姚四、譚金福、楊月樓,皆避難入京。而姚用實寫,楊用虛寫,譚則虛實參半。三篇文字,各不相犯,非熟讀《水滸》不能措手。然《水滸》事跡離奇,不似《外史》之專寫凡庸,更難出色,此等處,又成積薪之勢矣。
《品花寶鑑》記杜琴言、蘇蕙芳,性情舉動,迥異恒流,猶是施耐庵、羅貫中描寫英雄舊例。《外史》中之王瑤卿,幾成後半部之主人翁,而述其生平,除技藝超群外,若無所長。《寶鑑》之言虛而不實,《外史》之言實而不虛,於斯見之矣。然瑤卿之出色,亦正在此等處。宋人謂仁宗無所能,但能作皇帝;徽宗無所不能,但不能作皇帝。作者寫瑤卿,殆師此意耳。
《外史》僅十之三四出於潘鏡芙,其餘大抵陳墨香之筆耳。陳生平好作院本,其所撰述,凡百餘種。李阿迦最賞其《釵頭鳳》一折,曾贈以詩曰:「曲意爭矜玉茗堂,喉嚨拗折不思量。鳳城日日添歌管,協律誰如陳墨香。」而夫已氏肆其私見,乃妄詆陳為不甚佳,且並李譏之。是非顛倒,竟至於斯乎!但陳久已皈心佛氏,猶不捨此遊戲小道。視潘之晚年,絕跡歌場,不無遜色。即謂攻之者,為當頭棒喝,亦奚不可哉!調達害佛,於佛固未嘗無利益,悻悻與爭,恐不免貢高我慢之咎也。異時《外史》盛行,尤易騰人口說。昔仲尼日月,尚有問孔之王充,況虞初之支流,蓋不能杜萬世之評論矣。願陳生勿訶漢斯言。
清代禁演關帝戲。吳朔嘗作小引雲:「忠孝有傳,褻瀆是戒,況侑觴原屬陶情,何演劇不思顧義,如今日酒筵妄演關聖之戲者。唯帝正氣既已贊成,遐方更多欽仰,豈必往牒相傳,不著聲名而赫奕。試觀今日崇祀,聿昭廣貌以輝煌,未知何物傖父傳奇,浸綴聲容於剞劂,遂令從來俗子宴會,箕踞玩賞於俳優。觀者竟以逢場何妨遊戲,演者猥為當局,愈入迷離。令亙古英雄,作當筵優孟,於理不順,於心不安。伏願賢主,移奉客之誠心,以奉忠義,詎使殢歡投轄,並乞佳客推敬主之雅志,以敬神明,安可取媚稱觴!肅此遍告,揆凜同心。」當日之尊關如此,《外史》所載周祖培事,蓋實有之,非出附會也。
近人多作劇談,其勒為一書者則頗不多見。若演作評話,益難著手。倘非久與伶官周旋,安能述其起居,肖其口脗;何讀者如躬親其事,目見其人耶!而老於斯道者,類不能文,亦徒望洋興歎而已。不意陳則兼而有之,此其所以能成一部奇觀也,夫豈易言哉!
晚近清客,羨伶人之多金,動思鬻技。作者蓋深惜之。故凡值出身客串者,輒加貶絕,意在示戒。非不悅於前人也。讀者於此等處,不可囫圇吞棗,致負其苦口婆心。
《品花寶鑑》有袁瑤卿、蘇蕙芳,皆假設也。若《外史》之王瑤卿、王蕙芳,則實有其人矣。王瑤卿後更名瑤青,李阿迦贈以聯雲:「瑤琴寶瑟天然好,青女素娥不老身。」既而謂人曰:「鶴頂格雖俗,幸語尚韻耳!」事在清亡後十餘年,故《外史》不載。蕙芳曾墜水不死,易哭庵有句雲:「可惜如花王紫稼,竟同捉月李青蓮。」亦極工切。
《外史》第三十一回目雲:「弱老伶漸失舊規模,生名旦將開新氣象。」蓋謂異日旦色之盛,自王瑤卿始也。特瑤卿之局面,猶未及後來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尚小雲四大名旦之宏遠。說者以為瑤卿為項羽,四旦如劉季,比擬極當。《品花寶鑑》「花選」,本以袁氏為冠,後竟以杜琴言為第一人,不啻為王作一預兆。豈命名偶合,即不免同一遭際也。斯亦不可解矣。
《外史》敘旦色,不訐其陰私,想見其存心忠厚之至。且小說一涉淫邪,即為大雅所擯。作者不寫此類事,亦見文格之高。沈景倩不刊《金瓶梅》,世稱其有識。鏡芙、墨香蓋習聞之矣。況美男破老,更甚於閨房之褻穢乎!
《外史》記善惡因果,亦偶作果敬叔《勸戒十錄》口脗,與佛典儒書均不合,乃當時議論如此,非作者意也。
墨香之尊人子韜先生,好學而不著書,嘗敘高慎庵詩云:「士君子讀書談道數十年,思出其所學,以彌綸天下之缺憾,使人人皆適其意,而無不平之鳴。其始志也。及遭逢不偶,目擊時艱,而忠愛憤激之忱,固結盤鬱於胸中,卒無以自解。於是不得已而寄之於言,其用心亦良苦矣。乃不忍不言,又不忍盡言。委曲其言,言人所不能言;慷慨其言,言人所不敢言。人之佩其言者,各符乎意中所欲言,謂不可以無是言;而言之者,方切切私慮,以為徒托空言,言之不如其勿言,其用心之苦,更何如哉!高慎庵封翁,天資卓犖,壯歲游京師,不能得其志,凡所遊歷,托諸詩以寄梗概。一腔熱血,流溢於言表。自壬子迄庚申,作「碧雲天遠」七律八十首,敷陳時事,聞之足戒。此外,或即景抒懷,或詠史諷世,其言悱惻纏綿,皆有關於人心世道。讀其詩者,當因其言以求其所以為言,然後可以知其不忍不言,且不欲徒托空言,而可與之言。封翁自序雲:『詩之外有事在,詩之內有人在。』蓋已自言其立言之意矣。其哲嗣熙廷太史,近出封翁舊作,屬贅數言,以言封翁之言。餘不敏,何足以知封翁!但冀熙廷他日得出其所學,以彌綸天下之缺憾,措率土之民於昇平之域,使封翁忠愛憤嫉之忱,為之大慰。則封翁之言傳以人,而不僅傳以言,其言不癒傳乎?明王文成公有羽翼聖道之功,後世遂並海日翁而推崇之。其明效矣。熙廷勉旃。」先生蓋深知生於古人之後,不能以詞章與之爭衡,故持論如此;晚年欲效紀曉嵐作說部,亦未脫稿。今墨香之成《外史》,殆亦不背先人遺意者歟!
《外史》之成,凡十歷寒暑。而墨香且賈其餘勇,為諸名旦作《秦良玉》、《戚姬》諸院本,其弄筆可謂勤矣。《外史》付印,墨香從弟蔗公贊成之力為多,當表而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