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逢乞丐仗義恤孤 避凶鋒舍財憐寡

  話說杜清見申李拜帖,聞知他二人業已順風而去,遂派快馬追趕。那馬夫檢了一匹快馬,沿河追去。他在河岸追趕,申李二人之船在河心跑風,況河中來往之船不可勝數,雖然趕得上,亦難相識。那馬夫趕出百有餘里,並問不著蹤跡,焉得再向前往,不得不回州覆命。
  且說申李二人所乘之船,是日過午即抵天津。這時,風頭亦改,不能前發,遂泊船於天津城外。申李二人正然閒談,聽得河岸有一乞丐小兒唱道:
  人生世上,歲月如梭,百年光景霎時過。總有金銀財帛,也帶不去許多。雖有孝子賢孫,也替不了甚麼。不過是好衣衾,美棺槨,送到荒郊,埋在土窠。清明中元十月朔,焚上些紙錢,供上些食果,三杯清酒,二枝香火,大哭一場,又待如何。那焚的紙錢亦難益我,那供的食果亦難飽我,那酒也難醉我,那香也難享我。子孫仍子孫,今我非故我,生前果然善事多,也見不著閻羅,也會不著孟婆。刀山劍樹與奈何,其奈我何?倘如不然哪,見閻羅地獄裡若何,會孟婆輪迴裡若何,其中慘苦不能說。這麼折磨,那麼折磨,死不死,活不活,哈哈,還敢作惡麼?還敢作惡麼?聽乞兒警世歌,句句鋼鋒斬惡魔。從今莫貪那硬頭貨,倘不信因果,任你強爭奪,森羅殿上笑哈哈。鐵面不怕爾兇惡,能饒過誰呀,能逃脫那個。
  李金華聽至此處,便下船而去,向那乞丐小兒道:「你唱的好歌,就是有點缺處。」乞者道:「缺者為何?」李金華道:「若如此說來,那子孫也不必祭奠了。」祭禮胡可缺耶,恐無益於亡人耳。乞丐道:「非有缺處,還有一解了。」李金華道:「怎樣解呢?」乞丐道:「先生少站聽我唱來。」說罷,遂手敲竹板高聲唱道:
  人生世上莫作惡,須向善字從頭作。善事雖多,孝為首說。只要你踏實無一錯,事父母須溫和,為的親歲原不多;葬父母莫刻薄,為的親葬不能挪。隨時祭奠休忽過,千般善事休蹉跎。父母生前善事多,從此成聖亦成佛。豈不知一子修善行,九祖昇天麼?父母生前倘是惡,也可超脫,也可超脫。總要你盡孝不懈惰,求甚得甚麼?這一解與孝歌,爭先行孝莫讓過,敬父母即是你的護身佛,勝似遠方禮拜苦奔波。果能生死葬祭盡安妥,一點真誠永不磨,庶幾人身不虛得,庶幾畜生皮可脫。縱不能修香火,念彌陀,也保你造到無量菩提果。仔細想想哪,何等快活。
  唱畢,李金華道:「人能盡孝,就能如此。這孝萬不可不盡了。」乞者道:「人而不孝,禽獸不如。」甚勿昧本來,為衣冠中禽曾,致貽乞兒議笑也。李金華道:「你所論高極,但不知這個唱兒是誰教與你的?」孝從心生,何待人教。乞者道:「這不過隨口而唱,還有甚麼譜麼?」莫作唱兒看,出口成孝譜。李金華道:「果出尊裁,誠令人羨慕。即到船上自有周濟。」說罷,便手拉乞丐,同登三板。居然領至艙內,讓他落座。不以乞兒見輕,迥異庸流。又問道:「你係何方人氏,怎麼流落至此?」乞者道:「先生問及於此,也就一言難盡。敝居安徽滁州姓謝名子蓮,我父官諱上春下輝隱居不仕,於今春正月間去世。我母早亡,撇下我一人,幼而無依,不科竟為人所共欺。誰是宗族,誰是鄰里,我萬出無奈,不得不立志北上。」李金華道:「逃至此有何投奔?」乞者道:「我有胞伯,現任保定。」李金華道:「莫非就是那謝杏村先生麼?」乞者道:「那係胞伯之號。」愈說愈近。李金華起身道:「失敬失敬!」申孝思亦起身道:「少兄台何至於此?」李金華忙令李忠到了大街,買了幾件新鮮衣服,與謝子蓮換了。謝子蓮道:「二位先生尊姓高名,如何待我若此之厚」」不惟子蓮生疑,即閱書者亦代為之疑。申孝思將名姓皆告明謝子蓮,並道:「令伯大人前任此處知府時,救過李先生未過門的夫人,現今帶任保定,令伯大人認為義女。少兄你與李先生還是門義親哩。快快行個義郎舅禮罷!」孝思可為趣極。謝子蓮果然向李金華深深一揖。李金華自然相還。申孝思道:「稱你為兄,我年歲過長,況係李老弟為義親,你算老弟罷。老弟你今多大歲數?」謝子蓮道:「一十三歲。」幼不忘本,壯必超群。申孝思道:「你上保定怎麼跑到天津來了?」謝子蓮道:「我要飯討生,還有甚麼準頭,況且又不認得路呢。」李金華道:「是這麼說,是這麼說。」申孝思道:「果然是親三分相麼。」說著,三人不覺大笑。晚飯業已齊備,三人用過,又說了些閒話。觀子蓮與金華奇遇,雖曰在人,豈非天緣善巧哉。前有謝公之方便,收金華待聘之妻,保定美操,視義女如己女,何其懷仁無儘量也;今有李公之方便,收杏村落泊之姪,矜恤孤貧,視義親如至親,何其仗義無區別也。然子蓮與淑媛同在髫年,同遭窮迫。一則迫於不得已,而流為妓女,非獨標雅淡,不足彰其堅貞永操。一則迫於無可奈,而流入乞兒,非獨唱孝歌,亦不足彰其固窮幼志。淑媛也而淑身如玉,子蓮也而蓮潔香遠,彼此磨歷各成其志,天使謝李交相收蓄保節矜孤,同一善行也,前後恰遙相對應。
  正欲安眠,忽聽河岸之上有婦人哭聲不止。歌聲才止,哭聲忽來,波外生波。申孝思道:「這是那裡痛哭?」悲不忍聞。李金華仔細聽聽,用筆用情,一樣仔細。謝子蓮道:「不用聽了,這又是河岸之上一個老媽媽哭。過午哭了一次了。」夜半哭聲到客船,有心人曷能忘懷。李金華道:「也不知為的甚麼?」謝子蓮道:「聽說他有一子外出,年餘不見音信,家中難以度日。他兒媳百出無奈,自賣本身,以養其婆母。他兒媳婦今日過午被人買去,這是他婆母痛哭。」大不吉祥之兆。李金華道:「不知賣於何處?」謝子蓮道:「知不真切。」申孝思道:「我下船探聽探聽。」李金華道:「我去探聽罷。」說著便起身下船。
  到了岸上,遇見一人,遂問道:「兄台少住,有話請教。」那人站住道:「好說好說。你老有甚麼事?」李金華道:「時聞一婦人痛哭,聽說他有一兒媳,已賣於人,不知賣到何處,請問兄台知其詳否?」那人道:「你老當是他真哭麼,他這盡是假相!胡弄不知道的。裝模作樣,大哭小叫,非不良婦,不能弄這伎倆。他兒被他趕出,他媳被他逼走,因他婧家無人,竟將他媳賣到東關杜家去了。」李金華道:「有此等事。他家姓麼?」那人道:「他兒叫作馮助善。這個老婆娘家姓田,係馮助善後娘。從鄰人口中,道破真情,方見前回送官坐誤,惡毒心腸。他兒媳娘家姓高,現今買他的這一家並非此處人氏,係河南固始縣人,姓杜名潤。被流賊之害,進京找其族家,未曾找著,回到此處買了一處房宅,孤身一人,欲辦個妾,好與之作吃作穿,故將馮高氏買去。」李金華道:「多多領教了。」問者仔細,告者詳明,毒婦作排,略見大概。那人拱手而去。
  李金華回至船上,訴說一遍。申孝思道:「這必是杜雨亭族間兄弟。何不前去一問,若可挽回,豈不更妙?」李金華道:「天將二鼓,即可速去。叫李忠與弟同往。」申孝思道:「不錯不錯。」
  李金華遂同李忠直赴天津東關,找著杜家門首,將門叩了幾下。門內有人應聲而出,開門相見。李金華道:「杜先生在此處住否?」答道:「豈敢豈敢,那便是在下。尊兄有何事到此?」李金華道:「雨亭兄與先生同族否?」杜潤道:「係弟伯叔兄弟。」既是雨亭兄弟,自易挽回。李金華道:「弟係江南之李金華也。與雨亭兄拔貢同年。」杜潤道:「不識尊兄大駕至此,有失遠迎,請裡面敘話罷。」說罷,二人攜手而進。來至客座,分賓主落座。
  李金華道:「兄台如何到此?」望乞賜教。」杜潤道:「去年冬間,被流賊之害,一家失散,不知死生,弟自己帶了百餘兩黃金投向京都。家兄久已卸任,亦不知避居何處,遂回到天津。實難回家,一題回家,便渾身立戰,真是將膽唬破了。故在此買了一所房宅,置了幾十畝田地,為長遠之計。」李金華道:「聽說兄台納了一位如夫人?」杜潤道:「尊兄怎麼得知?」李金華遂將所聞訴明。杜潤道:「題及此事,弟正在難為之際哩。過午時候,接他到來,他直是暗暗彈淚。弟何曾知這些情由!及細細追問,方知其詳。弟豈敢作此大孽,不得不將他寄在鄰家,保其名節,不敢污人名節,是真君子身份。明日在作計議。」李金華欠身道:「兄台大德,深人景仰。但他婆母甚屬不理,不識兄台將何以勸之?」杜潤道:「他的身價我分文不要,再排說個正理,並交明是他的鄰佑,自無後患。」不知如何排說,下回分解。
  注解:
  天下之善,莫大於孝弟。天下之惡,莫大於不孝孝弟。孝弟固人所自盡,而不惕於因果報應者也。顧論孝弟而不言因果,則人或疑孝弟必無報應。將謂能孝能弟,不過如是,即不孝不弟,亦不過如是,恐孝弟者因之而日少,不孝弟者且因之而日多也。不知說天堂,即言孝弟之究竟也。明地獄,實立孝弟之監觀也。聖經賢傳,無非講孝教弟之義。佛說道語,罔弗勸善懲惡之書,謝子蓮固聖賢之品地,仙佛之流亞也,故幼不猶人,無聊之庚呼都成熙朝之盛典。貧而乞食,自然之天籟,半屬華國之文章然非有心世道者,入耳而欣賞之。幾何不隨俗調野腔之淹沒不聞哉。於以知仗義恤孤,適泄其維持風化之深心也,獨是恤孤與憐寡並重,恤孤宜急,憐寡尤宜急,恤孤宜爭先憐寡尤不宜讓人。金華之為善,固有惟日不足之心,而遇先我而為之者,亦可周章以成他人之美焉。杜潤欲立室家,又不欲人各離其室家,雖當室家流散之頃,獨能捨財憐寡使人失家之後,得以終有其室家,全人名節一舉,應不在雨亭鑒泉下也,此無愧為杜淦杜清之弟兄也哉。
  理注:
  卻說養素子,救了謝公,杜鑒泉滅了賊寇正是金丹火候,是文烹武練之功。養素子,救謝公是溫養太和。杜清除賊,武練魏勇等過風化店,被獲。是一善消惡。才能俗成風化。又言杜清見申李二人拜帖聞聽船得順風,一直到天津是自泥丸宮,過印堂,至玉池。申李到天津,收謝子蓮。言謝子蓮,伊父去世,譬華落蓮成。又見杜潤送回,馮助善之妻者,是亟養保護,助善之義也。
  儒雲:
  存理遏欲保太和,鑒泉澄清滅諸惡。
  子蓮登船得了水,精氣相合助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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