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雪澗師破佛得珠 王杏庵捐家造寺

  詩曰
  謝遣歌兒解臂鷹,半囊詩稿一枝藤。
  難尋萱草酬知己,擬折蓮花供聖僧;
  妻肉慾拋翻有礙,才名久謝號無能。
  鹿門學得龐公法,洗盡家緣是大乘。
  卻說今日說這雪澗禪師,係古佛化身,普遍大千世界,為大事因緣,在泰山後石屋修行,假名雪澗,超度宋朝末劫眾生,接引阿羅漢了空成道。先在清河縣觀音堂行腳施茶,後來孝哥遇難出家,改名了空。又住錫在王杏庵善士村毗廬庵裡,一住三年。了空因遇了家人玳安報信,母親月娘在淮安府,辭了雪澗老師,二人往南探母。自是佛法中先完天倫,後成正覺的道理。一去三年。這雪澗和尚一個人在庵子裡,沒個徒弟,燒火掃地,種茶打水,俱是自己。招了一個道人,是汴梁避兵走下來的,生得虎頭鷹眼,一部黃鬚,拿個木魚,庵上化齋。見雪澗家下無人,情願隨師父修行,剃落為僧。雪澗大喜,擇日與他削髮,起名了塵,叫他燒火造飯,掃地淨廁,雪澗和尚還幫他一半。
  原來這佛教中,叢林裡多有不學好的游僧游道,借出家二字遮掩著十方。這道人原是汴梁大盜王善標下游兵,後因留守東京,宗元帥死了,各人逃叛。又犯了法該斬,卻走下來裝做道士在毗廬庵藏身,那裡有真正出家的心腸。初時只說雪澗和尚在此安閒,吃自在飯,哪知他是出家苦行的僧,行普賢的行、從早忙到晚。四更起床來打水燒火,才忙得飯熟,又挑糞擔柴。一個老和尚幫他做一半,還不得手腳略閒一霎。做不到半年,被老和尚用禪杖打過二次。常是罰跪清規,在佛前跪兩枝香,還不許起來。不提防這了塵存心,等待老和尚出門上村裡去了,卻弄起一把火,大殿是個草房,接起火來,卻忙去村裡叫人救火,急等人來,大殿已燒了兩間。剛救得一尊佛出來,燒得好似個炭人一般,但見:
  烏眉灰面,爛額焦頭。三十二相好,何曾留得白;毫光千億萬,化身無處逃。將回祿劫地,水火風跳不出裟竭苦海;生老病死,那裡有不壞金身。清涼法雨不沾濡,火燄諸天誰解救?
  王杏庵同著雪澗和尚救滅火,請出雕的一尊檀香金像,燒得煙燻火燎,通不莊嚴了。這王杏庵甚不過意,只說大家佈施銀子,另雕新像不提。這老和尚也不憂不惱,笑嘻嘻道:「這塊木頭,原多出些這罣礙來。依我如來法,原不曾有像。教眾生人人自覓他的佛性,謂之滅度。只因佛滅度後,天人諸國,分去舍利,各國供養。思慕佛的面貌,一時不得親見,西域優填王,起造一尊佛像來,以金為寶,卻使真金了。因此金身相傳東土,添了許多色相,人人反執像是佛,不能反身見佛。因立佛像,倒做了叛佛求像。」即時取一把劈柴利斧來,將那火燒的佛像乒乒乓乓砍得稀爛,王杏庵合掌念佛,那裡敢勸,砍到佛腹中間,只聽一聲響,迸出一個紗襄來。卻是甚麼東西?但見:
  寒光的礫,瑞彩陸離,光溜溜驪龍頜下,摘將一串瑤水;圓陀陀老蚌胎中,吐出幾輪明月。龍女擎來,洗淨六朝全不動;牟尼頂出,光明萬劫照初圓。凡夫貪愛,豈能剖腹深藏;楚國珍奇,未必走盤照乘。洗垢自成如意寶,辟塵實有定心珠。
  當初薛姑子在日,曾收吳月娘一百八顆胡珠,縫在一黃紗袋中,藏在佛腹之內,又叫匠人使金漆補了,今經十餘年來,沒人知道。今日活該此珠出現,以助修寺造佛功德,豈不是件異事,有詩曰:
  剖腹縫珠事莫疑,人人衣底有牟尼。
  安知珠得依然失,珠去珠還佛自知。
  王杏庵和一起救火的檀越善人們見長老劈佛,心裡不忍,大家都有些氣憤。方才要勸,忽然劈開胸腹,漏下七八寸的紗袋來,乃是一串數珠,一百單八個指頂大胡珠,足有十二兩重,實是無價之寶。不知此珠何來,豈不是天賜奇珍以完佛事。這雪澗和尚即忙拈香禮佛三匝,同大眾和佛大叫阿彌陀佛,至靈至感觀世音菩薩不絕。依著王杏庵勸住長老不可劈壞佛的下身,長老不聽道:「有此佛珠,另造新像,蓋起大雄寶殿,廣立叢林,不如火化了此像吧。」即時用火架起,只聞一天檀氣,化而不留。這裡眾人拜了韋馱,發願另造佛堂去了。這一百八個明珠在雪澗手裡,一時沒處收藏,倒是一件罣礙。想了半響,只有一件破衲綴碎補禪衣,是我自己出家的。到晚來燈下無人,悄悄將珠子取來,折開胸前一方破補的衲衣,在中間,用線密密縫起,誰知他衣褐懷玉?
  卻說這了塵是個積年強盜,放火時原要走的,因庵上無物可偷,空身出去又沒盤費。不料見了此等明珠,千金之寶,正要設計圖謀。取了一口切菜刀來,等半夜殺了老和尚,得此珠寶去罷。到了三更時分,了塵取刀,先已磨得風快。行到禪堂窗下,見老和尚縫衲裰藏珠子哩。看得分明,兩雙腳一似釘住一般,到了天明,還那不動。只見老和尚房裡開門,拿著一根禪杖下床來,嚇得了塵走不迭,把刀丟了,卻取個掃帚來掃那破屋下磚灰。老和尚道:「了塵,你把這燒壞的木料磚石,各自一堆垛起,後廁上我自己去打掃罷」。取了個竹筐木鍁往後廁上去了。丟下房門,只一領破衲裰撇在炕上,料沒人知道中間有寶。卻不知了塵半夜來害他,早看在眼裡,一見了老和尚上後廁去,料有半個時辰,看了看房門不曾鎖,一領衲正丟在炕上哩。即忙進去取了衲裰,拿個木魚桿棒,往外就走,不走大道,從小路落荒往南而去。詩曰:
  才得逢珠即失珠,不逢碧眼卻逢愚。
  由來罔象真難覓,赤水茫茫海又枯。
  不說毗廬庵被賊僧了塵偷去明珠一百單八個衍,單說那王杏庵從來奉佛齋僧,因自己兄弟妻子俱無,年過古稀,想來一生立的萬金家業,都沒處去用。見毗廬庵草殿遭火,佛像現珠,有此一件奇事,豈不是天獻佛寶。我的一點至誠,感動觀音菩薩,如今造起一座大寺,另換金身,也不枉我王杏庵為善一場。
  那日辭了雪澗和尚回家,將一村裡平日同心檀越齋公們,請將來客廳裡坐下。王杏庵合掌當胸道:「眾位鄉鄰親友在上,我想毗廬庵火焚,要從新創立,一時不能湊出錢糧。我老拙一生一世,積得一個小小家私,原和兄弟子支撐門面;如今兄弟無人,子女沒有,留下這分家私,也無處費用。只有幾個族人,也是掌不起財的。如今要學個給孤長者,雖沒金磚布地,那龐公放來生債,也完了自己一片心。今日請將眾親鄰來,把家中莊產銀錢,糧食牲畜,開出一本清冊來。我自己一人不能料理寺上大工,分在眾人領了執事去。或是管燒磚瓦,置買木料,包管匠役,金漆油粉,只要百日立成了佛剎,卻不算計費物多少,大家共成勝事,也完了這修造佛事一場功果。」說畢即叫了兩個都管來,把家內庫藏打開,只見:
  白的是銀,黃的是金,掘開地窖,四方打就銀磚;擎起天平,十換鑄成金餅。管衣服的架排錦繡,穿不盡異錦綾羅;管珠寶的櫃滿琦珍,識不透前朝寶玩。縱使素封猗頓,不將青蚨羨陶朱。
  眾親鄰看了一本冊子,約有十萬財帛,都驚誇不盡。又將後圓倉囤取開,真是:
  乃積牙倉、庾盈廩滿。稻梁充仞,三十年吃不盡的餘糧;米麥朽陳,萬戶侯算不清的豐數。饒使魯肅指囤,不妨公瑾分春。紅鮮何用羨陳倉,白粲不須誇洛口。
  眾親鄰看了倉囤,足有十萬餘糧。又將騾馬牛羊,各店債簿,一一開明,也是個積年勤儉的田舍老,百貨充盈的增福神。又有高樓曲閣,彩畫的廳堂。水确山場,果園菜圃,米店布店,油房面房,件件是有天理的生涯,順人情的利息。騾馬成群,牛羊上萬。王杏庵把家私分作三分,一大分修理佛事,二小分周濟貧人,瞻養宗族。以前欠債,各店帳目,一火而焚。這才是撒手到頭留不住,回心轉眼總歸空。不消一月,這親鄰們領去金銀,賃木興工。也有燒磚瓦買木石的,也有上臨清買顏料金漆的。哪消半年,蓋起三間琉璃大雄寶殿,雕了一尊檀香毗廬佛,比舊像高有二尺。前後山門,禪堂、廚房、經閣一齊造起,金碧輝煌。雪澗老和尚,因不見了明珠要去遊方尋覓,因造大寺,又住下了,自己燒火管理工匠的齋飯,閒了去打掃東淨。請了一位法師,是汴梁來的大相國寺和尚,法名性朗,來講三部大經。即時修得一座草庵,成了大剎叢林。功成之後,王杏庵也將自己住宅改做一庵,供養觀音大士。忽然一日請將雪澗和尚同眾善信,說了數語,合掌坐化,遺命留龕,立於毗廬寺後不題。未知雪澗和尚後來功德何如。正是衣底佛珠迷不見,空中梵閣結將成。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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