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難中難重逢命案 錯又錯大破奇冤
話說魏勇聞那人一片言語,甚是如意,即叫那人順說。那人道:「現今那女子在何處?」旁邊一人答道:「鎖在後院閒屋。」魏勇即叫手下人領著那人到後院開了房門。那人道:「你們各自去罷,待吾慢慢順說。」支開賊徒好下救手。眾人聞言而去。那人進的屋來,只見裡間門關的甚嚴。閨風自嚴,許誰窺探。推了兩推,卻是推不動,便向門內道:「開開門罷,吾是救……。」一言並未說完,寫此人急救淑媛,半吞半吐,情狀如畫。開門,吾是救你來的!」裡頭並不答言。那人忙將里門托開,掩進身去。只見一女子懸樑而死。寧可殺身以完節,斷不延頸以求活。淑媛貞烈,誰不欽仰。那人慌忙救下,半時不見醒來。料難回生,遂跑到前院,見了魏勇告知。魏勇歎了一口氣,不吉之兆。吩咐手下人拉出賀淑媛速速掩埋。」那人道:「天已不早,不若等到半夜再埋不遲。這個時候倘弄出事來如何開消?魏兄不必煩惱,美人甚多,再找一個亦非難事。」魏勇聽從。
到了半夜,那人隨魏勇手下人將賀淑媛抬到一所松林,撅一坑子,將屍埋好。一顆明珠土裡埋,何處覓返魂香耶。回到魏勇家中告知明白。
次日,魏勇置辦酒菜與那人用過早飯,那人道:「弟到靜海城內外走走,討幾處帳。魏兄也將欠項打整齊備,為弟回來捎著才好。」魏勇應允。那人遂告辭而去。不料那人竟從孟村抄至滄州城內,直赴州衙喊冤。此是第二起喊冤人,點明那人實救淑媛一筆。
卻說杜清在河岸驗過情形,一面叫人打撈屍首,一面差人捕拿賊寇。剛回衙中,又聞喊冤之聲。急忙升堂,將那人帶上問過:「你係何冤姓甚名誰,速速報上!」那人答道:「小人係天津人,現在永清開一行商客店。去年十一月間,有此處孟村魏勇住到店中,也賣了他七八十吊錢。後來他盤費不足,小人看他為人不錯,人心隔肚皮。給他取了幾十吊錢,言明三個月歸還。今已四個多月,並未送去,所以到此討帳。不料到他家時,酒飯相待,他酒醉之後,吐出一般惡情。那魏勇原係強賊,小人那裡得知。做事兩不知。他說搶到一女,不從他願,要將那女打殺。小人巧言迴護,謊稱與他順說,那知那女業已自盡。小人不敢聲張,哄著他們,埋了那女,又假稱他處討帳,才到此叩稟大老爺,速速捉拿魏勇,勿得洩漏。」計事不密,大害難除。杜清道:「你姓甚名誰?」答道:「小人叫任習正。」至此方說出真姓名,前李金華直言訓後不虛受教矣。目中正視無淑媛心中正念有淑媛,更見習正之正處,前金華救習正為大恩人,今習正救淑媛為金華大恩人。倘金華得知,當稱謝不已焉。杜清道:「女屍現埋何處?」任習正以實相告。杜清忙差四班人役,捉拿魏勇一班賊徒。又差人收取女屍,杜清親自隨後。
霎時來至孟村將魏勇家團團圍住。那魏勇何曾懼怕,竟與人役廝殺一場,拒捕毆差不虛強賊名字。攛空逃走,僅獲賊徒四人。吩咐暫且回衙。尚未上轎,那收取女屍的慌忙前來跪稟道:「女屍不見,只一空坑。」又生出一起疑案。杜清聞此,待了半時方道:「只好暫且回衙,再作計議。」遂同人役起身。
走出二里多地,忽一人跪至轎前,連聲喊冤。此是第三起喊冤人。神差鬼使自投案下。杜清吩咐住轎,問道:「你又是甚麼冤?」那人道:「小人今日五更出來撿糞,偶至孟村密松林中,見一群狗拉著一女。小人忙將狗喝退,狗見人屍紅眼,狗黨見女屍亦紅眼。人喝狗聲耶狗喝,狗退耶。看了看那女尚未絕氣,遂救至家中。待不多時,那女蘇來,挺身而起,滿口亂罵。小人問他並不回答。小人的兒子著急嚇呼,要打那女。那女見要打他,舉手打了小兒一個嘴掌,竟將小兒打死。打死正好,先為滄州除一賊子。大大爺快給小人做主罷!」杜清道:「這個作的甚麼主?你既然救活那女,就該追問來由,豈可再去打他?其中必有隱情清極。。你這一面之詞不足憑信。你老爺正尋找此女,現在你家了?」答道:「現在小人家中。」杜清道:「你頭前引路。」那人前走,杜清帶領人役隨他而去。
到村中搭了公座。杜清落座。那人將所救之女帶至座前跪倒,哭泣不止。杜清問道:「這一女子可是賀淑媛麼?」惟恐錯了,另生瓜蔓。答道:「是。」先破一層疑案。問道:「人家救回你來,為何反傷其子之命呢?」答道:「他救回民女,固然恩同再造,焉得不報其恩,反傷其子?只因民女昏迷之中,聽他家言語不祥,所以如此。」欲語含羞,情態如畫。杜清道:「怎樣不祥?何妨說明,不必礙口失羞。」答道:「事到如此,也不得不說了。民女先前被難。」杜清道:「先前之事,勿庸再說。只說這一事罷。」答道:「他家將我救回,尚未能起。一家老幼俱說民女容貌甚好,要與其子為婚。與魏勇一樣強霸。及民女甦醒起身,以許配李金華相告,他家只是不聽,卻說無證無對。民女分辯幾句,他兒子硬不說理,要打民女。扭住頭髮,尚未打及,民女焉得任其羞辱?不料回手一掌,竟將他打死。大老爺聖明在上,如日之懸,所有冤情,無私不照。前贊美謝公如青天鏡懸,既明矣,而民冤無不明。此贊美杜公如澄明日懸,既清矣,而民冤無不清。淑媛真賢淑而多才也。求大老爺格外施恩,下度愚情,民女雖償伊命,死無怨言。但不知民女之恩父母,海深之冤,何日得明。大老爺若為力捕賊寇,按律正法,民女死在九泉,亦當稽首叩謝。」寫淑媛不忘恩,不改節,無不肖透。杜清向喊冤人道:「本州量有隱情,果有此事。」答道:「莫說他是誑言,就是真事,誰強他不成?無論說麼,打死人的總得償命。」杜清怒道:「唗!本州看你無知,不重責你,還敢滿口胡說!若有不服府裡,呈著本州去罷!」非偏護女子,是正大無私。搭轎進城,那人竟不讓走。定要投首。杜清道:「久聞滄州良民甚少,豈止滄州。看你甚是刁惡,素行難端。人役們,將他鎖起,是正辦,免得跑了為懸案。帶回本衙,你老爺還有事問他。」人役聽此,如將得令,將那人拉住,上了鎖子,便請起身。杜清道:「再到李村看看撈屍的怎麼樣,叫村中套輛車,將賀淑媛姑娘送到衙中。」又反念道:「隨在轎後罷。」
話不多敘,轉眼來到李村,見那些水手南北分撈,各撈出裡許,卻撈著男女二屍。載回原處,抬到岸上,請杜清看驗。任習正因隨同捉賊,亦在杜清身旁。杜清正然看驗,任習正忽跪於屍旁,失聲大哭。哭者為何,令人呆然。杜清道:「你哭甚麼?」任習正嗚咽道:「並非謝公夫婦,原係小人爺娘。任習正為賀淑媛救生恩人,賀淑媛又為任習正證死恩人。不有前日救生白冤之好心,亦不得有今日證明冤之實效。不為覓賀淑媛恩父母之新屍。亦不能見任習正亡父母之舊屍。錯中錯,錯也何其巧。冤裡冤,冤也何其奇。嗟嗟,雖作者之曲筆傳奇,吾恐杜清亦且昏煩無計矣。大老爺速給小人做主罷!」說著又哭起來。這卻將杜清心中鬧的一點也不清了。杜清向任習正道:「你老爺給你拿人就是了。」又叫人撈屍。撈了半天,何曾有點影像。不得不回衙中,再作理處。
回到衙內,將賀楊氏傳至內堂,與其女同居一室。奇哉賀淑媛復得其所矣。前非遇謝公之明鏡,雖淑媛如珠之輝,亦將潛光難發。後不遇杜公之清泉,雖淑媛如玉之潔,亦將污垢難洗。從百難中寫出無窮節烈,作者非工於畫眉也。其傳神韻寫性情,逼真如畫費盡苦心者,果何為乎?無非舉一真全貞操者,為天下萬世立美標而已。杜清左思右想,無計可施。遂與其僕名杜義者商酌。杜義道:「這事難明,不若小人同老爺扮作此處土人模樣,在此城左右村莊密密訪察,或得真情,也未可知。」前有李忠代主受打,今有杜義伴主私訪,一忠一義,兩美交濟。杜清從其言。暗弄幾件粗衣,主僕打扮妥當。
到了次日天明,私出州衙,直向孟村一帶而去。日已西沉,行至一所小莊,即在莊頭土地祠歇,。不時天將二鼓,遂住於土地祠中,兇暴難除神明痛恨,其必默助此行乎。不多時,聽得路上有幾人走著說道:「咱村裡閻榮昨晚晌,不知上那裡去。次日早晨背來一個閨女,不知怎麼鬧的,連他兒的命也搭上了。閻榮沒有喊成冤,州官將他帶了去,這是怎麼說起?」一人答道:「那個小子,還有什麼說頭!成天家和孟村魏勇打成骨頭連成塊的,還有什麼好事,不用管他!」二人唧唧咕咕,越說越遠,漸漸不真了。非土地神暗差人洩漏真息乎。杜清聽了這話,便知閻榮亦係賊徒。主僕不敢說話,止待天明再走。
到了四更多天,又聽得有人走著說道:「快走哇,快走哇!」一人答道:「慌的什麼?」前一人答道:「你真不覺悶,閻榮被州官帶去,倘有洩漏,咱還跑的成麼?」一人答道:「他萬不能好好招認。前一人道:「不是這麼說。若撈昨日那倆人,再撈著今日這倆人,那就離壞醋不遠了。」一人答道:「不錯不錯,這個新官不是好惹的。走罷走罷。」杜清聽到這裡,亦聽不真了。這便有了實供。
不多一時,天色已明。主僕二人出了土地祠,遂向城內而走。來至衙中,換了公服,立刻升堂。吩咐將閻榮帶上堂來。閻榮上堂,依然不抗不吐實。杜清將驚堂木連拍道:「將你的冤情擱在一邊,你怎麼與魏勇通同作賊,怎麼害的任習正之父母,照實說來!」閻榮道:「你是官怎麼樣呢,就該血口噴人麼?」杜清道:「是賊必能抗刑,先打八百小板!」差役將閻榮拉下堂去,打了個皮開血出。閻榮堅不招認。」杜清欲用非刑拷問,又想太便宜他,先叫他零碎受點,又打了五百嘴掌,仍無甚事。又打了三百小棒捶,終無一語。杜清吩咐差役盤大練多加磁砂,叫他跪在上面,過午再問。及至盤好,叫閻榮跪了,便打點退堂。日夕復升堂拷問,百般引誘,用盡一切重刑,一言也未問出。杜清一怒之間,遂吩咐差役將閻榮捆起,在他渾身上下用鐵錐紮百十餘眼,每眼燃油捻一支。閻榮咬牙至死,並未供出真情。這才是真正好小子勝於邪教之小子遠矣。噫炮烙火床,無閒諸獄為爾諸惡早設坐以待,又將何計能抗冥刑乎。杜清叫差役將他拉在堂側拔火簽。派差役將閻榮合家拿下。不時鎖到。
杜清問道「誰是閻榮婦人?」一婦人答道:「民婦逄氏係閻榮婦人。」杜清將驚堂木連拍道:「「!好一逄氏,不勸你夫歸正,卻引他作賊,可恨至極!抬下堂去,亂棒擊死!」劈頭一聲雷喝破賊婦膽。逄氏忙答道:「大老爺怎知民婦引丈夫作賊?豈可不問真實,即將民婦處死?」杜清道:「這是你丈夫供的你。他說他不敢作賊,係他妻領略的。他言你父是個強盜,你說此事最妙,不用費力,便可發財。就是傷害人命,離河甚近,將死屍丟在河中,焉有找對?你勸他不止一次,到後來他心中無主,所以聽從。今既被獲,不得不實情供出,你還辨的甚麼?拉下去,打!」逄氏忙道:「慢著慢著,民婦尚有一言。」杜清道:「讓你說來。」反用讓字妙妙。逄氏道:「民婦之父素行不法,後來死於監牢。見他屢次劫盜,常以民婦之父無好結果勸阻,不但不從反遭其毒。昨晚魏勇逼死一女,他說賽過天仙,不至於死。扒到家去,果然回生。後來弄出人命,自投案下。他誤供民婦引他作賊,想是勸他勸出仇來,他死還帶累他人。大老爺再思再想。」杜清道:「他昨日殺死二人,你可知道?」逄氏道:「民婦不知。只見他弄了幾十石白米家去。就是得那女子夜中。」任習正忙跪道:「小人父親有一隻小船常往山東一帶販賣糧米,必是路過此處,被他害了。不知他將船撐到何處?」逄氏道:「那些事情一字不知。」杜清道:「與你男的伙作此事還有何人?」逄氏道:「本莊有二人,一名牛群,一名暴助。前夜說快走者,即是此輩。聞說他倆業已逃走。」你還聞之在後。杜清道:「既如此說,與你無乾,回去罷。」
杜清問明此案,正欲派差役緝拿魏勇等眾。這時,從外來了十數人,蜂擁數人而至。有二人跪於座前道:「請大老爺安。」杜清道:「你們是作甚麼的?」答道:「小人等是戲班裡的,只因進城唱戲,路過風化店善風而不能化,致被優人拿獲,勿謂戲言之不足輔治也。遇一班強賊,打劫過路客商。小人等少通拳棒,業已將賊眾全獲,特送到案。」人在世間,無非一場戲耳。為忠良轉眼一世,為奸賊亦轉眼一世。孰好孰丑,觀者自察之。杜清吩咐帶上來,眾差役將賊眾帶上。
杜清道:「傳任習正。」任習正急到案旁道:「小人在。」杜清道:「你認得賊眾否?」任習正遍看一遍回道:「魏勇在內,他者不識。」說著遂指明魏勇。杜清道:「魏勇,你還有辨麼?」魏勇大笑道:「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既然被擒,任你怎辦,你老爺待死而已。」杜清見他並無懼色,依然立而不跪,遂拍案道:「斲斷其,!」眾差役手拿利刃,將魏勇脛骨一跺,兩,皆缺。」杜清道:「你死不屈呀。」魏勇道:「你老爺不知殺了多少人哩,這時死了還不彀本麼。況且你老爺年過三十,也沒有甚麼活頭,倒不如轉生轉生,反得年青。」只怕不能彀罷。前有邪徒,死不知悔,曰轉眼即到天堂。今有強賊,死不知懼,曰轉生反得年青。邪與盜同一聲口,前後如出一轍。噫,有此勁骨,用之於正,豈非忠臣義士也耶。杜清也不下問,即將他收禁。又問眾賊,皆無異詞,只說待死。及問其姓名,竟有牛群暴助在內。並問明任習正之船現在何處,一一禁訖。派人找著船隻,交付任習正,賞了任習正京錢二百弔,並起回白米,令他帶靈回家不題。
路,勿得故蹈前轍,其中大意,尚在未定。僕人杜義忽進前稟道:「有一人求見。」杜清道:「他姓甚名誰?」杜義道:「沒有問明。」杜清道:「你聽他何處口音?」杜義道:「不是此處口音,似山東的人。」杜清道:「這是何人?你去問明,再來告知。」杜義領命而山。不知此人為何到此,下回分解。
注解:
自古滄州多樑上君子,非惟地脈使然,亦風俗傳染之惡耳。人自降衷以來,豈迥異他方赤子,但當孩提甫謝,即令服習盜賊搶劫之事,及其稍長,便令演試研鞫拷打之刑。嗟呼,以此為生涯,已為君子不樂道;以此為授受,愈為仁人不忍言。此玩法怙終之所由日熾也。想謝公之歸帆依依,值黃昏而停泊河乾。未帖羈旅之夢,陡聞母女之悲。強暴橫行,賀淑媛若甘令劫掠以躡去;盜賊肆虐,德夫婦竟同被畏逼而沉流。痛矣,慣賊黨,何其兇惡之至於如斯也。哀哉,謝公儕,胡為慘苦之一及於此乎。乃難中遇險,重逄異案,錯裡識親,誤遭奇冤,不有金鏡之照案將終懸。苟非玉壺之清,冤恐難雪,雖曰上貪下盜,責有攸歸。而此輩不由此致。固不得謂下之多盜,皆在上者有以使之也。然正可借覘君子化盜之良謨焉。
理注:
卻說魏勇、閻榮、牛群、暴助等。譬酒色財氣七情六欲之賊,劫殺謝公、賀氏,俱不得安。非杜鑒泉真智,才能除暴安良,謝杏春和氣賀淑媛元神,方可得安也。
偈雲:
七情六欲亂攻心,正氣元神不得存。
鑒泉真智得賊寇,元神和氣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