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三教同歸感應天 普世盡成極樂地

  太乙初分何處尋,空留曆數變人心。
  九天日月移朝暮,萬里山川是古今。
  風動水光吞遠徼,雨添嵐氣沒高林。
  秦皇漫作驅山計,淪海茫茫轉更深。
  這八句詩是仙人馬湘所作。太乙即是太極圖,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未有陰陽之前,不曾分破的胚胎;到了太極分了兩儀,兩儀分了四象五行。為生化之胎,在天有了陰陽,在人有了善惡,在世有了治亂,在物有了胎卵濕化。漸漸澆漓剝落,那得還有無始本來一點真性。完得這個太乙的,就可成佛作聖。恁你參天地,也不過還他一個太乙,添不出一點色相。因此說「太乙初分何處尋。」自天開於子,地辟於丑,人生於寅,有了三才。原是混沌世界,盤古時這些人們蠢蠢癡癡,和魚鳥草木一般,不知春夏秋冬;也無憂愁煩惱,不識不知,隨生隨化,何等快樂。
  這昊天上帝恐這些人多了,生亂生淫,不免爭奪相殺,只得生出幾個聖人來,叫他做人的頭領。一邊養他的生,一邊教他的禮,世界才可以長久。生下燔人氏來,以飲食養他,生下有巢氏來,以房室安他。神龜現出「八卦」,龍馬獻出「河圖」,生下天皇地皇三尊神聖。畫卦知道陰陽,嘗藥辨人生死。只有人皇是軒轅黃帝,他卻制了衣服。有一位娘娘名曰螺母,教人養蠶,開了萬古衣裳,君臣上下章服。又能服牛乘馬,駕車作船,立了君臣上下,父子人倫,衣冠禮制。又聞的鳳鳴,使令倫制了六律五音,奏起樂來。那時鳳凰麒麟,百獸率舞,是何等太平世界。這是幾萬年的事,謂之上元曆數。當時沒有史官文字記其歲月,只說各活一萬八千歲,說了個盡數。
  到了堯、舜、禹、湯、漸開了文明,治平了水土,有了文字禮樂,就有了是非賞罰。因此有了夏桀、商紂無道之君,生出刀兵征伐來。湯滅了夏,周又滅了商。那文、武、周公一家聖人,又開了一等禮樂的製作,人心機巧,比那三皇五帝時,已自不同。況到了今日,遍歷了三十朝,這是上元的曆數,將共到五千年。從開闢算來,共十二會,一會中該三十運;一運中該三十世,這是元會運世。算在《皇極書》內,甚明白的。只是你我看書的人,問上天借不出這幾歲壽來,算算這本大帳。且在這百年以內去較量天地的因果,也就是夏蟲去講那冰蜉蝣,算那甲子,豈不一場好笑。因此說:「空留曆數變人心。」那盤古也是這個山川、日月,至今也是這個山川、日月。日月東西,升沉不息;山川上下,古今不改。只有這人心,一日壞似一日,世事一朝不及一朝。那聖賢古道,淳厚風俗,又隨時而變,不知江河日下,到於何處。因此中間四句說,日月山川雖然如舊,那風雨瓢淋陵谷變遷,去那太乙開天之初,豈不是幾千萬里之遙?那末句說到人心貪毒不盡,爭強的就要一口吞盡須彌山,鬥智的要一心算到裟竭海,那肯留得下一點退步。那勢力雖強,心思雖巧,到底打不出這天地的輪迴。因此說「秦王漫作驅山計,淪海茫茫轉更深。」
  天命人心,有個太乙為之主宰。一切眾生,貪淫盜殺,俱是無用的,這就是聖教的「天命」,佛教的個「空」字。仙教的「太極」。今日講《金屋夢》結果,忽講入道學,豈不笑為迂腐?不知這《金屋夢》講了六十回,從色入門,就是《太極圖》中一點陰精,犯了貪淫盜殺,就是個死機。到了廉靜寡慾,就是個生路。這是一部《金屋夢》替世上說法,就如點水蜻蜒,卻不在蜻蜒上。又如莊子濠樑上觀魚,卻意不在魚。才說因果,要看到大乘佛法,並因果亦作下乘;才說感應,要看到上聖修行,並感應也是妄想。才是百尺竿頭進一步的道力。若論儒者的聖道,孔仲尼只講了中庸,不曾說著輪迴,子路問事鬼神,只講了一個事人。可見得盡了人事,五倫中沒有欠缺,並閻羅老子也是不怕的。
  閒話不表,且把這秦檜殺岳武穆一案說起。自古忠臣賢將,不知死了多少,如何單說此案?不知這盛世君臣,和這衰微的君臣不同。到了宋朝末年,朝中李綱、趙鼎、張濬、宗澤、韓世忠等一班文武大臣,有全人未必有全藝,有全才未必有全德。岳武穆一片赤心,卻兼了韓、趙、王、宗的謀勇。上馬殺賊,下馬草繳的文學看來,不止宋朝,就是千古以來,要比這岳武穆的忠義,也是少的了。豈不是天付他的才學,生就文武與他,又像聖賢的肝膽。所謂善人天必佑之,正是這等人。
  從朱仙鎮大勝金人,奉詔班師,不曾賞功陛爵。秦檜造出一段冤誣,指忠作佞,以直為曲,把一家父子、家將功臣駢誅於市,替金人報仇。家私籍沒,妻孥遠徙,以這等誣陷忠良,真是天地所不容,日月所不照。一個高宗皇帝,如癡如聾全不敢問,一似吃了秦檜的蒙汗藥一般。依綱武穆死後,秦檜封了王位之時,日肆驕橫,至於朝內百官,由檜一人;四方之奉,先到相府,後到朝廷。也就享了一代君王之福。高宗不過充位,漸漸有些要篡位光景。到了紹興二十八年,還要加九錫,三學生員上秦檜《王氣詩》,比董卓、王莽尤甚。卻終於正寢,高宗葬以王禮。
  此等奸佞,得以全享壽終永命,卻與因果不合。還有一件可疑的,枉殺冤魂,古今多有顯報。那鼓生變豕,如意為祟,匹夫尚為厲鬼報冤,死婦還要銜索追命。休說岳武穆一個堂堂烈烈少年的英雄,牛皋、張憲一班冤死的忠魂,就不能上天告狀,入地仲冤,纏也來纏死了秦檜,叫他見神見鬼,那容他活到十年!因甚麼一死之後,杳無靈應,倒把個義士施全,氣憤不過,仗劍刺秦,不中而死。真乃亙古不報之仇,陰陽不明之案。這是天下人心,至今不平的事不提。
  單表蘇州府太他州,有一個秀才的兒子,因夫婦吃齋無子,在佛前祈來的,起名佛舍。幼年胎素,不吃葷酒,到了十八歲進學。為人忠誠樸直,從不會打誑語。忽一日得了一夢,是玉帝敕旨,召他為第五殿閻羅,限百日為滿。從六月十四日起,在寺公夜夜做閻羅,審決鬼犯。這些小膽的,只有走開;有不信鬼神的,說是妖妄不祥。有一等好奇喜怪,敬信佛法的人,俱到夜裡來聽鬼話,一件件眾人記在紙上。內有一生員姓張、名直古,平日極不信因果,只有鬼神是有的。原無銖銖較量善惡,一毫不爽的理。三教聖人,不過勸人行善,自待他福來。決不可因這些齋公和尚,說得天堂地獄,恁般活現,就有許多不公的斷案出來。因此自來問徐佛舍,說因果不公的事。盜跖殺人,活到八十歲,吃了一世人的心肝善終了。顏回大賢,得了聖道,只享了簞食瓢飲,三十二歲而夭。季氏富過魯君,不過是個權臣。原憲孔門廉士,饑寒一世。這是壽夭貧富不公的。即如古來忠臣烈士,定是殺身成仁,俗子鄙夫,多有苟免享福的。就將本朝岳飛被秦檜謀殺,他卻享了十九年宰相,封王終於正寢。若論福善禍淫,盜柘該死在顏子之前;降祥降殃,岳元帥該享秦檜之福。豈不是功罪曲直,有些顛倒。鬼神佛法,天道茫茫,我孔聖人只說個敬鬼神而遠之,分明是不叫人信因果二字。既然你代閻羅問事,何不將秦檜一案,細細明白,使天下人如此大冤,徐佛舍說。我夜間言語如夢一般,不能記憶。既然如此,你可寫秦檜一案,不到夜裡,我問鬼判,必然有說。
  這張直古是個狂生,果然將岳飛屈死,秦檜善終,細細申求報應不明之故,寫一長篇,送在徐佛舍袖中,以備夜審。到了夜裡,張直古也隨著眾人藏在寺裡,三更後看閻羅斷事。眾人倒替張直古懷著鬼胎,不知活閻羅如何斷決不提。徐佛舍收了張直古手本,心中記得明白,也要決疑。果然到了半夜,依舊打點升堂,鬼判眾人羅列於堂下,審了幾起事。下獄的面決的,偏是把手本忘了。到四更退堂之時,摸了一把,袖子裡有一手本。忽然想起白日所言,即將手本取出,遞與鬼判,說這案善惡報應不明,如何決斷。鬼判跪稟道:「此乃宋朝第一大案,此案乃上帝玉詔,在地藏王菩薩處,不經陰司斷遣,只有秦檜死後,才發來問罪。因係帝王劫運,與本人命數,不在眾生小民數內。非一世的因果,俱在地藏王處收掌,只得向地藏王處討將『周天劫數大冊』來,才得明白。」鬼判去不多時,只見兩個小鬼,抬將一扛冊卷來,上寫《元會劫運冊》、《周天因果冊》,每一部冊約有千餘本,俱是黃綾赤印,包裡的整齊,閻羅即下殿焚香跪接,取將來向南拜了展開。是:
  南瞻部州大宋一案;
  趙匡胤受偽周禪一案;
  燭影搖紅一案;
  德昭自刎一案;
  趙桓父子失國北遷一案;
  南宋德昭嗣立一案;
  崖州寡婦孤兒一案。
  每一案中,分注死難諸臣在下,俱有本人崩身冤債,或應自縊自刎被殺等案,只有岳飛在南宋嗣立一案,查得金粘罕係趙太祖托生,金兀術係德昭托生,報拄斧之仇。金主係柴世忠托生,取徽欽北去,報陳橋復位。高宗係錢王托生,一傳絕嗣,應立德昭之後,以報太祖公傳金之約。秦檜係周世忠死節忠臣,韓通一轉,因報太祖偽奪周禪,故來亂宋天下。岳飛父子、張憲、牛皋俱係當日陳橋兵變,捧戴太祖以黃袍加身眾將。因此與秦檜原係夙冤,以到殺身相賞。總因大劫在宋,上帝命偏安江南,續趙太祖之後,不許恢復一統。岳飛雖係忠臣,卻是逆天的君子。秦檜係雖係奸相,卻是順天的小人。忠臣反在劫中,小人反在劫外。
  岳飛雖死,即時證位天神,頂了關漢壽之缺,做上帝的四帥;秦檜雖得善終,卻墮了地獄,世受阿鼻之苦,至今不得轉世。依舊因果毫髮不爽,只因「元會輪迴大冊」,千年一大轉,五百年一小轉,係歷代治亂劫數,上帝與地藏王掌管,不屬閻羅發放。因此在劫數的忠臣,謂之以道殉身,與佛菩薩一樣,不係鬼使勾提,多有不入陰司,直升上界的。此非做書人妄意強解,總因那一段浩然之氣,至大至綱,縱然斷頭截體,如何阻得正直的元神。如今泰山酆都城添了速報司,閻君是岳武穆,管此不平的報應。可見感應一道,不是俗人眼的因果,反落下乘。閻羅查歷已畢,鬼判念得分明,張直古聽了,才知輪迴大劫,不與常人相同,猛然了悟。再講一段仙家因果,一脈相傳,在五百年前的精氣,如投胎合體一般,豈不奇怪。
  當初東漢年間,遼東三韓地方有一邑名鶴野縣,出了一個神仙,在華表莊,名丁令威。學道雲游在外,久不回鄉。到東晉南北朝大亂,遼東為烏桓所據,殺的大半人煙稀少。忽然華表石柱上,有三丈餘高,落下一隻朱頂雪衣的仙鶴來,終日不去,引得左近人民去觀看。他也不飛不起,那些俗子村夫,還將磚石弓矢去傷他,他安然不動,那磚石弓矢也不能近他。人人敬他是仙人托化,來此度人。果然到了八月中秋,半夜子時長唳一聲,化一道人,歌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載今來歸。城郭如故人民非,向不學仙塚累累。」向街頭大叫說:「五百年後,我在西湖坐化。」後來南宋孝宗末年,臨安西湖有一匠人,善於鍛鐵,自稱為丁野鶴。棄家修行,至六十三歲。向吳山頂上結一草庵,自稱紫陽道人庵。門外有一鐵鶴,時有群兒相戲說誰能使鐵鶴飛去,就是神仙。只見丁道人從旁說:「我要騎他上天,等我叫他先飛,我自騎去。」因將手一揮,那鐵鶴即時起舞空中,迴旋不去。丁道人卻向庵沐浴已畢,留詩曰:「懶散六十三,妙用無人識。順逆兩相忌,虛空鎮常寂。」書畢,盤足而化。
  群兒見丁道人跨鶴過江去了,至今紫陽庵有丁仙遺身塑像。又留下遺言說:「五百年後,又有一人名丁野鶴,是我後身,來此相訪。」後至某年某月某日,果有東海一人,名姓相同,自稱夢筆生,未知是否。且說一個典故:當日唐憲宗長慶年間,杭州刺史白居易訪西湖鳥巢禪師,問道:「禪師坐在百尺松枝、鳥巢之上,所居太險,何不下來上座?」師說:「太守所居太險。」白公說:「平生腳踏實地,有何險處?」師曰:「薪火相煎,識性不停,生死相續,豈非險處?」白公請問佛法,師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白公大笑說:「這二句話,三歲孩兒也道得出來,有甚麼高處!」師曰:「三歲孩兒也道得,八十老翁還行不得?」白公乃為之作禮。我今作一部《金屋夢》,也不過此八個字,以憑世人解脫。
  詩曰:
  坐見前身與後身,身身相見已成塵。
  亦知華表空留語,何待西湖始問津。
  丁道松風終是夢,令威鶴背未為真。
  還如葛並尋圓澤,五百年來共一人。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