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王篤生婉言勸友 申應鑄立願放生
話說申孝思到了應鑄客座,將王高四人讓在上坐,遂向應鑄道:「你這門聯未封,是何緣故?」
應鑄忙跑到院門看了一看,回到客座,滿臉是汗,居喪違制,能不汗顏?向申孝思道:「姪子粗心,並未留神及此。想是遭事的時候,他們見這門聯是素紙寫的,故未封到。」申孝思道:你滿心裡一派花鳥,還管這個麼?噫,此花鳥只悅人耳目耳,當居喪時,自哀痛之不已,豈有閒情樂此?然世之不顧此者,當不止再可一人。你領吾先到靈前回來再說。」說著向王高四人冷笑道:「豈有此理!實在是豈有此理!」
王培之道:「也是再可兄粗心,年伯不必怪他。」這時,申孝思便隨應鑄進了後宅,到了其母靈前。哭了幾聲,行了個禮,即回至客座。
王高四人見申孝思進來,又謙遜了一回,各歸原位。申孝思道:「吾這個姪子,大欠教訓。身著凶服,終日取樂,鬧的院內紅紅綠綠,是何體統,還穿什麼凶服?庠序其躬,效遂其行。你既然如此,不用說吃的也必不錯了。」
應鑄在旁,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好不好受。尚知慚愧。王培之見這光景,甚屬難處,遂向申孝思道:「年伯息怒。常言說的好,人不說不知,木不鑽不透。再可雖然錯了,年伯說他,他也就明白了。你老人家暫且回去,姪子們再勸他勸。王培之婉言勸解,善於調停,否則孝思之怒不息,應鑄更羞愧難當矣。申孝思自思道:「吾也得給他留點體面,不若趁此回去的是。看他將來如何。」遂向王培之道:「這麼說來,吾總得失陪了。還賴眾位費心。」說罷即告辭。眾人將他送出,拱手而去。
這一片全是王培之主意。他因在衍慶堂看見申應鑄在申孝思面前毫不敢錯,故隨他同來。他想申孝思獨自到應鑄家,不必到客座中,不到客座,焉得見那花鳥。他們既然同來,萬無不到客座之理。及至申孝思見這花鳥,並見那門聯,將應鑄嚴訓幾句,他好接著孝思的話勸解應鑄,應鑄自然不得不聽了。所以這一片故事,全是王培之鬧出來的。
閒話少敘,且說眾人回至客座,又歸原位。申應鑄亦在旁落坐。王培之道:「再可兄真是粗心了,也不是特意的。年伯真是法不容情。咳,也過於苛責了。」言只四句,筆法四轉。正是一緊一緩法。應鑄道:「他老人家是這樣性情,最好責人不是。」既有不是何怪人責。慶六謙道:「這也是他老人家成全人處。」孝思心中,望人各成全個不完人,豈止望應鑄一人哉。王培之道:「揭過這一張去罷。剛才見那院門對聯,寫的那兩句話,再可兄也留過心否?」既然揭過復扣原題,何其善言乃爾。應鑄道:「這是何話?那八個字寫的又不見佳,那兩句也是常寫的,留的什麼心呢?」那知有心人,早代為留心矣。王培之道:「閣下錯會意了。那聽鳥說甚,閣下聽知是甚否?那問花笑誰,閣下知是笑誰否?」應鑄道:「迂哉夫子。人僅迂哉,汝何愚也?況迂者非迂,愚者真愚乎。那不過是兩句幽趣語。吾兄怎麼認真來?」王培之道:「既然請問,便有迂談。不辭其迂。閣下若不知那花鳥說甚笑誰,弟卻少知一二。那籠中鳥如被囚一樣,架上鳥似被鎖一般,無非謾怨閣下而已。」
這時那鳥竟大叫起來,籠鳥含恨久矣,惜無解人代鳴其冤耳。王培之道:「再可兄,你聽他說些什麼?」應鑄搖頭道:「不知不知。為弟又懂鳥語,怎得聽知。」王培之道:「為弟卻通鳥語。但那些鳥剛才說的話不懂的倒也好受,若是懂的,你還氣死哩。」應鑄道:「他說什麼,可賜教否?」王培之道:「不必說,不必說。說了甚是不美。」愈勒愈緊。應鑄總要問明,再三叮嚀。王培之道:「若是說了,閣下千萬莫惱。」應鑄道:「惱的什麼!」王培之道:「不必細言說的甚麼。那鳥先前僅只是謾怨,剛才竟是大嗓的罵起來了。就此一節,也就知道那花是笑的誰。」應鑄道:「他笑誰呢?」果然不惱。復向下問。是應鑄之高於人處。王培之道「他笑那鳥,終朝每日不是謾怨,就是大罵。閣下一點氣也沒有,反去按時喂他。」噫,養鳥者尚招罵,傷鳥者又將何?如察彼養鳥有何益處,不過聽其鳴歌耳。與其聽禽鳥之趣韻,何若聽仁人之正言?與其破閒以事鳥,何若竭力以事親?今經王篤生一直道破,閱之者庶無為鳥所罵,為花所笑也。申應鑄道:「王兄果然懂鳥語麼!」王培之道:「這是麼話呢!我不懂的,豈肯說他罵人?」人罵人且不可說。況鳥不罵人誰肯說罵人乎?這時,那些鳥又叫了一陣。鳥解人意,故再三以助勸興耳。申應鑄道:「王兄,你聽他又說甚麼。」王培之道:「他說的這話卻可對閣下講的。他說王篤生莫多言。」方正品道:「王兄等等再說。他是個鳥,閣下又沒有得罪著他,他就敢叫你的名麼?況且他怎麼知道你的名呢?」王培之道:「方兄誤矣,當日聖門高弟有一公冶長,怎麼那燕子叫他的名呢?那燕子怎麼知道他名呢?」鳥自有靈,人自不解耳。然人非萬物之靈哉,倘昏昧不察。反有不如鳥之有靈者,若追問公冶長何以知小燕來呼。豈不鑿鑿焉,大費深解哉。所謂少所見多所怪矣。方正品道:「這麼說,是為弟多言了。勸善萬言猶覺少,阻善半句亦嫌多。請閣下往下講罷。」王培之道:「他說的是王篤生莫多言。你說破,我作難,應鑄必然不耐煩。一陣無名火,叫我見老閻。」高化成道:「誰是老閻呢?」王培之道:「老閻王就是老閻。再可兄若是聽說那鳥是罵人,一陣惱怒,將鳥弄死,那鳥能不見老閻王麼?再可兄你千萬莫要不耐煩,你若不耐煩,那鳥謾怨我是小事,倘若罵起來,我豈不是口過了麼,被這宗罣誣豈不冤枉冤哉?」
這一席話將申應鑄鬧了個稀流糊塗,無言可答。慶六謙道:「再可不必煩惱,這些話真是實情。」申應鑄道:「為弟喂鳥,並非禍害他,他怎麼罵人呢?」王培之道:「若是有人將咱這些人弄了去,弄到籠子裡,鎖在樁子上,卻是給吃給穿,一點也難為不著,莫非貪那吃穿就甘心願意麼?管許誰也不願意罷?閣下設身處地想想這個滋味。以人之囚喻鳥之困,其苦一也。若再禍害他,誠為鳥之豺狼了。」申應鑄道:「這才容易辦哩,將他放了,他還說麼?」籠之則招辱,放之則鳴歡。王培之道:「人嘴兩互皮,反正都使得,那鳥嘴雖非兩互皮,未嘗不反正都使的。閣下若是放了他,他就要叩頭謝恩了。」妙哉,王篤生會心不遠,殆君子而尚德者焉。勸友以全其孝,利物以成其仁。意美法良,計曲詞婉,真也要多言,這個放了他,若是殺了吃過的那將怎樣開消?「昨日壇上說,無故殺生,罪業不淺。這個罪業,怎樣消免呢?」王培之道:「這也容易,多放些生靈,或鳥或魚,錢若多時,有那賣到湯鍋上耕牛,也可買出。或為有病之牛,給他治好,還可耕種。就是死了,那怕再賣於湯鍋,亦不為過。再者,既是病死之牛,似乎更不可吃,怕的是吃了病牛肉,受其毒害,總是埋了他為是。凡物之用力最苦者莫如所謂喜笑怒罵皆文章也。」方正品道:「為弟也要多言,這個放了他,若是殺了吃過的那將怎樣開消?昨日壇上說,無故殺生,罪業不淺。這個罪業,怎樣消免呢?」王培之道:「這也容易,多放些生靈,或鳥或魚,錢若多時,有那賣到湯鍋上耕牛,也可買出。或為有病之牛,給他治好,還可耕種。就是死了,那怕再賣於湯鍋,亦不為過。再者,既是病死之牛,似乎更不可吃,怕的是吃了病牛肉,受其毒害,總是埋了他為是。凡物之用力最苦者莫如耕牛,而世之殘傷慘忍者莫過宰牛。彼既勤其力為世功臣,我竟殺其身為牛罪魁。稍有人心者誰忍為此,今王篤生善言勸及養病牛,固是愛物,埋死牛尤是仁人。望天下各發惻隱心,以符王篤生之言也可。作這宗功德,自然將功折罪。若是功過於過,還有好處,豈不知天地之大德曰好生,君子之成仁曰愛物?」天日大生地日廣生,人能順天地之性而放生,即生生不息之意也。順天者昌,豈有不消除罪業者哉。申應鑄道:「如此說來,也是易而不難,難而不易的事。當日先父母在世,殺生不少,為弟犯此更甚。吾想先人去世,請和尚,拜道士,誦經咒,放燄口,雖說是有利於亡人,誰看見怎麼樣?這放生倒是目睹親見功德。為弟想著立一放生社,一來拔濟先人,二業來悔己過。眾位兄台以為何如?」王高四人同道:「好極,好極!」但不知怎樣辦理,下回分解。
注解:
福字正解雲,福者護也,護人之善也,孝者善之長也,人欲求福,須先盡孝。敬領之下,三致禮焉顧盡孝而有求福之心,非孝也。福必不護也。盡孝而猶恐不孝,不孝之罪萬不敢犯。福護之心萬不敢存,孝已盡而益盡,福自不求而自至,要之無違於禮而已,停柩不葬非禮也,遷墳移塋尤非禮也。申應鑄先貧後富,祖塋非不吉矣,忍欲以父母之骨骸,遷移焉而求富貴。曾亦思天顧以此而猶賜之以富貴乎,苟非嚴正之叔父,恐已有之田地,且將不保矣,遑雲更有奢望哉。或者曰,雖不得謂之孝,而其唯唯聽命,不敢稍逆長者之言。不得謂之不弟也,亦幾見有不孝,而猶謂之能弟者哉。又有議之者曰,申應鑄殆應陶鑄而後可再造者也。非然者王培之即有勸善規過之誠,倘彼無受鑄之地亦何能諷之放生誘之立社哉。然而王培之設計勸友意懇詞婉,誠忠告而善道也。即申應鑄亦勝於剛愎不納者之膠執己見焉。君子曰責人不必重以周,亦樂觀其後效可也。
理注:
上回說,柏福堂有三樣手藝,是性頓悟。才能刻刻在心,是心刻字。又言申孝思到應鑄家,見門聯未封,滿院花鳥,實非孝思門第。王高五人皆是孝思助行,勸解應鑄,不但放了鳥籠,又開了放生局。欲於先人以贖前罪,付合孝思之心矣。
偈雲:
改去花鳥向淳樸,好生惡殺修大羅。
孝思追存遠載厚,敦行孝悌福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