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智玉樓偶成絕句 謝杏村巧斷奇冤

  上回說到,申孝思看見那女被那一男斲死,竟致驚嚇而亡。周敦禮慌促之間,無所措手。店中伙計聞而擁入,方將那一男圍在核心,奪過兇器。周敦禮遂將申孝思扶起,在他後心拍了幾下,半晌漸甦,不在話下。
  且說天津北倉有一人,姓智名玉樓,身列黌門,惟所行欠端,見其鄰家之女,名喚宋種蓮者涎之。見色心涎已非士習況更有苟且之行者乎。一日,宋種蓮出閣,智玉樓聞知,竟作了兩首詩,寫成工楷。剛寫上款,尚未自書其名,忽聽有人叩門,神乎鬼乎。也未將詩收起,遂向門外去了。原是他的友人,約他閒遊,亦就攜手而去。而智玉樓生有一女,取名送蘭。蓋因生女之夜,其婦夢見老人捧到芝蘭一盆,故以此名。配於紅橋大生店之東人賈尚德為妻。者大生店便是申孝思所寓之處。送蘭出閣,還不足一年,此時正住娘家。即於是日要回婆家去,臨行之際,向其母要了點發雜色絨線,遂隨手拿了玉樓詩紙包了絨線神差鬼使。夾在書本。輕褻字紙,粗心極矣。收拾完畢,辭母上車而回。來到婆家,問訊已畢,到了自己屋中。少坐片時,作了些針黹。其夫賈尚德因與申孝思請醫而回,陪著周敦禮說了幾句閒話,便向家中去了。見智氏回家,在屋中做活,遂信手翻看。絨線書中見一紙包,竟是八行書一張,上面字跡嶄新,不覺用神看去,只見寫的是:
  春意溫和去復來,桃花定是為誰開。
  天台有路卿知否,不是劉郎不肯回。
  憐卿非是望卿知,想到情深力不支。
  收拾江南紅豆子,從今不敢說相思。
  句雖佳而意不正,後面許多奇冤,皆伏機於此。凡為風雅唱和者,可不慎歟。右粗成二絕,即呈種蓮相知奩左
  看到此處,便自言道:「誰叫種蓮?」其妻無意之間,將種蓮誤聽為送蘭,遂答道:「那是我的小名,你問這個做麼?」賈尚德聞言大怒,並未答言,竟向床頭拿下防身寶劍,直向智氏斲來。雖然鹵莽,卻是神差鬼使。智氏將身閃開,捨命奔出,跑到店院,無可藏躲。聽上房有人說話,遂跑到上房求人搭救,所以有跑求周敦禮一說。不料,其夫隨後趕來,見智氏跪於周前,其怒倍加,以致刀不留情,斲智氏於地下。其夫殺之,實其父殺之也。店中人聞之,趨救不及,不得不守著賈尚德。叫人告訴地方,地方稟報縣主。
  且說者縣主,係山東萊州人氏,姓卜名文卿,為官不甚精明。不甚精明,何足為官。當時聞稟,不得不到紅橋驗傷。勘驗之際,見刀傷尚未入骨,或不致死,遂令人找了刀瘡藥,與智氏上了。又命店中熬了點米湯徐徐灌下。將賈尚德帶上,問明案由。果問明乎。差人傳智玉樓到案。
  此時智玉樓與友人閒遊,醉於酒館,尚未回家。家中見了差役,得了凶信,各處找他不著。智玉樓之胞弟玉田遂隨差赴縣,見了縣主。縣主問道:「你是智玉樓麼?」回道:「童生名喚玉田,玉樓是童生胞兄。」問道:「賈尚德之妻,可是你的姪女?」回道:「是。」問道:「他私通何人?問的昏。你知道不知道?」回道:「我姪女未出閣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況為人極其穩重,又不曾與三媒六婆說話。就是童生的門第,亦是最嚴,並無閒人敢入,焉有此事?你不問清,任口胡說,算的甚麼父母官?可笑可笑!」辨的痛快。縣主怒道:「你不說不知,擅敢頂撞,你大老爺苦無確證,焉得直言?現有姦夫詩句,落著淫女名字,拿去你看!」說罷,摔下堂來。智玉田亦拾起,見是玉樓筆跡。因自思道:「這又明辨不的,是掩兄過,非蒙官聰。如何是好?」遂回道:「寫的是種蓮,我姪女名喚送蘭,誤而至此,可恨可恨!亦難與爾昏官辨證,府裡見面。」說罷起身便走。縣主忙道:「你休要走,現有賈尚德為證。」賈尚德道:「智玉田不必刁詞,這是你姪女親口承當。你如不信,可去問他,他也不至於死了。」智玉田道:「他的名字,我豈不知,何待問他?你既說此,咱二人同去一問,量你也跑不了。」縣主道:「你二人不必爭吵,本縣差人去問。倘若問明,尚有何說?」說罷,便叫差役問去。
  差役到了店中,智氏才省人事,並不能言。差役問道:「你當家的問你的名了麼?」含糊問過。智氏將頭點了一點。奇極冤極。又問道:「那是你的名麼?」又含糊問過。智氏又點了點頭。更奇極冤極。差役回到衙中,見了縣主,稟道:「小的問明,未必罷。上頭寫的是他名字。」縣主聞言,將驚堂木連摔數下,高聲喝道:「爾智玉田不認其非,大鬧公堂,拉下去,重責八十。」責畢,智玉田高聲道:「昏官無知,待吾本府鳴冤。」說罷,挺身便走。縣主又叫差人,將智玉田拉回,一言不問,又打二百嘴掌,並令收禁。將賈尚德押在班房,退堂而去。
  剛過屏門,又聽得喊冤之聲,回入公座,回道:「甚麼人喊冤?」堂下跪下一個婦人,回道:「民婦馮田氏,有一子,名助善,為四十七八九回伏線。為非作歹,不在家中。回到家中,不是在他屋裡笑談,就是與民婦吵鬧,忍耐多年,今百出無奈,不得不叩求大老爺嚴訓。縣主問道:「是你親兒麼?」回道:「是民婦前子。」縣主道:「明明你有後母心腸,不是趕出在外,就是逼他錢財,以致爾不能應心,出此毒想。念爾是個婦人,姑不責你,下去罷!」說畢,便入後宅。此婦含羞而退。不在話下。
  且說在堂前看斷公案者,有一人,素與智玉田相識,見其被屈收禁,甚覺有氣。想道:「人要朋友是做甚麼的?我不與智二兄出力,焉鳴此冤?」一定是這個主意,遂直向府衙去了。到了府衙大堂,將堂鼓撾了數下,看堂人役,忙將撾鼓人帶下。
  且說者知府係安徽滁州人,姓謝號杏村,官諱春和。正直無私。聽見鼓聲,即刻升堂,命將告狀人帶上。問道:「你姓甚名誰?有何冤枉?」回道:「生員在本城居住,姓趙名守廉,因友人智玉田被屈在縣,現已下獄,特此願恩作主。」回道:「他胞兄智玉樓所生一女,配於紅橋之賈尚德。賈尚德誤鹿為馬,將其女幾乎斲死。縣尊不究賈尚德,反將智玉田重責下獄。生員素與智玉田相厚,其人委屬正直,不應遭此荼毒。代友鳴冤,敢觸慈顏。」府主自思道:「朋友中有此等人,智玉田為人也就可想而知。況此案是非顯然,倘不提審,恐或屈煞好人。」遂令公差到縣,提智玉田一案。縣主見府官提案,甚是納悶,亦不得不將此案發去。
  公差提到稟明府主。府主道:「將智玉田帶上來。」公差帶上智玉田,智玉田跪爬半步,哭道:「大老爺速與童生作主!」說著,嗚咽難語。府主道:「不必如此,仔細說來。」智玉田定了片時,將已前之事,一一稟明。府主問道:「你哥哥呢?」回道:「閒遊未回,即遭此事。」府主當令公差,去提智玉樓。命智玉田同趙守廉下去,姑候傳審。吩咐已畢,打點退堂。
  公差到了智家門首,恰遇智玉樓帶酒回家,依然昏昏沉沉。醉倒杏花天乎,到此春夢尚未醒耶。及至公差呼出,一溜歪邪,隨公差到案。
  公差稟明府主,並未遲時,遂又升堂。問道:「你就是智玉樓?」回道:「是。」問道:「賈尚德之妻,是你女兒?」回道:「是。」問道:「有一名喚種蓮的是誰?」回道:「係生員近鄰宋家女兒。」府主將那詩詞遞與玉樓道:「你看這個筆跡,是誰寫的?」玉樓接過,不覺臉紅,假裝看了片時,方回道:「生員並不認這個筆跡。」問道:「你不認的,這張詩紙,怎麼在你女兒包袱中?況字跡尚新,紙亦不舊,是何說處?傳趙守廉!」趙守廉上堂跪下。府主道:「你認這個筆跡?」趙守廉接過看了一看,尚未開口,智玉樓道:「你也未嘗認的。」這便是不打自招。府主見他臉紅了幾陣,便覺可疑。聽他對趙守廉之言,更覺可疑,遂道:「他說你不認的,你必不認的了。智玉樓你將此詩抄出,待本府索聽明白。一來可以除奸,二來可雪你女兒之冤。就在公案寫罷。」智玉樓道:「生員業已記清,不必寫了。」府主道:「唗,速速抄去。」智玉樓不敢不寫,及至寫出,雖然有些做作,焉能哄過。府主看清字跡,與原稿相似,遂拍案道:「這兩張字形一樣,明明是你筆跡,還敢刁詞?現有你女兒口供,說是你寫的,尚有何言?還不速速說來!」智玉樓這時無法刁賴,即叩頭道:「生員罪該萬死,還求老公祖格外施恩!」吾恐求恩不得威將加矣。府主道:「人家好好女兒,你作此淫語,玷辱閨閫,是何道理?」智玉樓叩頭道:「並非生員妄加玷辱,宋種蓮本非好人。倘屬貞烈,生員焉敢。」更可惡之極府主聞此,又拍案道:「你還敢亂言誤人麼?舉此一節,罪不容恕!」即令書辦速到縣學,追智玉樓年貌,並將智玉樓推下,重責毛板八十。八十毛板打醒春夢。
  將智玉田喚上堂來,賞給膏火銀五十兩,筆墨各五盒。賞趙守廉筆墨各五盒。判賈尚德道:「你不辨是非,擅自行兇,罪有難容。但你妻智氏身被重傷,難保生死,略施薄責毛板二十,急速回家,與智氏調治。咳,這也是不敬字紙過處。婦女雖無知見字紙亦宜驚心。卜知縣不管真假,擅誤好人,即刻撤任,以待後功。」吩咐已畢。是非立判,賞罰分明。尚未退堂,忽有數人高聲喊冤,不知又有何案?下回分解。
  注解:
  嘗讀詩至青衿,未嘗不歎學校已廢,士習之日下也。乃不謂降至於今,更有甚焉。這天津北倉之智玉樓,名列黌門,而竟以淫詞污人閨閫,不獨不為身惜,亦並不為生女計矣。何則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我若淫人少寡,人必淫我幼女。況輕則敗名亡身,重則斬宗絕嗣。往事昭彰,良足鑒也。智玉田身被重刑,而猶為兄迥護,不失為恭矣。其如兄之無顏於弟何,一旦府憲升堂,難文其過,名革身瘡,夫復何辭。最可恨者,當堂猶謂種蓮本非好人,更足增儒林之辱焉。趙守廉代友嗚冤,與挑詞架訟者異。蘭香而蓮潔,蘭則不免刀傷之報,蓮或不失為清潔之品也。狂詞之浼人,豈足誤人生平哉。卜文卿與賈尚德,尊卑雖殊,其不顧是非則一也。百行孝當先,萬惡淫為首,作書者著之於前,意深哉。
  理注:
  說話天津北滄者是太滄也。智玉樓是十二重樓也。宋種蓮者,乃肉心也。重樓於心肺,那有不通之理乎?作詩二首,本非淫詩,乃是喻意前首,是津液還丹。次首是斷妄證真,觀者莫作淫辭看。實是二帝為救世之婆心也。卻說店中伙計,將賈尚德國主,稟知縣主。那縣官原是人問清,乃縣衙口鼻之所,其是養丹之地也。智玉田有受責之說,玉田是丹田也,言門第甚嚴者,亟養元氣之海也,受責是後天用事之責也。趙守廉,用垂廉觀照之功,方有契合之意。遇謝春和,是保養太和元氣,真氣得其所也。所以有賞筆墨各五合,是五氣朝元三五合一是也。經云:「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儒雲:「君子慎獨之功矣。」
  偈雲:
  垂廉觀照初步功,亟養性天道自生。
  知止能到至善地,明心參見性虛靈。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