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玳員外建塔開金藏 空大師奉母上蓮台

  詩曰:
  三十二相遍圓通,五百由旬過化城。
  一粒粟中藏世界,大千海裡載光明;
  黃金滿地隨時現,白玉為台踏步行。
  嚼破虛空還色相,不知無滅亦無生。
  卻說月娘了空,辭別雪澗禪師,母子、玳安、小玉和老師姑出海,同這一起東京進香女眷,到了淮上分別。因去辭別玉樓。玉樓也要回山東,聞知山東路上大亂,盜賊太多,婦人不敢獨行,又搭了一個河南客船,從徐州起岸,上汴梁才回清河縣。那時金朝與南宋講和,因此南北通行,無人盤問。玉樓把淮安宅地典賣,葬了公公丈夫,痛哭一場,別了老師姑,和月娘上山東。路上不消化齋,走了半月,到的汴京。正是金主亮登極,黏沒喝、兀術太子久已死了,燕京大亂,金主亮大殺宗室,中外離心,大臣反叛。金主酗淫異常,要來汴京修造行宮,不日南侵。淮上造船千隻,東昌臨清一帶河路,亂成一塊。這月娘不敢回鄉,只得同玉樓賃個小房,在東京住下。
  在那汴河西沿,燒的大覺寺旁邊靠西一帶空園幾間,大瓦房都燒了一半。除有幾個窮兵住著外,門上寫一帖,是「內有閒房賃住,不爭房價。」玳安了空看了道:「如今大娘出家,和三娘小玉住在一個屋裡,你我是一僧一道,路上行走還怕人盤問。這個京城,如何好一處個住?不如尋個閒房,咱兩人安身。白日在外化齋。夜間同宿這個破房子,寫著不爭房價,一月給他三四百錢,住不上兩個月,回清河去了。」了空道:「說得有理。」問了問住房的,道「是幾間官房子,沒有正主,閒了二三年,不拘多少,你們出家人不分貴賤。只是一件,房子破了,裡邊磚石門窗還多,不可作賤。又是些古怪,夜裡丟磚弄瓦的,不甚安靜。你但不驚恐,盡你住幾年,房錢不消論。」玳安道:「且講一月三百銅錢罷。」眾兵道:「隨便罷,不消講。」說畢玳安、了空去稟知月娘:「俺在西河沿賃幾間破房住下,各人取便。來往看問,倒也不遠。」月娘點了點頭道:「隨你們便罷。」說著各人去了。玳安買了一把鎖,將他和了空的破衲襟、扁拐、蒲團一套兒行腳衣裝,鎖在一間破樓底下。日日了空往城裡化齋,玳安在巷口打坐。時常照管月娘屋裡薪水。玉樓的家資漸漸的消乏,月娘的手飾久已賣盡了,只一個了空在外化齋,那得養五六口人。月娘、玉樓也常使小玉在街上攬些女工,多少換錢餬口。
  卻說玳安一日在破樓下睡著,夢見西門慶進門來,披頭散髮,手拿一個金磚,送與玳安道:「我東牆有四窖金磚,留下等你和孝哥來,你只在古井旁青石下看有火起處找去。」玳安醒了,聽聽正打四更,叫了空幾聲,全不答應。原來了空做夢到了清河縣毗盧庵,築起一座七層寶塔來,都是黃金安上,舍利放出佛光,把山門都罩了。忽然驚覺,玳安叫他說他的夢。了空也說他的夢。兩夢相合,不知主何事。玳安起來撒尿,只見東牆下起來一塊火,其色非紅非青,半黃半綠,燒著牆腳往地下去了。玳安道:「此事甚奇,正應夢中言語。」叫起了空來,照著火起處細找,原來一塊石板壓著,井口塌了半邊,玳安使扁拐一試,全然無水,離地有八尺多深,一層層石磴下去,內堆滿金磚元寶,不計其數。但見:
  井通四面,右壓三層。金磚上黑漆光明,元寶上印文鐫就。不數鄧通之金穴,何用倚頓之銅山。有財無命,原從奸巧積將來;易散難消,偏向好人揮不去。大福財神星助旺,守財虜孽帳隨身。莫將■塢闕豪華,好向給孤修佛地。
  玳安取出一錠金磚來,俱是黑漆裹就。退出金色,每錠元寶有兩行大字,是「沈越家財,天賜忠義」八個大字,刻在上邊。計四井相通,每井有一丈餘深,不止百萬。了空說:「此乃無故之金,不可輕放。」留下一錠,依舊用石板埋了,在亂磚破牆之下,多年古井,誰人來理。
  到了次夜,玳安又夢西門慶來說:「此乃我家舊物,留此等你多時,取了回去做些佛事。超度我出世,天與你的,如何辭得?」醒來時玳安和了空說知,這些金銀,如何取得去,多少取些回家,替爹娘做些善事,也見他的靈應。但此金磚,如何取去?如遇著公人盤詰,惹出禍來。次日悄悄報與月娘得知。唬得個月娘面如土色道:「玳安,你不記得當初來安,因金子險把我母子喪命。快快回去,今日大家修行,受了南海菩薩的戒律,還起貪心!」把玳安喝回去了。也是天理人情,報應不爽。玳安將金磚藏在搭膊內,出的門來,見了一個人騎著白馬,兵官打扮,走來看來玳安道:「你不是西門慶老爺家玳安,如何在這裡?」抬頭一看,但見這人:
  稀稀幾路白髮,淡淡一方老臉。窄袖箭衣,久在金營稱幕客;皂靴纓帽,還存師相舊家風。有緣歧路遇相知,無限離情悲故舊。
  你道此人是誰?原來是翟雲峰。一向東京,投在金室家營裡,做個書辨官。今年已六十歲了,還認的玳安是西門慶家人。馬上問道:「你如何做了道士,也不到我家看看?快隨我來。」玳安正帶著金子,沒法擺佈,見了翟大爺,是通家恩人,如何不喜?說道:「小的忘了大爺的宅子,正找不見,隨大爺家去磕頭罷。」跟在馬後,不一時到雲峰門首下了馬。玳安隨進去,磕了四個頭,站在一邊,雲峰便問:「你奶奶好麼?幾時找見你家哥哥?如今在那裡?」玳安把月娘從東京去,上了淮安,不得回鄉,孝哥做了和尚,月娘已出了家,今年在南海才得母子相逢,如今在這西河邊暫住。小的因家主不見,也找了十年,才遇在一處。雲峰聽說歎道:「這等一家財主,不料人亡家破,子母分離,到了這等流落處。如今也少有你這樣人。」叫人快安排酒飯給玳安吃。玳安道:「小的也吃了長齋,久不吃酒了。倒有一件事和大爺商議,不可使外人聽。」雲峰忙把手下家奴趕開,兩人在廳上悄悄言語。好個玳安,他不肯說這金子的原因,只道「這幾年家產淨盡,片瓦不存,只有當初主人藏下的一個金磚,如今要賣了回清河縣去,贖出賣的宅產來,給孝哥度日。正然沒處去賣,遇著大爺,就是當初主人一樣。把金子賣了,打發他母子還鄉也是大爺和家主相好一場,足見死生不變其心。」說畢,向搭膊底下取出一定金磚,雖然漆過,兩旁金色光發,十分好看。雲峰將金磚接來道:「可見是大家在外,流落十年,還有此物。好月娘,怎麼收得這樣緊密!」取天平一兌,足有四十八兩。雲峰道:「這樣亂世,也不便去賣,我兌四百兩銀子與你罷。」玳安道:「大爺吩咐,有什麼多少,這還多賣了大爺的。」即時叫玳安吃了飯,忙叫家下去接西門大娘去。
  翟雲峰夫人又是個好人。從那年別了月娘,至今十載,聽得月娘到京,恨不得一時相見。問了玳安,知有玉樓都在一搭,連忙抬了三頂轎子,使丫鬟蓮香,領著到了寓所。月娘、玉樓、小玉一齊請將來家,又使管家請將孝哥來。蜜食素菜,裡外擺了兩三桌吃了。三日不放,月娘急要辭回,雲峰道:「如今有臨清解米的回船,起一路官批,既是我的親眷,再不消費事,送你去罷。」不二日,兌出四百兩銀子。月娘還不肯受,爭奈一路盤費了玉樓許多銀子,回家又沒路費,玳安勸著,只得收了。
  次日登舟,一家人口上船,不消半月,到了清河縣,在毗盧庵住下。雪澗禪師早已先在庵上,修得山門大殿,禪堂配殿,一進五六層,內外有五六十僧眾。掛了接眾的磬板,似大叢林裡規矩。月娘暫在後方丈獨宿一宵。早有王姑子知道,請在王杏庵家新舍的尼庵暫住。明日玳安到城裡,舊宅子一看,倒的只落得一座高房前樓,和花園翡翠軒,俱折成一片平地。也沒牆垣,做了個大路,往來人屙尿的去處。問了旁人,已換了三個主子。張監生、尚舉人死了,賣與劉學官公子劉進士。招人住著,通沒修理。玳安走到劉進士家,正遇在家,進去見了,說主母相公一向在外,回來要贖這舊宅居住。劉進士父子乃天理人家,又係舊交,即查原契,是三百五十金。情願許贖,就少些也不妨,日後補完。玳安謝了回來稟知月娘,將前日雲峰的銀子取出來,一天平兌了三百兩,待搬過去再完。原來玳安心裡記得,當初乞兒討飯,西門慶托夢一項銀子,久埋在高房下,取出來可以完事。劉進士收了銀子,玳安請月娘玉樓過獅子街舊宅來,月娘不肯,道:「等收拾完了過去不遲。」使小玉、玳安先上宅子裡,支鍋盤炕去訖。到了半夜玳安叫小玉起來點燈:「我這門坎下有一窖銀子,是我當初埋下的。」小玉不信道:「天生扯慌的精,有銀子你還等到今日哩,不知幾時拿去另尋老婆了!」玳安道:「你跟我來,小玉手提著燈,把前後門關了。玳安才使鐵釘一剜,取起大方磚來,那有當初埋的銀子,只叫得苦,想是被人掘去了。取將鐵鍬來用力一鏟,只聽「撲通」一聲,是一個大井口。把玳安弔下去有三尺深,都是金磚元寶,一層層排滿,取出一錠來,八個大字,即是汴梁所埋之物。夫婦二人才向天地拜謝,說天賜財神,情願舍了修塔建寺,依舊掩埋了不提。
  到了次日,叫將土工來,把花園翡翠軒一帶分為兩院,做一觀音庵。另造起檀香像來,請月娘玉樓過來住。賁四家兩口聞得月娘回來,買禮來看,隔了十年都老了,時常做伴。問道:「老馮死了。」月娘別招了二個貧婆,做飯服侍。玳安取了幾白監布來,換了月娘玉樓的衣服。自己買個驢兒,也換了一件公道袍,常到毗盧庵,看了空聽些佛法。叫將賁四來,把獅子街舊典當鋪開起,油漆得一時嶄新。一縣親友聞得西門官人母子回家,又贖回宅產,修理一新,不知家裡還有多少銀子。才取出來,就有李智、黃四等一班兒來行賀。引誘玳安做些生意,玳安俱辭了去。卻上東京,謝了翟雲峰一分大禮。雲峰說:「你家沒有主子,寡婦孤兒,又都出了家,這亂世如何支得住,還該做個小小前程,撐持門面。」因此叫他納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在東京錦衣衛裡做個旗牌官,還頂著西門大官人的缺,只不管事。因為玳安隨了姓,滿縣人敬他忠義,又有家事,都為小西門大官人。從此度起日月,富倍於前。又修起西門慶的墳墓,那日和月娘、玉樓、孝哥、王姑子、小玉隨著一同上墳。回到毗盧庵,參雪澗長老,月娘說:「起當初曾舍一百八顆明珠在這裡,薛姑子死了,寺上兩遭遇火,不知落在誰手裡。」雪澗禪師大笑道:「珠子倒也有,可惜連我一件衲衣偷去了。」了空看著雪澗又笑道:「有了珠子,就有了衣;有了衣,也就有了珠子。只在眼前,不消尋覓。」說畢話,取出一件破衲襟來道:「可是老師父的衣麼?」雪澗長老道:「正是了。」接過來用手一捏,那縫的襯布兒依舊完全,上面卻添了一個金針。長老拔起金針,抽出一個黃袋來,一百八顆明珠溜亮光圓,遞與月娘,低頭一看,正是自家故物。詩曰:
  珠從岡象於何求,不是明人莫暗投。
  赤水歸來還獨照,牟尼頂上起重樓。
  又
  趙州八十猶行腳,須信心頭未了然。
  及至得珠無一事,始知虛費草鞋錢。
  月娘看珠已畢,忙把金針取看。不似人間銅鐵,只見金光明亮,照得一殿都是佛影。了空細說:「是南海婆婆送我縫衣的,」才知是菩薩的顯應。將這針和珠依舊送與長老,叫了空收在身邊。月娘想了想道:「我有個願力,了空你可承此孝心,日後化出錢糧來,寺後修一座七層寶塔,安放金針珠子供養,為舍利之塔。可惜我們年老,不能成此願力,將此功德留與你做罷。」長老向月娘道:「佛法願力,不是輕口許的。凡有願力,一世不完,來世苦修,才得圓滿的。七層寶塔,乃數萬金銀的佈施,清河縣一個小地方,如何滿得這願?」一言未畢,只見小西門員外玳安,向長老月娘跪下說:「此塔不難,我替母親哥哥完結此願罷。」長老大驚道:「你一人如何有這等福量?」玳安因把天賜黃金的事說了一遍。月娘才知向來贖產興家,另立門戶,原來天報忠義之僕一段因果。
  玳安回來,把寶藏取出,一面興工,在毗盧寺後築起七層高塔,層層是佛,安放金針明珠在上。塔成之日,金光夜現。遠近善信男女,上千萬的人隨喜,俱道玳安忠義,了空行孝,所以天賜黃金,完成佛事。那日做了七晝夜道場將畢,忽然來了一支人馬,前後紅旗黃傘,坐一個年少將官,只有二十多歲,卻生得齊整。來到奪前下馬,便問道:「可是清河縣毗盧庵,了空長老的禪林麼?」了空慌忙迎出去,一見了空,將偏衫袖子扯住道:「師兄你好快活,撇得我在苦海就不慈悲我了!」月娘、小玉、王姑子都躲避在後齋堂去了。只落得雪澗、玳安都出來迎接道:「這小將軍是誰?」
  鴛鴦帳裡談經伴,龍虎巢中羅剎娘。
  柳色日拋珠勒馬,梨花新棄綠沉槍。
  摩登不破阿難戒,天女來登彌勒床。
  阿閃國中還覓婿,蜜成蜂老又尋香。
  原來是淮西大寇李全寨中,黎花槍楊夫人女兒錦屏小姐。原招了空為婿,兩人講經說法,不肯破戒,許下結伴修行。因李全亡後,楊夫人投在大金麾下,做個上官夫人,領他的兵馬,鎮守淮西。如今夫人又死了,小姐將後事付與營將,卻來找尋了空,今日才得相見。了空迎上殿來,只見這小將軍行了五體投地三參的禮,卻與了空平拜了,才和雪澗長老問訊。卸了戎裝,卻是幅巾道袍,外掛一患數珠,一雙小小方頭禪履。雪澗長老甚是納悶。了空請進方丈,請出月娘一行人來相見。細說前因,才知月娘是婆婆。這小將軍是乾媳婦兒。錦屏又拜了兩拜,月娘大家坐在一團,擺上齋來吃了。
  只見錦屏小姐喚家將捧出一盤金銀來,約有千兩,送與了空,助寺上功課。自己卻將發分開,跪在佛前,求月娘剃髮。長老大喜,原是有了法名,是了緣、與了空敘兄弟的。自己做就一套禪衣僧帽,即時一個新比丘尼。滿口經典,久已爛熟菩薩戒。先拜佛像,後拜長老、月娘。即時發遣營將人馬,回淮上去了。從此在觀音堂與月娘作伴,晨昏焚誦。過了數年,玉樓不在了,葬在塋邊。月娘享年八十九歲,一日喚將了空來,念了四句偈語,無病坐化。化之日滿天瑞色,一屋香雲,冉冉向空而去。
  偈曰:
  八十九年夢,天空月又來。
  不圓也不缺,夜夜照蓮雪。
  了空自與玳安整頓後事。謹遵遺言,不許回塋合葬,火化了安龕在新塔下,做了七晝夜道場。那時雪澗長老辭回泰山去了。了空在寺裡持住十年,辭了玳安,也朝落伽,住在普陀岩紫竹庵裡,不回山東了。日後坐化成佛,錦屏卻在觀音堂住十年,也回東海得道。毗盧庵做了高僧卓錫談經。俱是小西門玳員外管理。後來生子二人,世享富厚,夫婦偕老,八十而終。這是天報忠義,一家正直處。正是有波皆淨土,無地不蓮花。
  要知如何,緩緩再敘。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