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鴛鴦帳新婦聽經 錦屏女送夫贈衲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聖含靈共一家。
  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動被雲遮;
  驅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隨順眾緣全無礙,涅生死是空華。
  單表了空同玳安南來探母在寺中失散,被強賊擄至大營,獻與淮海李全大王。有梨花槍楊夫人收在帳下,與錦屏小姐成婚,強送了絲鞭。了空不肯破戒,日夜與錦屏小姐講經宣卷,持齋拜佛,二人同心學道,全不行男女夫婦的事。白日一桌而餐。晚來各床而寢。後來錦屏小姐平了黑山賊回營,楊夫人要等李全大王回來,擇日完婚,也不強他。原來大寇李全,因降了齊王劉豫,奉了令旨,同世子劉麒領五千人馬隨兀術徵南,在淮安鎮守。後因兀術金山大敗,被岳元帥領兵趕過淮揚,因此李全敵擋不住,退回山寨。聽兀術大兵再圖進取。
  那日進得營來,楊夫人、錦屏小姐接見已畢。問了平安,李全便問行後寨中得了多少金銀、子女,各山寨主多少投獻?楊夫人叫營將把冊籍呈上看了,上有沙彌了空。李全大笑:「似此沙彌,要他何用!我們又不是南寺裡和尚,北寺里長老,收了他去燒香掃地,打鼓撞鍾。從來說僧尼三不利,就該一刀殺了,撇在一邊,留在營裡做甚麼。」楊夫人笑道:「這個沙彌倒比金銀財寶不同,他生的面如滿月,眉有毫光,果然有羅漢的威嚴,天人的相貌。我想女兒今長成一十六歲,這山寨裡、得那招個好人家兒子為婿來,這沙彌年貌與小姐相當,天賜一對姻緣。專等大王回營,揀取良時吉日以完婚配。日後我夫妻兩口,又沒有兒子,有了錦屏武藝,和丈夫可以任其大事。」李全便叫傳了空來見。只見了空穿一件茶褐僧衣,合掌當胸,不行禮拜,只打一個問訊說:「南無無量壽佛。」這李全抬頭一看、見了空一表非俗,兩耳垂肩,雙手過膝,唇紅齒白,與錦屏小姐恰是姊妹一般,不覺十分歡喜。問了他生時八字、恰與錦屏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又問他家鄉住處,說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千戶家的公子,就知他是大家有根基的兒子。一面讓他坐了,細問來由。了空便將南來尋取母親,被寺中土賊劫擄到了大營,專等將軍來發一個慈悲,放一條生路,得母子完全,勝造七級浮屠。說畢淚如雨下。李全說道:「既到此處,就是天緣了。況與小姐生時一般,正是千里紅絲,姻緣已定。」即取了歷來,看看今日正是黃道良辰,不犯紅鸞,大吉星照命。忙傳下令去,整理合婚筵宴與駙馬小姐任親。那營裡軍令森嚴,百般齊備。不一時請了空回房沐浴,把穿的沙帽僧衣,早被服事的營兵一頓剝了。了空無奈,只得換上錦衣巾履,從書房裡鼓樂引出。錦屏小姐退入洞房,也沐浴更衣,從屏後一班細樂擁出。設下香案,李全夫婦看二人雙拜天地,兩邊營將都換了吉服排列左右,營中金鼓吹打,聒天響亮,是好一對夫妻。但見:
  男相莊嚴,女容端肅。一個價花貌雲裳,不亞帝宮天女,一個價修眉碧眼,渾如淨土比丘。一個要離色界無色界,安排坐象騎獅;一個要非想非非想,指望乖鸞跨鳳。不能阿難超三界,且使摩登困一床。
  二人拜了天地,回拜父母,交拜訖,差兩個兵婦權作媒人,送入洞房合巹。這了空不破酒戒,小姐也輕輕接來,放在桌上,點上燈燭。二人原是同居熟了的,也不做客,依舊對桌而坐。侍女送上茶來吃了,了空焚上一爐檀香,高聲念一卷《大悲觀音阿羅尼咒》。念咒已畢,又是一卷《金剛經》。直到一更時候,錦屏小姐卸了殘妝,卻來了空身邊坐著,講問經法。
  因問了空:「這佛道中男女俱得成佛,卻要女換男身,來世方成佛道,請問女身如何得轉?」了空答說:「《維摩詰經》說有一天女說法,舍利佛言:『你既悟道,因何不轉女身?』天女說:『我從十二年來悟了佛法,求女人相便不得見,又從何轉?即如做傀儡的,雕成木女兒,原非真相,又何心轉。一切諸佛,亦無定法,況有定相,一有佛性,即非女身。』天女說佛法,云何轉女身。參悟得菩提,女身已成幻。譬如傀儡匠,幻化原無相。非身於何轉,大身無分別。而況諸佛法,執相不可議。」
  錦屏又問:「一切眾生,如何脫得生死輪迴?」了空說:「《圓覺經》云:一切眾生,從無始來,就有恩愛貪欲,俱是輪迴種子。因此種種性根,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從淫欲而生性命。當知輪迴,愛為根本。因此一點愛根,生出欲來,就是男女紅白二點,從欲生命,就是生死輪迴公案。從欲為因,從愛為果,愛有順逆,欲為憎嫉。因此生出種種冤債,種種業因。既有輪迴復生地獄餓鬼,但知諸愛不真能,舍眾欲,勤求如來圓覺境界,一清淨身,便見如來。」
  云何得輪迴,皆以貪愛故。愛根生眾欲,眾生以為命。各以不淨身,恩愛生顛倒。究其輪迴因,生死在一念。清淨不染塵,便得無上道。
  錦屏又問:「色聲香味觸法,以何因緣,從觸得樂?男女相觸、才成夫婦。也有觸到好的、觸到不好的。還是觸好、還是不觸好?請問觸字作何解說?」了空合掌而說曰:「《維楞嚴經》:佛說阿難,汝常晨朝以手摩頭,於意云何?此摩所知、誰為能觸能為在死,為復在頭。若在於手、頭則無知。若在於頭,手則無用。云何名觸。若各各有,則汝阿難,應有二身。是故當知,覺觸與身俱無處所。即身觸,二俱虛妄,本非因緣,非自然性。」
  錦屏又問:「既說觸非真性,那男女交觸,便有一種真樂從心中來,豈不是個天人相交?以眼代觸、尚不能免,何況凡夫,講再參禪。」了空又說《楞嚴》而為答曰:
  「佛說阿難,又汝所明。身觸為緣,生於身識,此識為後。阿難若因身生,以身為戒;因觸所生,以觸為戒。阿難若因身生,必無合離。二覺觀緣,身何所識。若因觸生。必無身汝。誰有非生,知合離者。阿難物不觸,知身知有觸。知身即觸,知觸即身,即觸非身,即身非觸。身觸二相,原無處所。合身即為身自體相離,身即是虛空等相。中外不成,中追何立。中不復立,內外性空。則汝識生,從誰立界。是故當知身觸為緣,生身識界。三處都無,則身與觸。及身界三,本非因緣,非自然性。」
  錦屏聽經已畢,心大歡喜,向了空問訊,情願皈依佛法,了此輪迴。上了牙床,垂下鴛鴦帳,和衣而寢,彼此再無相觸。了空焚了一炷香,自在一張禪椅上打坐。數息觀空,合眼跏趺去了。捱得這侍女心焦,家婆眼困。天已三更,瞧了瞧姑爺在房裡和小姐還講經哩。到了天明,傳到大王帳中,說如此這般和小姐終夜講佛法,要度小姐出家,通不曾同床,李全大怒,向楊夫人說:「賊禿無禮,敢嫌吾女醜陋,以邪教外道蠱惑,不如殺了。」夫人勸道:「此僧乃有道君子,若是凡人,不知幾時和小姐成親了。大王息怒,待我慢慢勸他。」李全道:「我有一法,先把他拿來看我行法殺人,自然畏懼,不敢不從。到其間自有主意叫他心轉。」
  早起升帳,見了空不來謝親,即傳令刀斧手綁縛了空前來。了空正然打坐,小姐未起,早被幾個丫鬟走至跟前,把了空扶出上了繩索。到了廳前,了空依舊念佛,全不恐懼。傳令綁出殺人場將軍柱上,剜出心來,吃個佛心湯。當下傳入後宅,錦屏小姐梳妝不迭,三步做一步走出廳來哀求:「大王且休動手,想女兒和他是夙世的佛緣,不在一時夫婦,若殺此人,兒必不獨生。」忙上前去,拔出身邊利刃將繩索割斷。這李全又是惱又是笑:我正要嚇這賊禿,爭奈小姐護他,如何是好。也罷,叫他看我殺人罷!即時傳下令去:「今日發十路嘍下山,不論僧俗,俱要活捉了獻功。一向上山不曾殺人,日日念佛,損了我的軍威。把和尚放了,押在殺場上看我殺人罷。」小姐明知嚇他,也要看看了空的佛性。小姐進宅去了。
  欲求恩愛反成仇,不是冤家不聚頭。
  自是善財參得破,剜心截頸恨優游。
  了空在此遭困不提。
  卻說毗盧庵雪澗禪師,因燒佛得了一百八顆寶珠,縫在破衲裰裡,被賊僧了塵看見,盜取衲裰逃走南行。也是佛法難容,出門來行到徐州地方,遇見一起鏖神和尚,整有十二人,俱是棕團棕帽肩挑經擔、胸掛佛經,打扮得十分莊嚴。每個人一條扁拐,係一個大木魚,也有月牙鐵拐降龍的銅鏟。看見了塵一個和尚走得忙忙的,拿條短棍就接住他一路同行。這了塵原是營伍出身,不知江湖上叢林裡暗號。空做了幾年和尚,不曾云游一步。只道是一樣的和尚,那知這方上的鏖神成了一伙,如截路強賊相似。遇見孤僧孤道,假裝同道,便裹將來替他挑擔。如有銀錢的就奪了打死在路傍,如有小沙彌,就裹來大家奸宿;如有尼姑,也裹來做個渾家,好不利害。今日了塵遇見這一起,如何脫得手?
  他見了塵精壯,就哄了來同行,假說上南海九華聽經說法。到了夜裡,捏了塵,沒甚行李,穿著個破衲裰。只叫他同兩個徒弟下路去化齋。這了塵心裡也打算:沒有銀錢,哪怕他們強梁。且搭伴往南好走,省得問路。行了數月,到羽山一帶,是淮安地方。天色將晚,一行十三眾和尚走到林子裡歇息。只聽得一聲鑼響,走出五十個嘍來,簸箕圈一齊圍了,把包裹禪杖上前奪了,俱上了繩,背剪綁著往山寨上來。正是太歲中間逢太歲,鏖神意外遇鏖神。到了三更,走到一個大營裡。天明大王李全升帳,各處嘍將行路僧俗俱陸續解到。這李全一見解到忠義堂大廳上,即叫:「刀斧手伺候,今日捉的俗人,有錢買命的俱各放回。凡有僧人,俱是邪教惑人,游食詐哄良民,綁出去摘膽剜心,不許停留!」一時傳令,那殺人場上將這些鏖神和尚一個個剝得精光,衣服包裹收在內庫。先砍下頭來截成四大塊,拋在山後。不消說這個了塵和尚,只為一百八顆珠子出來,不曾動得分毫,乾送了一條性命。
  詩曰:
  衣底明珠卻暗投,刀山劍樹一時休。
  這了空看了,全不動念,佯樣不彩。李全看得明白,說:「此僧小小年紀,這樣膽氣,其實可敬。怪不得女孩兒和夫人說他是個好男子。」走下來一手扯住,喜喜歡歡往後堂去了。那楊夫人在後堂上知道,又早設下筵宴,笙簫細樂、一齊奏起。錦屏小姐穿著一身豔妝,如天仙帝女。忙叫丫鬟取衣服替了空換了,一齊入席。知道了空吃素,也不相強,另備一桌素菜油果,十分敬重。點了一本《曇花記》,逢僧點化。酒席上歌舞成行,香煙滿座到了二更後,酒闌人散,使人扶小姐同姑爺回房。料今番見我殺人的威武和款待的親情,再沒有不和小姐成親之理。他夫婦二人依舊手攜手兒,兩意相投,不似新郎新婦模樣,好似情熟的了。送入房中,點得燈燭輝煌。侍女們都困倦,各自睡去,誰管這和尚的閒帳。
  到了三更時候,了空依舊不肯同床,錦屏小姐便問:「師兄,你果無心破戒?昨日講的佛法,我也不肯自墮輪迴。但你今夜再不同床,明日我父親定不肯饒你,那時我也不能再救,不如打發你去罷。我今和你相伴一年,雖不成夫婦,定是前世同伴修行的道友。你去後我也要一心入道,再不從俗招配。待我父母歸天,往山東清河縣昆盧庵來訪你,你可留下一法名與我,我就此送你下山。」了空聞說,合掌拜謝。二人向天立願,與錦屏小姐起名了緣。那時三更將盡,山下雞鳴,怕天明走不遠,被巡山嘍囉拿回來,如何救得?了空便道:「賢弟,我今細想,正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當日來時是一個和尚,如今穿著一身色服,又無本來衲裰,如何去得?到不如死在此處,也是我前世修因不全,今生遇此災難。」錦屏細想一回道:「有了今日父王在山上殺了許多游僧,剝得衣服、禪杖、木魚俱在。此處待我到廊下去找一件來送你去罷。」小姐走到前廊,果然堆了許多僧衣,即時取了一件破衲裰,一根禪杖,一個木魚。了空脫去俗衣,穿上衲裰,將禪杖挑了木魚,卻從後營一條小路,不走大營里路逕。小姐送出牆外,了空問訊,飄然而去。山上善神擁護,哪消天明,離山走有二十餘里。正是挑明月為行腳,頓送柔情上法航。有詩為證:
  善財參得別山峰,刀劍林中有玉容。
  威不屈兮色不溺,這回樓閣去重重。
  不知了空何日得見月娘,錦屏何日再逢了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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