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齊宗正戒人詬訟 喻太初勸友完婚

  話說李金華丕與黃興敘談,見外面二人攜手而進。黃興看時,卻是本莊齊宗正與化為福。李金華同黃興迎入書房,分賓主落座。
  齊宗正道:「黃大哥幾時回來的?」黃興道:「到不多時。」齊宗正道:「這一趟買賣若何?」黃興道:「無大生機,多少落幾個。見利雖微,卻是一大喜事。」得一善友勝於得利百倍。齊宗正道:「甚麼喜事?」李金華亦隨口相問。黃興道:「在德州無意之間偶得至友。真是傾亦可以從此歇心了。」一點良心萬金可托。齊宗正道:「貴友姓甚名誰?」黃興道:「姓馮名助善。」李金華忙道:「是天津人否?」黃興道:「不錯呀!先生認識此人麼?」李金華道:「也算一面之交罷。」黃興道:「先生怎麼認識他?」李金華道:「先前此人曾在京都,弟路過天津,與他稍過家信。」黃興道:「先生亦知此人家中如何否?」代為全其室家比君之聞知更真切。李金華道:「弟在天津路過,怎麼會知道那些事,咱管人家家中如何作甚麼?妙在不說破。如此說來,老大哥你必知道了?」黃興道:「那是自然。他家裡無掛無礙,甚是困苦,只有其妻高氏現已隨來。這就是他家中事,知道不知道有何妨礙?」亦妙在不言田氏之丑,但舉高氏之賢,皆是口頭陰德耳。齊宗正道:「怎麼作為至交呢?」黃興遂將馮助善怎樣講天良,一一說了個明白。
  在座者無不稱贊。齊宗正道:「這天良二字,才沒法說哩!這不是,化為福在此,他家種個五六十畝地,年年也彀過的。他有一塊地,靠著陶家的。」黃興道:「陶甚麼家?」齊宗正道:「陶萬一的姪子陶富家。仗恃著他叔叔的利害,硬不說理,勿恃富豪而欺窮困便積無限陰騭,世人當以陶富為鑒將化為福的地耕過兩壟去。化為福看見了,說了說他,他還要打化為福。化為福也是難受哇,便要進城喊冤。吾勸了他一回,他總是難吃那個味,定准要去。吾拉他到這裡來,求李先生開解開解他。」排難解紛李先生於善莊不一而足。化為福道:「不是咱不好說話,你看他家那個勢利,還了的麼?吾是得纏纏他,他那怕成了龍,吾也得扳扳他那脊角!」齊宗正道:「扳扳脊角沒要緊,得花多少錢呢!花的那錢只值這兩壟地麼?你說,走到衙門口,誰不要錢?衙役也伸著手,書辦也張著口,多少跟官的拉著也不叫走。羸了也是捉老鬥,輸了也是捉老鬥,花一個七青八黃,落一個喪氣垂首。有點麼的還好,沒有麼的就現丑,掀不開鍋,餓瘦了狗,一場病,鬧一個沒的有。這就是打官司的落頭!此一段抵得一篇息訟詞,可以釋怨忿,可以除煩惱,可以保身家。念彼鄉老雖一錢一粟,皆從血汗中來,何苦剜血肉,供送衙胥。倘與行霸相爭,不能強忍,其不傷身敗產者幾希,尚其熟讀此言而痛忍之,則訟不勸而自息矣。化為福你也想想。」李金華笑道:「齊老先生管許沒見過陰騭文。陰騭文上說:『勿壞人之名利。』分明要人勿唆人之爭訟,乃反言以出之,故妙。衙門裡的人剛說弄倆錢,你老先生這一棒給人家打散了。」打散了正好免的人使作孽錢。黃興笑道:「先生莫湊趣了。」李金華道:「化大哥總要忍耐一二。忍忍忍,福自穩萬禍消化一無損。若定准要成訟,花些個錢,他也不該個死罪,無非給你的地。還有麼事呢?這兩壟地還能有二畝麼?」齊宗正道:「那裡有那麼些呢,不過二三分地處。」李金華道:「可有來呀。二三分地還值大些錢麼?若一經官,不花不花,好麼也就過了額哩。」得不償失尚其三思。化為福道:「花倆錢也罷,吾到底看看他那個利害。」李金華道:「他利害麼?官比他還利害哩!頭一件他比你花的起。他的錢多,自然要占上分。你有倆錢,准買動官麼?這會的官,就是認的錢,你當是他還認的你麼?依著我說,你暫且吃些屈,自有個分曉。能吃十分屈自受無窮福。如不然,還有一個主意,這不是我那東家回來麼,等等陶萬一必然來看望他,叫我那東家陪他這裡來。齊老先生領著化大哥到此,就說你們二位上他家去,聽說上這裡來了,故找到這裡來。化大哥就說冒犯了,他姪子來求他莫怪著,特來賠禮。他必然問為著甚麼,你就以實告。看他說麼,我自有道理。」化為福道:「這又得先生費心。」李金華道:「沒要緊的事,沒要緊的事。」齊宗正道:「這也不錯,還是先生見的是。」說著遂告辭而去。黃興亦回家。
  不多一時,黃興陪進一人。走到院中,高聲叫道:「先生你的鄉親來了!」李金華答道:「誰呀誰呀?」說著已走出門來。見是喻太初,遂拱手道:「你老先生那陣風刮了來的?」一陣花信風,吹到月下老。喻太初亦拱手道:「特來拜訪。」說著遂進了書房。李金華道:「老先生怎麼來的?」喻太初道:「騎牲口來的。」李金華遂叫馬樂孝出去拿行李。馬樂孝應聲而去,李金華道:「老先生既然下降,不能無事。」喻太初道:「也算有點事罷。一句話可說不完。」一夕美談,千古佳話。李金華道:「如此歇歇再說罷。」
  這時馬樂孝收進行李,遂到家告知馬元龍。馬元龍遂吩咐預備了飯,出來與喻太初相見。彼此問明名姓,說了回閒話,飯已齊備,遂留黃興陪客。大家用過了飯,喝過了茶,李金華便問喻太初為何而來。
  喻太初道:「說起來這話可就長了。四月底有一安徽人到咱們村中訪問兄台,適遇我於村頭。他問及兄台,我遂以實相告。那人跺腳道:『登山涉水,撲了個空。』悵然空返其情難安。我問他姓甚名誰,家鄉何處,為甚麼到此。他說他是安徽滁州人,姓謝名聯桂。他父現任山東青州知府,他祖父曾任直隸按察司,前坐過天津府。在天津時,因豪霸一案收了一女,姓賀閨名淑媛,曾許配兄台你,淑媛矢志靡他非別,有所仰望終身也。尚未婚娶。說許配之後,兄台你進京去了,並無音信。後來他祖父在天津差人進京問過,在保定也差人進京問過,卒無蹤跡。後來他祖父卸事,路過滄州,被賊擄驚,他賀氏姑姑被賊搶去。」比前之楊村豪霸一節,遭險更甚,愈令金華吃一大驚。李金華聽到這裡,那臉便紅了,那汗也不知從何處來。貞女遭險誰不為之汗下。喻太初見他那樣遂忙道:「兄台不必著急,那謝聯桂說的明白,說他賀氏姑姑死保其節。」李金華聽此一句又不覺兩淚流下。非真玉碎香消埋沒無聞也。李先生莫漫悼亡。喻太初又忙道:「兄台不必傷心,你聽著罷。那謝聯桂說,多虧天津一個叫任習正的,救出他賀氏姑姑,埋於密松林內,又被他賊扒出,命不該死,幸而復生。何不先及此言,免得汗出淚下。那賊黨哄到家去,又要霸佔他賀氏姑姑。他賀氏姑姑打死賊子。那賊黨無常鬼蒙眼,竟告在案下。那滄州官就是鑒泉杜公。審問之下,大破賊情,救出他賀氏姑姑,方保無虞。」李金華聽到這裡,神氣少定。閱是書者亦可略以歇眼。喻太初又述謝聯桂說謝杏村夫婦被劫始終,並後來怎樣攜賀淑媛同上青州的話備述一遍。李金華道:「那謝聯桂從青州赴江寧去的麼?」喻太初道:「不是。他說他祖父在青州住了幾日,帶他隨他祖母及賀氏母女同回家去。到家之後,欲赴江寧尋找兄台你,怕差旁人不甚的當,故差他去。那知又撲了個空。餘想家中無事,遂對他說餘與兄台係至交,謝少爺不必憂虞,餘情願代走一趟,來找兄台你。不辭遠勞,非有他望也,正報前此力保其家之大德耳。或回家完婚,或赴安徽完婚,餘承當者事。那謝聯桂遂千托萬托,托了一遍。他說江寧府和大老爺係他家親戚,遂投向府衙而去,也不知他是甚麼親戚。餘既然應承,焉敢失信。到了次日,收拾行李,也坐船、也僱牲口,一路之上,甚覺平順。兄台呀,急速起身,成全此事去罷!尊嫂在義親門上,也不是久遠之計。那怕花燭之後,急忙轉回呢。」李金華道:「從來沒有作難的事,這可碰上了。」黃興道:「東家還擋著先生娶先生娘子麼,作甚麼難呢?」馬元龍道:「姻婚大事。到了如今,豈可不辦?況且有這些囉唆呢。」李金華反覆躊躇,總覺難處。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注解:
  嘗思天地之命脈,根乎人心,發之則為正氣秘之則為天良。故天良者氣自正,既講天良,必無瞞心昧己之行,黃興之與馮助善,可謂知人善任矣。昧天良者氣必偏,不講天良,故有仗勢壓人之事,陶富之於化為福,未免欺人太甚焉。獨是欺人之人,亦何地蔑有哉。有欺人而尚知天良者,即有欺人而不顧天良者,尚知天良,有時欺人,或有時不欺人,不顧天良,一味欺人。無一事不欺人。至被不顧天良者之欺,則欺我者蜂擁而出,其欺愈難忍受矣。人何故因一人之欺,更自投於群欺我者之林乎。齊宗正戒人詬訟,亦勸其永葆天良,容忍人欺,以直報怨已耳,夫天下惟以直報怨者,欺能以德報德。喻太初為友遠勞,倘亦不昧天良,故以德報德,既已應承而無或欺人之議乎。觀其備述一是,始知喪盡天良者,必將欺人之極慘。能存正氣者,不避欺我之叢集也。賀淑媛如是之死而復生,寄人籬下,急急迎婚當不可曠日持久焉。然而沿天地之命脈者,轉覺反覆躊躇而難處矣。
  理注:
  卻說李先生,正與黃東家敘談。忽見從外來了二人,一是齊中正,一是化為福。齊莊中正端化為福,四人問答之間,黃興又說得助善之友。下邊才說,陶福多種化為福的地,陶化相爭,皆是為淨心地,有齊李二人調處,自然義氣得平。言之未盡,又來了喻太初,原是理事同歸善境。特來與李金華送信,言說謝聯桂,訪察李印堂迎親之事是欲精神相會,大丹可成矣。
  偈雲:
  中正化福心為祥,太初卻來進善鄉。
  欲將東南成五數,須得探花到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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