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面前母逐親兒去 衣底珠尋舊主來

  一臥西湖夢欲醒,宋家煙雨隔南屏。
  君臣不灑江山淚,駝馬常流草木腥。
  說鬼偶然殘脈望,傳經誰可聽伽陵。
  紫陽問道無餘答,止記前身鶴是丁。
  話表月娘一行四眾,辭了寶公禪師,一路面來。玳安挑著行李,小玉扮著女道,老師姑敲木魚化齋。止有月娘終是見人羞慚,不像個久出家的。幸得南方家家好道,不消唸經,就送出齋供來,還有送上佈施、銅錢、白布的。只是一路茫茫,或投寺院安歇,或是搭載漁船,漫山過水,走了兩月有餘,到得臨安,是南宋紹興二十一年,秋盡冬初光景。那裡去找問孝哥信息。到各寺裡得個影兒,不過自游僧掛搭,及至尋到近前,又不是了。月娘晝夜啼哭,老師姑勸他虔誠,親上南海,祈求菩薩靈感接引,休把兒子放在心上。倒是愛根牽纏,不算一心修行的了。
  月娘沒奈何,只得隨眾南海。過了錢塘江,問定海的路,水陸一千餘里,到了紹興府地方。趕不上程途,天晚下雨,把衣服行李濕了。路旁一座火德真君廟,叫開廟門問路,卻是一個尼姑庵,叫了半日不應。只聽得裡邊叫了空開門,喜得玳安忙叫月娘不迭。走出一個小尼姑來開門,年紀二十餘歲,生得且是秀雅,一團和氣,讓進月娘一行進廟去了。一個老尼姑有五十餘歲,住著拐杖,一似瘸子般,卻是一雙小小腳兒,也是個半路出家的。忙問月娘何來,月娘和老師姑細說了一遍:是朝參南海的,到了寶方,天晚下雨,借宿一宵。糴些米來,常住裡吃齋,不敢打攬。老姑子道:「十方賢聖,就有十方接待,我這小庵雖不留眾,幾位師兄遠來,難道一頓粗齋備不起。」忙叫徒弟了空備齋,一面斟了茶來吃了。玳安放五行李,也去幫他擔水燒火。原來門前一個神泉,用竹竿直引到屋裡灶前。南方叢林裡,多是如此方便。少頃煮得飯熟,用大盆捧將來。兩碗醃筍,兩碗醃豆腐,又是醬炒麵筋,一碗煮的乾藕,兩碟鹽豆兒。晚齋已畢,玳安自去廟門下打一個草鋪。月娘和師父一床。沒有閒床,小玉要在地下睡,那小尼姑道:「我兩人一床上將就過這一夜罷。」老瘸姑子自去裡面一張禪床上睡去了不提。
  原來這小姑子法名也叫了空,和小玉在外間一張繩床上睡了。睡到半夜,小玉是走路乏倦了的人,丟下頭的睡著,脫了上衣,只穿著小布褲兒,一個舊絹抹胸兒,不解中衣,只鬆了褲帶。那知道尼姑不是雌的,卻是個沙彌。這了空悄悄鑽過小玉身邊,一頭並枕,用手摸他的乳頭兒、肚皮兒,漸漸摸到下邊,把褲帶替鬆了,小玉哪裡得醒。這了空久在此庵,與老尼姑狼狽為奸,無惡不作,良家婦女被其誘逼失節,且有含羞自盡者,不知凡幾。今日明欺女眾,色膽包天,假裝翻身,竟非禮亂動。
  小玉猛醒,忙問道:「是誰?」只道是玳安久不同宿,一時間進來偷野食吃,那曉得這小姑子是個雄的!疾忙推開身子,卻是這小姑子了空。小玉道:「你是姑子呀,如何這等無禮?」那尼姑嘴裡只好叫「好人!」小玉不敢高聲,道:「好出家人,你不是個姑子,倒是個和尚!」連忙跳起來,找衣裳穿不迭。姑子道:「我就是南海大寺裡的沙彌了空,常來這庵裡行走。我這南方,常是尼僧同居,你要走漏風聲,壞我們的戒行,叫你回不得北方。快快上床來,依我睡了就罷。你要不肯,我隨你到了南海,也逃不出這座寺去。那個和尚沒有幾個尼姑,那個尼僧沒有幾個和尚。只除非是個觀音菩薩,是個真修行的。」慌的小玉大叫,驚醒了月娘、玳安,一齊起來,小玉又不好明言,只說有賊。這小尼姑開了門一直走了。鬧到天明全沒敢睡,黑暗裡收拾行李,去辭老姑子起身。只見老姑子在房裡大罵:「那裡來的一起村野侉蠻婦們,平白的到我庵裡作踐騙了齋吃,還半夜起來打劫!天明我和你見官報縣,決不干休!」月娘明知他羞了撒賴,只得忍氣吞聲,走出廟來,上了大路,從今再不信這尼姑和尚。一路小心,過了寧波定海地方,望見汪洋萬頃,就是南海了:
  浩渺接天,泓絕地。南極朝宗,為日月歸藏之府;東江總派,收岷峨尾間之區。名山淵渚,旁結雁宕天台;禹穴會稽,下接番禺閩嶺。龍宮千丈,掛冰綃鮫人織錦;蛟窟萬層,排雲竇蚌母含珠。海帆幾片日邊來,梵閣千層天外起。
  原來過海船,不等風順不敢開,不等人多也不肯開。月娘等在海邊村裡尋了一口莊家的屋住下,使玳安下鄉化些米來。連住三日,等得一起鎮江進香善人,和些僧眾們上了大船。拋了神符,拜了菩薩,齊聲念佛,和著靈感觀世音慈悲名號,才敢開船。月娘一行四眾,隨在船梢上過海不提。
  卻說了空從渡江南來,在寧波得病,渡海遇了颶風,幸喜倒遇順風,吹回船來,得登彼岸。因想這南海地方空闊,大寺小庵,名山淨室,不止一二百處,那見我的母親。就是玳安也不到這裡,那裡問他們去。就往南來,也無處找尋。因此寫了一個木牌,掛在胸前,是「了空化齋」四個大字。雖到海中,不去安禪聽講,只在各處化齋,以便探取母親信息。
  那日月娘一行過了海還隔菩薩的大寺有四日的路,也要探問孝哥信息。使玳安扮作道人,去左近寺庵裡化米,好訪問信息。那日玳安化齋去了,月娘在一個施主寡婦人家吃齋。天晚了,玳安不見回來,只好借宿在此等玳安來,明日進山。黃昏時候,只見了空披著衲裰,進得村來,朝著小玉問訊,只說他是本處的善人女道,要在此化齋,方便投宿。這小玉略識幾個字,見胸前掛著牌子,是「了空化齋」,想起那一夜假姑子的話來,說要隨我到南海,好歹不肯放空,這廝想是知我們過海,隨後趕來了。慌忙與月娘說知,那了空遠遠立著,還不曾開口,只聽小玉、月娘,禿長禿短一頓臭罵。了空不知是那裡帳,可憐忍氣吞聲,回步而走。自古道:此處不留人,還有留人處。一個佛國地方,這位女菩薩和這比丘尼們,全不學好,就不佈施也罷,因何破口傷人?了空低頭去了。詩曰:
  姓名面貌幾曾真,真假相疑疏間親。
  認賊為兒多自誤,將仇逐子是何因?
  曾參投杼疑慈母,陽虎招尤誤聖人。
  衣缽不逢真骨血,當前錯過失金針。
  看官聽說,了空母子對面不相認,難道小玉也不記得孝哥模樣?原來七歲上被兵趕散,做了十年沙彌,改頭換面,長破了面皮,又經了一場大病,枯黑乾瘦的一個小和尚。這月娘也做了尼姑,老了許多,自然對面兩不相認。小玉夜裡吃了假姑子的虧,白白的被他弄了一肚子惡氣,如何不罵。了空自去投古寺打齋過夜不提。
  天將入夜,玳安回來,化了五升米,說道遇著人家齋僧道場,留著吃了三個大油餅,又是一百銅錢,又打探出一個喜信來。月娘問道:「甚麼喜信?」玳安道:「我問這齋僧人家說,有個小師傅名叫了空,可不知南海叢林裡有這個名字沒有?」那家道:『有個了空,時常在海中各村裡化齋。一個牌子掛在胸前,只在這幾座寺裡,他又不安單坐禪,說是探問母親的信。』這個信是真的了。當初和他南來找娘,他原說要朝南海的,我明日早起去,把這各村裡一問,他既有了招牌,就好找了。」
  月娘、小玉聽了一驚,向玳安道:「今晚來了一個了空,想起那紹興府假姑子了空來,怕是他裝作化齋,又來趕我們的,被我們大罵一頓去了。也是一時性急,不曾問得明白,他就去了。那孝哥當初也不是這等一個黑瘦的。」玳安道:「一個人隔了十年多,又剃了頭,那裡認得去?這多是孝哥了。」惱得個月娘一夜沒睡,把不到天明,叫玳安各處去找不提。
  卻說了空因找尋不見母親,不敢投寺安置,白日各處化齋,夜在山岩樹下打坐,也不怕狼蟲虎豹,發願今生不得見母,決不還鄉。那日走到一坐山崖邊,只見一個白衣貧婆,在山澗邊折洗破衣,見了空來,坐在一株松樹根下打坐,便問了空道:「小禪師,你有甚麼衣服脫下來,我替你漿洗漿洗。我在前庵裡住,有個兒子出了家,來此看他,替他折折衣服,也是生他一場。這些身上垢膩,通洗不淨。只有這個澗水,是老母濯垢泉,隨甚麼破壞直裰,一經了這水,都是光明乾淨的。又不沾灰泥,又堅壯耐穿,現不得破的。」了空大喜,急忙脫下這件破衲裰來,看了看一片片補得破布鋪襯,一年多不曾離得身子,這些蝨蟣灰垢,都生滿了。那得這個女菩薩一片好心,休說替我漿洗,就拆開縫補的幾針,也就是佈施了。要脫下來天又寒冷,沒得替換,只得問女菩薩,借過針來縫縫也罷。那白衣婆婆揭起襟底,一個金針送與了空補衲。好個金針,偈曰:
  不是凡銅頑鐵,曾經水火磨成。拈來切莫暫停工,繡出鴛鴦交頸。最怕一針有錯,亂絲積縷難成。穿針孔要分明,乞巧天孫覷定。
  了空得了金針,將破衲裰取將來,放在石邊,看見前襟底下一塊破布,高突突滾將綿絮出來,有些破綻,用針挑起這塊布來,抽出些絮子好補。不想揭起破布,露出一個黃紗囊來,不知是甚麼物件。用手一捏,沉甸甸、圓碌碌,折開一看,原是一百八顆七寶佛首的數珠。這件破衲裰中,如何有此異寶,才待告訴婆婆,抬頭一看,那裡有個人影兒。把手內金針,疾忙把珠子縫上,藏在胸前,使金針在一起。在濯垢泉取出缽盂,盛出一缽清水,先洗淨缽盂,卻取第二缽水洗淨面上塵土,又取第三缽水一飲而盡。覺五內清涼,塵心病體,一時灑落。真是甘露洗心金骨換,醒醐灌頂玉池融。了空披衣托缽,從山澗邊來,遠遠望見一個道人,挑著扁拐蒲團,大踏步走得將近,看著了空從山下過,他卻立住了腳只管細看。等這了空到面前,這道人呵呵大笑,大喝一聲道:「你走那裡去?」嚇得了空只當作截路賊兵,劫僧的外道,睜眼一看,卻原來是玳安。怎麼也來到這裡,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詩曰:
  越水吳山何處尋,主人原不隔前林。
  濯將法水還三寶,收得明珠直萬金;
  手拈菩薩慈母近,眼看彼岸道師臨。
  團圓正好回東土,聽取潮音觀世音。
  主僕二人,一僧一道,坐在道旁一塊盤陀石上,各人細說別後之苦。玳安說:「大娘為你出家做了尼姑,遠來找你。前日說罵了你一頓,原有一個假了空,裝作尼姑,只當你是個假的。」了空大笑道:「我只知一個了空,那知道弄出許多假了空來?果然罵得我沒處去。又訴說,被賊擄在山寨,遇著錦屏小姐,放我下山,一路找尋沒信,才到南海,不想此處相遇。」真是千言萬語,一時難盡。說話多時,天色晚了,問道:「玳安,還有多少路才到母親住處?」玳安道:「我聽得有一家善人齋僧,知道你在這裡左近,走了幾處,俱沒有信。不知你走到海邊村裡來,我出來了三日,這山路黑了,又怕有虎,今日回不去,且到寺裡宿下,明日走罷。大娘在村裡等我信,不知怎麼焦燥哩。」了空道:「前邊有座小淨室,一位苦行老和尚,我常來投宿,且去打攪他一齋。」說著話,二人走到門前,只有兩口草庵,師徒二人住著。以耕種石田為行,也不參佛唸經,每夜打坐不睡。聽得狗叫,小沙彌赤著腳來開門,認得是了空,請進來上繩床坐下。沒有夜飯,卻是一鍋蔓青和些山竿,煮得稀爛。燒得鬆柴滿屋松香。各人吃了兩大碗。了空還念了功課,同玳安上床睡去,次日才去拜見母親。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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