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揚州城分剮苗員外 建康府箭射蔣竹山久

  戀繁華興未闌,無言天道自漫漫。
  笙歌耳紅妝亂,勢位熏心白髮殘;■
  塢金殘直爵厚,迷樓風雨過江寒。
  應知杌終歸盡,造物愚人紙上看。
  話表金兀術十萬人馬過江,被韓世忠殺得大敗,無路可歸,幾次哀告求生,俱被神臂弓射回,趕入黃天蕩,不得渡江。指日生擒,再無生路。誰料天相金朝,出來一個閩人,指出一條活路,潛溝建康,金人日夜開鑿,把人馬游盡,韓都統方才知覺,無處追趕。上本請罪,高宗因功免議,許帶罪立功不提。金兀術似漏網游魚,脫籠狡兔,急奔揚州。那知元帥岳飛,從江北提兵接應,八百精甲,三千步卒,把兀術的人馬趕在江邊泥淖陷坑中,一陣殺了個罄淨。剩下一萬殘兵,不敢回揚州,迤邐往淮南一路連夜奔逃。岳元帥直趕過淮揚地方才回。
  單表這揚州城留下蔣竹山、苗青做了都督,同番將孛董等老弱殘五千鎮守,接應江南兵餉。自兀術渡江追高宗下海,這揚州城鹽商大戶,死的死、傷的傷,子女金帛,搜括已淨。這苗青和王起事秀才,架著金兵,同蔣竹山大家小戶,不遺一家,比從前追考捆打,日甚一日。這些百姓真是釜中魚一般,生死不保。捱得今日,不知明日如何。就中有一個好漢、姓李名安,原是山東周守備府中有名的家將,後來因汴梁失守,投在宗留守標下。南渡後流落揚州,做些小生意養母。此人武藝出眾,膽勇超群。苗青一般奸細,因金人進城,久已不平。藏在百姓人家,有舊日結成十餘個意氣兄弟,都是些營裡舊武官們。動得手的好漢。大家商議:待金兵大營南渡後,城裡殺起來,這些守城的金兵不過幾千老弱,久已足心,那提防著百姓起義。只因金兵勢大,不敢動手。可差幾個心腹在瓜州打聽兀術過江、韓將軍的勝敗,以便舉事。後打聽兀術大敗,走入黃天蕩去了。大家喜之不盡,連夜糾合起些有膽的壯士千餘人,定日在天寧寺聚齊,舉火為號,先拿住苗青,以報獻城之恨。正是惡貫滿盈,天從人願。
  不數日兀術敗信到了揚州,孛董正然點兵接應。這李安怕日久漏泄,一面差心腹上岳元帥營投報告急,一面城裡設計。怕金兵走脫,到了半夜,塔上舉起火來,滿城吶喊,亂殺起來。原來金人破了揚州,料南人軟弱,不敢叛的。這些番將們那個不是醉擁紅妝、幾個婦女,晝夜縱酒狂淫的。就是這馬步兵卒們,也都放膽姦淫,日日醉生醉死,全無提防。忽然半夜一聲喊起,只叫「休要走了番賊!」那些有膽力受冤屈的百姓,成千成萬上得城來,把城門把住。岳元帥的兵早已入城,內外夾攻,這金兵好兵馬都引過江去,老弱兵馬不上三千,一個個束死就縛,沒走脫一人。早把苗青、蔣竹山、王秀才一起奸人背剪綁了。只走了孛董,剃了鬍鬚扮作游僧走了。卻說這苗青和蔣竹山做了揚州副都督,穿著吞肩大蟒大紅倭緞,玉帶金貂,日夜排宴,把得的珊瑚、玉器、古玩、珍奇擺設得真似古董店一般。王起事秀才公報私仇,詐有十萬金銀,每日還搜,誰家有玻璃盞、漢玉杯、商周銅器,不知害了多少性命。又把瓊花觀封鎖的美人悄悄叫出,晝夜姦淫,把個蔣竹山、苗青,酒色淘的終日昏昏沉沉,只是盹睡,也是命數已盡,罪惡貫盈,全沒點活人氣兒,好似隋煬帝迷樓上酒杯不離口的光景。那日兩班女樂唱到四更,吃得上下官卒騰大醉。忽然一聲吶喊,放進岳家兵來,這一驚不小,好一似:
  雀入雕群,羊投虎口;短命索套住喉嚨,閻羅王忽投請帖;磨刀石砌成脖項,劊子手不久嘗新。鹽船十萬舊元寶,難認財神;侍妾百人新春藥。尚存海狗。正是從前作過事,不幸一齊來。
  岳元帥進了揚州、這些百姓和軍士殺的金兵,獻首級的、活捉的,不消一日,把金兵殺盡。百姓們焚香叫苦,細訴苗青投了蔣竹山和王起事。先將城裡虛實私通金人,半夜獻城,將一城良民婦女,姦淫將遍;殺死大商富戶,不計其數。現如今把婦女千餘人封鎖瓊花觀裡。自己的金銀和兀術收得元寶,不止三百萬,如今躲在察院裡,封著不曾支動。岳元帥大怒,即將三個奸細綁進轅門。那苗青、蔣竹山,已被百姓打得半死,只閉著兩個眼兒。王秀才還伶牙俐齒的,口裡辨話。岳元帥審問已畢,即吩咐刀斧手,將苗青和王起事綁在轅門外將軍柱上,凌遲處死。蔣竹山帶往江南獻俘。那時百姓上千上萬,那裡打的開,及至走到揚州府前市中心裡,那裡等得開刀,早被百姓們上來,你一刀我一刀,零分碎剮,只得一個孤樁綁在市中心。開了膛,取出心肝五臟,才割下頭來。這王起事秀才還睜著眼,看著剮了苗青,輪到自己,才悔他平生興詞唆訟,專以捏款開單,害官害人的報應,果然不爽。
  詩曰:
  福不輕加禍不差,天公推算有巡查。
  殺人但作家常飯,好色常看頃刻花。
  斜日易傾歌舞畫,冰山難住路途賒。
  木棉庵里豪華客,風雨夜深聞鬼車。
  岳元帥看剮了苗青、王起事一班奸黨,行了一路文書,報鎮江都統韓世忠遣將防守,並解蔣竹山江南獻俘。他卻去安撫淮安一帶城池,將瓊花觀選過婦女一應放回本家。中間有死節全貞的,都行文王推官旌表。又照依原冊搜括的商人富戶金銀一一許本主領回。當官生理,雖然不得一半,百姓如重見天日一般,歡聲如雷。揚州都會之地不消數月,依舊人煙湊集,商賈充滿。岳元帥自去兩淮防禦,一面恢復不提。
  卻說韓都統見兀術逃回,正在發兵追剿,兵到儀徽,才知兀術過江。岳元大殺了一陣,直趕過淮西一路,復了揚州。只見岳元師差標下副將牛皋押解偽督蔣竹山到鎮江,上本聽朝廷正法。韓都統大喜,即時差官上臨安報捷:生擒偽督蔣竹山,候聖旨定奪。不日高宗批下旨意:揚州既已恢復,其忠義百姓,首倡舉義,李安著一例敘功,隨鎮江營效用;偽將蔣竹山著押解建康市,亂箭射死,仍梟首揚州懸示。
  韓都統得了旨意,即時押蔣竹山過江,領馬步兵二千,紮著隊伍,用龍潭麒麟門進城,出示安了守官百姓。把蔣竹山換了一身紅衣,頭上插上叛賊白旗,先在各門上號令一日,兩棒鼓一聲鑼,吹一聲喇叭,一百名披甲前後圍著,都是刀斧手。蔣蠻子一生一世受用不盡,這番才是他的結果。只可惜一件,這十萬鹽船上的銀子到底不曾支動,又有揚州鹽商們攢送買命的元寶三十萬,俱交與苗青收管,下在地窯裡,到今不曾開包。又可惜我舊婊子、新美人,紅紅綠綠足有金釵十二,粉黛兩行,俱不曾著落個人兒,如何就這等了帳?蔣蠻子平日《本草》爛熟,因此將他心事編了個藥名〔山坡羊.張秋調〕,在南京建康大街上高聲大唱:
  金錢花紅,娘子把細辛埋怨:固知道當歸,把金櫻貪戀。只待那官桂軍前,指望升麻貝母,那曉的巴豆般心腸,把人參續斷!夏枯草百藥熬煎,蜜甜的甘草,忽變了黃連。牽牛般拴著,把地骨皮剝了。骨碎補的川芎,插了些鬼箭。俺本是浪蕩子,威靈仙、大附皮包,弄成了白刺蝟、乾海馬、飛不去的姜蠶、青鹽。想我那海狗腎的春方,空費了人言。石蓮、牡丹、皮般、茯神,只落了個乾蟾。
  看官聽說,這當日苗青通了水賊殺主,苗青得了財寶,做了員外,也是他主人平日存心奸惡,致有此禍。那苗青從結識了西門慶,五百兩黃金,一千兩銀子買出命來,在揚州做鹽商。終日花攢錦簇,美酒肥羊,也就說天不尋他了,那知道還有天眼昭彰的日子!這王起事秀才一生調詞告狀,沒一句良心話,專以譏官詐人,枉直作曲,以曲作直,有一種為惡之才。因此人叫做王起事。遭他的再沒有不吃盡虧、受盡害的。著他弄個精光,再不得乾淨。投在苗青鹽店,做了主謀軍師,把揚州一城百姓,借金兵入城害遍了,自己也得有數萬。哪想天理難容,心機無用,只好陪著苗青碎剮。平日機巧,反殺其身。這蔣竹山草頭大夫,當日遇擄不殺,也就該回心行善,做些好事。倚著四太子兀子寵幸他,做得大官,得了鹽船上元寶還不心足。結交苗青,得了揚州窮奢極欲,卻搜盡揚州婦女以任姦淫賄賂,那有個能享到老的理!今日惡貫滿盈,才知道造化鬼神愚弄這等小人,常是縱他為惡,心滿意足的,才弔落下來跌個稀爛。
  閒話休提卻表蔣竹山江遊街三日,建康南門外教場裡埋起樁柱來,如豎起一架天平相似。將蔣竹山剝得赤條條,一個滑車扯在半空裡去,好似耍孩兒打鞦韆一般。韓都統坐了大轎,朱服冠帶,紮了大營,一隊隊馬步旗槍,擺出執事來,上了演武廳坐下。將壇上吹打三鼓,扯起帥字大旗來。放了一炮,那旗牌各官,參見已畢。教場裡人馬嚴肅,誰敢喧嘩?只見藍旗馬飛也似跪上將軍台來,說:「叛將蔣竹山已懸上箭垛,稟老爺看箭。」說不多時,將台上發一面牌來。先是馬上將官各上比試,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賞銀牌一面。然後步下各哨官分班射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賞牛肉五斤、酒一瓶。大兵射完,方許閒人亂射,擂鼓已畢,只見將台上各官,盔甲鮮明,弓馬齊整,從台上扳鞍一齊放下馬來。那教場裡看的人上千上萬,閃開三條箭路,俱躲在兩邊去了。這一班將官俱是蟒袍銀甲,長弓短箭,十分輕快。真是:
  馬如走電,箭似飛蝗。弓彎明月,滴溜溜射中心窩:羽滾流星,響咚咚貫穿腦額。分鬢箭對燈箭,各分巧樣;抹秋箭回馬箭,爭顯奇能。當日官上加官,今日箭上加箭;當日色中選色,今日弓上加弓。蓬蓬亂箭似狼牙,密密攢來如刺蝟。
  一班馬上將軍射畢,就是步兵,分班較射。只聽鼓聲亂響,那箭垛射滿了,上堂報了箭籌,一面支賞,才叫閒人亂射。你看這些百姓,也有用箭的,那得這些箭來?俱是磚頭石塊,往上如雨一般。那消半個時辰,把個蔣竹山放下來,已是當心有十數箭,射死已久,然後用刀割下首級,捧上將台驗了,封在首級驗了,發揚州府懸示,這才完了蔣竹山一場公案。詩曰:
  貪暴驕淫事事奢,玉堂金谷鬥芳華。
  乞兒冒領千金爵,牧子麥登七貴車。
  狗尾續貂呼作寶,牛頭貫槊賤如瓜。
  早知鬼箭身為的,不及街頭賣藥家。
  韓都統看著射死蔣竹山,放炮起營,自過鎮江把守去了。一面發兵安撫揚州,提取義士李安等,升為營將,隨營徵討,使他沿江巡拿奸細。卻說當日鄭玉卿因流落在表兄徐守備家,認做表弟,托他守家。這徐守備隨韓都統出江,與金人對敵,久不回家,鄭玉卿久慣飄風,終日夜在徐守備家,串房入閣,把他大兒婦通姦已久。趁著金兵在江北,遂拐帶婦人過江,又和騙銀瓶一樣。那知天理循環,連夜賃一漁船渡到江口,被李安隊裡哨船拿住。因有男婦過江,說話是東京語音,報了大營裡來。問婦人口詞,卻是一口鎮江的話,言語不對。把婦人一拶,即時招出,係水營徐守備家兒婦。提徐守備面審,才知是他表弟拐了表姪婦逃走。發與李安,即時打了一百大棍,立斃杖下,把婦人交與徐守備。休回母家,羞愧縊死,這是小人淫惡了此一案。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