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韓世忠伏兵走兀術 梁夫人擊鼓戰金山

  其一
  江南婦女亂雜歌其一畫欄荳蔻紅珠掌,
  深閨蕙質藏銀幌。煮麝煎膏盡日間,
  閒不受春光攘。阿母工夫事事宜,
  兒家門戶軟簾垂。玉鏡時開雲母鎖,
  雕籠戲畫雪兒眉。長廊跳脫看年命,
  沉香供奉花情性。鸞帶原隨碧玉簫,
  繅絲譜出宜春勝。一自梳妝青漆樓,
  深深似海不知愁。蛤帳更闌銀箭咽,
  菱囊星曉篆煙浮。丫環偷唱鶯聲底,
  欲透春情惜羅綺。明月千金一寸心,
  繡床顛倒無心理。誰知撾鼓起風塵,
  燕子花阡泣鬼神。赤眉定奪蛾眉案,
  驚破誰家蝶夢人。簫娘齊去淚如雨,
  可憐叱利誰相語。顏色從來誤妾身,
  舊時甲第蒼涼處。半疑半訝縶雕鞍,
  玉肢野外不勝寒。關山潦倒蟬環亂,
  半夜由他趁所歡。此生薄命長已矣,
  往事依稀恨如此。笳度清宵淚暗流,
  淚流盡是良家子。猶記當時養鳳凰,
  須臾結髮從犬羊。侍兒後騎離前騎,
  姊妹他鄉念故鄉。斜插小靴鬆黑鬢,
  玉手纖纖執雕;含羞蓄憤被風霜,
  馬上回身時欲殞。昔小豪華稱莫當,
  腥風一入斷人腸。縱然速作荒憐鬼,
  猶帶餘向北方。一朝紅粉同時盡,
  秦楚燕齊香玉隕。豈無阿閣理青塵,
  亦有臥房同幻蜃。落魄佳人復奈何,
  我聞此事動悲歌。江南兒女多情思,
  笑傍王孫拭翠蛾。
  其二
  幽巷年年惜顏色,枳花竹葉常相憶。
  遠山澹掃宜不宜,夜夜金釵愁歎息。
  可憐十五未嫁人,玉顏寂寂低斂衽。
  春樹彩桑溪水曲,宵燈織素付東鄰;
  蕩子結婚重名姓。豪家幾遍明珠聘。
  但見西施住若耶,豈有郎君輕玉鏡。
  蹉跎愛惜度年光,眉黛如何怨恨長。
  蝴蝶飛來嬌不語,鴛鴦獨宿夜偏涼。
  截紈貼勝心情倦,荊榛門戶羞歌扇。
  家對寒塘裊碧絲,愛游僻徑看花面。
  何處鳴金動地來,一齊驅向馬虺。
  錦營賊帥相思夢,■帳賢王合巹杯。
  蔡琰聲悲十八曲,家少黃金見誰贖?
  丁香枝上不禁春,血淚明眸空斷續,
  回思往事更傷心,欲覓徵鴻寄信音。
  妾身不望生還好,傳語家中漫砧。
  晨聞異樂心長斷,當風塞上瞻星漢。
  數盡江邊春燕歸,又看絕域秋鴻亂。
  故鄉人遇意慇懃,為說家園兩地分;
  父母荒郊何處別?長兄聞道又從軍。
  生嗟薄命如流水,玉門關外何時死!
  新裝莫保遭亂離,夢魂驚顫胡如此。
  為惜名香為惜花,鸞書鼠筆淚交加。
  佳人莫怨無情種,且抱琵琶營裡撾。
  鐵菱鹿角香魂塹,陰山借作定婚店。
  落葉浮萍去不回,雕鞍生把紅兒殮。
  惆悵曾無古押衙,劫取園陵小內家。
  止餘老含糊眼,哭遍邊城百萬花。
  話表揚州兵火,婦女流落盡為金兵所擄。那分得良家婦女,那論得美惡貞淫。就如那春色將殘,百花凋謝。被那狂風毒雨打在泥土坑裡,為人殘踏;還說甚淺綠嬌紅、濃香妙色,便說士女淫奢太過,自然釀出這個大劫來。憔悴飄零一番,才完得盛衰的理。卻不道人生遭遇不同,苦樂各別。就如那百花,也有生入深山秀谷中不見風日;也有生在金谷名園,折在高人才子、書室香幾上的;有被村夫丑婦折來,拋在路旁糞池溝洫裡的。如不遇時,那怕他是國色天香,賤如糞土;要遇起時來,就是那野草閒花,一時名成,做出一件超群出類的事業,也要傳之不朽。豈不是各人遇合,分甚麼貴賤!
  且說揚州東門裡有一王秀才,生平止一寵妾,是個有名的美人。能文善畫,才藝無雙。二人相得,寸步不離,如掌上珠一般。打扮得珠翠綾羅,奉承他百依百隨。後來王秀才因色慾傷了時常吐血,不敢縱欲。不消一年,到因寡慾受胎,生了一個兒子。越是夫妻情重,倒把大娘丟在一邊。在一所花園裡收拾的雪洞般的書房,三口兒過活。就是比翼鳥及連理枝也比不過兩人情厚。忽然金兵進了城,各人逃命。這王秀才間壁有一座當鋪,年久了,故衣櫃架甚多,只得藏在一層天平板上,下面俱是衣架、木器。到了天晚,只見幾個金兵進來,照了照見沒人,把架上衣服揀好的盡力包了去。落後擄了兩個婦女來吃酒,唱鬧了一會,眾人將擄的婦女陪去睡,只留個美婦人陪個兵丁,在這當鋪閒床上歇宿。王秀才伏在天平板上,嚇得一口氣也不喘。
  從板縫裡往下一看,這婦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那嬌滴滴的美人,和我生死不離的愛妾,如何卻落在這番兵手裡!眼見得他決不肯失身,平日裡的志氣,許下同死同生,如何肯順他?一面想著,又是疼,又是怕。只見床上吱吱呀呀,乾的一片聲響,原來兩人在床沿上行事哩。婦人道:「把燈取過近前來,咱照著耍得有趣些。」那番兵起來,果將燈移到床前。婦人早把衣服脫淨,連聲叫道:「爺你我總是前世姻緣。」極盡奉承,口中嬌聲浪語。無般不叫。那番兵從沒遇見過中國女子,樂得他什麼相似,身子宛如在雲端裡一般。只聽那裡婦人嬌聲浪氣的說道:「兵爺爺,我今日可死了心!隨著你罷,我不遇見你,枉自托生了一個婦人。」那番兵並不回答,婦人道:「兵爺爺,我跟你講話,你聽見了沒有呀?兵爺爺,隨你怎麼,休撇我去了,撇了我也想殺了!」番兵樂不可言,細問:「你是誰家娘子,這等有趣的緊?丈夫是個甚樣人?」婦人道:「俺丈夫是個秀才,生的人物也好,只是這件事上再不會打發個足心,我今日可嘗著滋味了。好不好把他殺了,同你一處過去罷!」這王秀才就著燈影看得分明,只見他令寵把奉承他的一套本事多使出來,奉承那番兵。王秀才氣死了兩遭:先見他上床去,酸心了一個死;後見他要殺了他,跟著番兵,又恨了一個死。
  到了天明,番兵聽見吹角進營要起去,還被婦人拉住不放,纏綿繾綣,足有一個時辰方才撒手。囑咐了又囑咐:「到晚還來,我在這裡等你。」番兵道:「四王爺不許擄婦人,你只在家藏著,我來找你罷。」兩人摟抱不捨,把婦人送過屋裡去了。後來金兵出城,王秀才回家見了婦人,說他失節,百口不招,因生下兒子,不好叫他死的。才知道枕邊恩愛風中露,夢裡鴛鴦水上萍。王秀才以此棄妻子出家為僧去了。
  卻又說一個娼妓,做出件翻天揭地的事來。揚州鈔關上有一妓,姓蘇名瓊瓊,也是揚州有名的。接了個布客是湖廣人,相交情厚,把客本費盡,不能還家。後來沒有盤費,情願和這當行的一家住著。忽然金兵搶了鈔關,把瓊瓊擄了,和這客人一搭白日拴鎖夜裡用鐵絆,到晚上解下婦人,卻將這蠻子們十個一連,上了鎖才睡。一日番兵吃得大醉,和兩三個婦人乾了事,一頭睡倒。卻被瓊瓊把鐵絆的鎖開了,放將客人起來,用番兵的刀一個個都殺盡,搜出他搶的金銀一千餘兩,和這客人扮做逃民,回湖廣做起人家來。生了兒子,發了十萬之富,豈不是一件快事?看官聽說:天下事那裡想去?良家到沒良心,娼家反有義氣?也是各人所遇不同。
  這一回單說一個妓女中的英雄,裙釵中的俠婦。有一雙識王侯的俊眼,又有一副助忠義的膽氣。後來封了梁國夫人,助丈夫封為宋靳王,豈不是一個妓女。固然是他托身得人,原有些英雄膽識,才做一番大功業來。說來可羨,當初高宗南遷,統制王淵標下有一小卒韓世忠,初入行伍,在風塵落魄。偶因元旦帥府參見過堂,天未明趕得早了,在帥府轅門傍連衣睡臥。時有官妓姓梁名玉,也來帥府見節。來得太早,望見一隻大白虎臥在影壁牆下,嚇得一時無處躲避。再一細看,卻是一個軍校,手執長槍,是一馬頭軍模樣。梁妓即時問了姓名,知是韓世忠,請到家裡,和媽媽說知,要招世忠為婿。那虔婆愛錢,怎肯招一窮軍養著?他自然不肯。打著梁玉接客,梁玉係老虔婆親生的女兒,一生一世正靠他過日,又沒有樂戶,一家兩口兒養著梁玉,自幼嬌慣,任他的性兒。要接客就接客,不愛接的客也無可奈何。因此梁玉慣性兒,纏得媽媽不過,後來只得把韓世忠招了進來,子母二人從了良,倒做起針指女工來度日。白白養著個窮軍。也是天生緣法,該享這富貴,自然湊成好事。
  後事韓世忠因奉了將令征剿黑風洞,親入賊洞,擒了賊首。把土寇蕩平了,王統制自然有功加賞,題做欽依守備。領了一千營兵,時常隨徵,處處有功,護駕南遷,鎮守淮揚,做到方面之位,不消說與夫人同享榮華,那時淮揚經了兵火,南北做邊關,世忠在關上,兵不足三千,兵餉官廨,俱是草創。梁夫人親自編竹為牆,綰草作履,鼓率內外將士,大有個娘子軍夫人城的俠氣。她惟一心報國,那裡似個妓女。後來因朝廷內亂,傳劉正彥挾高宗讓位,太子把禁兵奪了,朝內無人制他。因此太后密召梁夫人,使他領兵來清宮禁。世忠聞變,即日提兵赴召,誅了苗劉二賊。高宗復位,敘他護駕勤王功為第一。知道金人不日南侵,只有京口是南北第一要衝,就升世忠為淮揚都統制,移鎮在鎮江,水陸兵馬一萬,把守著江口。這韓將軍打造戰船,整頓盔甲,預備迎敵。又用鐵萬斤打造沉舟的鐵鎖,俱用尖鋒鐵鉤,將船尾上鐵錨榴個不動,使鎖封住,拖沉下水。真是料敵如神,行兵有法。常是錦衣繡馬,直在陣前,敵人望見如天神一般。在此南渡大將,說張、韓、劉、岳、張濬、劉、韓世忠、岳飛。只有韓將軍更是人材整齊,膽勇出眾,又得了一個嬌滴滴風流女俠梁夫人和他同心一力。隨營出陣,常是女扮男裝,打扮做健丁模樣,銀盔軟甲緊隨馬後。
  到了紹興元年八月,江水正發,打探知金兵兩路下淮揚,不攻而破。使人上揚州,下戰書,先送黃柑五百,使兀術知信。高宗在建業,聞信先奔過江往杭州去了。不料金人從秀水斜渡平江,直趕到寧波。高宗下海才回,一路搶擄焚劫,無人抵擋。幸得各處城池嚴守,金人不暇攻城,也怕身入重在,連夜奔回。在這金山下渡江,金兵護的輜重子女人馬太多,沒有過江。韓將軍就把戰船擺了一個水營,遮往了北岸;五色旗幟分了八門,將船搭了浮橋三座,引誘金人來。嚴把得江口,就如鐵桶相似,飛鳥也過不去,算計已定,料金兵到江,必須窺我的虛實和江中的去路,只有金山寺頂上一座龍王廟極高,往江北一望,可見百里。料這金人狡猾,定然有主將偷來看我的營寨。韓將軍即差一員有膽智的健將,名叫蘇德,到帳下吩咐:「此去龍王廟,只用一百健丁。五十人埋伏在寺外岸邊,五十人埋伏在廟裡。悄悄使一人在塔上窺看,塔上鳴鼓為號,岸上五十人先攻進去,金兵心虛。然後廟中人出來截殺,可擒其將。」計較已定。卻說兀術到了江南岸邊,遠望江北一帶,戰船擺有數十里,旗排滿船上,樓櫓似城牆一般,如何衝得動?又有百十號游兵小船,俱是一船六漿,搖櫓如飛,四面弓箭、火器亂發。那中軍水營、都是海船,長艫樓船,前後牆桅密麻似高二十餘丈。金鼓旗號,插著「都統韓」纛字大旗,不知有多少兵船,怎敢輕渡?但見:
  旗分八面,船按九宮;橫江舴艦走蛟龍,守口舳艫如虎豹。大船上弓弩連排,只聽得一聲梆響,游船上棹漿亂滾,驚看的十里星飛。軍容只鐵壁,船面畫青雀;黃龍陣勢似金城,旗影卷灶雕白虎。只吳中水手慣鑿船,人稱海鬼;兩隊長年能破浪,船號江鰍。轉舵時大鵬展翅,無翼而飛;扯蓬時三隊穿枝,盤空而上。隱隱陣雲爭北固,騰騰殺氣護南都。
  原來韓都統的兵紮營在金山寺下,金兵從南岸來,要奪江口,紮營在金江之左。問了士人,要上金江一看南北形勢,知道龍王廟在金山頂上,往韓都統營裡,看得十分真切。因此兀術領了五騎人馬,俱是心腹番將,不帶旗槍隊伍,悄悄出營來。見宋營兵船不動,沿江裡靜靜的一隻漁船也沒有。從船上牽馬騎來,按轡徐行,走到金山腳下,望著龍王廟不遠。只有一所古廟。幾間僧房,連一人也不見,揚鞭而去。隔了廟門一箭之地,這兀術果然十分狡猾,心裡跳了一跳,就勒住了千里龍駒,叫兩騎馬上番將先到廟裡看看動靜,自己就在廟門外觀看光景。那蘇德坐在塔上第四層高上,看得分明,見五匹馬從金營船上上來,果如元帥所料,今日正好立功。那知兀術立在門外,卻不見進廟,先使二馬進廟探聽。這蘇德見二馬進的廟門,真如虎入深坑,投羅網。那軍中的金鼓打起來,這廟外岸上五十名兵看得分明,見兀術還不曾進廟,騎的是戰馬,一見埋伏,必然要走。又不曾進門,如何遮擋得住?因此不敢出頭,要等他進了廟門,只擋在門首,自然飛不將去。
  那廟裡埋伏的五十名兵,見塔上鼓聲不絕,又見兩匹馬進了廟,那知道還有三匹馬在廟外?只得一齊殺出。廟裡窄狹不用弓箭俱是短刀鉤槍,早把二員番將拖下馬來。那廟外三匹馬聽了戰鼓,心疑正要勒馬而回,忽見廟裡喊殺起來,知道中計,即時拔轉馬頭,往山下江口而走。這廟外的兵見三匹馬走回,方才出來截殺。原來山路甚窄,一面是江,放不開馬。走到了石岸邊,被宋兵一撓鉤將一個穿紅袍玉帶的鉤住,拖下馬來,只見這個番將十分英勇,把腰刀拔出來將鉤桿砍為兩段,使了一個鷂子翻身上馬之法,騰地跳上馬去。還有一條大澗,三丈寬闊,被宋兵把住石橋。那番將把馬連打三鞭,從平地一躍而起,三匹馬一起齊竄過去了。這一百步兵如何趕得上?只捉得廟裡兩個番將,也是有名的都護,細問起來,才知走了的是兀術四太子。蘇德叫苦不絕,只得把二將綁了來見韓都統。問知走了兀術,氣憤不絕,把蘇德要斬,細問他不肯進廟,廟外伏兵不敢先發,以此脫逃,只責了四十大板,使他帶罪立功,一面預備江中大戰不提。
  卻說兀術走回營來,真是忙忙如漏網之魚,急急似脫扣之兔,喘氣吁吁,坐了半日才定。即聚龍虎大王黏沒喝等商議要乘夜過江。使黏沒喝將五萬人馬,大小船有千餘只,都是捉的客商鹽船。艄工們招架著,原不是戰船上走慣了的,如何敵得韓統制的海船。使起風來向山一般壓下來,連船都是要倒的,哪怕你千軍萬馬,弓箭刀槍也沒用處。這金人原是拐子馬,利於野戰,只為乘勝持強,又曉得江南無備,直趕到溫州才回來,今日遇著韓都統安排在江口邀截,如何不懼?定了一計,使黏沒喝用兵五萬先堵住他焦山大營,卻將小船由南岸一帶,迤斜往上過江,爭這龍潭儀真的路,直入建康。議定三更造飯,四鼓出營,五鼓過江,他首尾不能相顧,各自磨刀拈箭,勇氣十倍不提。
  卻說韓都統見兀術走了,悶悶不樂。梁夫人在船上接著,問了備細,夫人道:「此虜窮寇,利在速戰,只在今夜定然要來廝殺。今大將軍只在中軍船上使游兵堵截,怕不能了事。走了兀術,千里長江,保不住東南這一塊土了。如今我兩人分開軍將,將軍管領兵截殺,妾管司中軍旗鼓。金人多許,怕他一面攻戰,一面過江,叫我兩下遮擋不來。如今只以守江為主,將軍管領游兵,守護北岸;妾管領中營水兵,守著中軍。任他來攻,只用火炮神弩守住,不去追他。他見我不動,只得渡江,那時將軍只看我的白號旗為令。中間用大桅上立起樓櫓來,妾親自擊鼓,鼓起就進,鼓住則守;金兵往南,白旗南指,金兵往北,白旗北指。將軍領兵八千人分作八路,俱有鼓聲和桅頂上號帶。金人自不能渡江了。就不殺他片甲不回,也使他從此落膽,再不敢窺我江左一步。」
  韓都統大喜,即時夫婦二人叫軍政司立了軍令狀。看梁夫人披袍貫甲,窄袖弓鞋,佈置了守中軍的兵將,把號旗用游繩鐵環繫住,看金兵往那裡渡江,就往那裡扯起。四面大船都看中營旗號,四面游船分了八八六十四隊,隊中有長,俱看中軍旗號。這些游兵搖櫓的飛也似去了。佈置已定,在中軍大桅頂上扯起一個小小鼓樓,遮了箭眼。到了二更,梁夫人踏著雲梯,領一家將管著扯號旗,他把纖腰一聳,蓮步輕移,早已到桅桿絕頂。離江面二十餘丈看著金營,人馬如螞蟻相似,那營裡動靜如在足下。江面不過十餘里,被一個梁夫人看做手中地理圖一般。韓都統自去佈置截殺不提。有詩贊梁夫人英雄處詩曰:
  舊是平康妓,新從定遠侯。
  戎妝如月孛,劍佩更風流。
  眉鎖江山恨,心分國土憂,
  江中奏敵凱,贏得姓名留。
  卻說金兀術到了三更,吃了燒羊燒酒,眾軍飯飽,卻不肯鳴金吹角,悄悄開船,只以胡哨為令。五萬番兵,架著千號南船、望焦山大營進發。正是南風,開帆如箭。早被金山下宋營裡哨船探知。報入中軍,梁夫人已準備停當。這大海鰍舡俱是尖底平板,上面一帶,掛上箭板牛皮,釘裹如鐵相似,那刀箭俱動不得。上了敵樓,一面豎起炮架弓弩架,使力士遠處炮打,近處弩箭,如何近得前。俱要啞戰,不許吶喊。金將黏沒喝將到船邊,一齊吶喊,這裡全然不動。那南船的艄公,那個不望殺敗金人?誰肯拚命上前。到了三里外,俱在江裡拖下錨,連殺幾個也不肯動,會水的都跳在江裡,浮過宋營裡逃命去了。直打的南船七零八落、如雨打梨花一般。那金兀術,乾離不和龍虎大王,卻從南岸迤斜開船望江北來,怎當得梁夫人在船桅頂上看得分明,即將戰鼓擂起與雷鳴相似。一支號帶帶著燈籠,從桅頂上使游環扯向南方。
  眼看天明,見兀術往南,韓都統也向南;兀術往北,韓都統也向北。兩軍相距,不得不戰。那知道沿江先埋伏了鐵繩,暗用利鉤鉤住,南船錨索再走不去的。卻使大船一衝,這小船如何當得起!把一船人俱壓翻水裡,早把龍虎大王和一百餘番將一齊落水。這邊水軍如走平地,早跳下江去,一人一個先淹死了,才擒活的上來。只這一陣,把兀術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敢回金山番營,早趕入黃天蕩去了。這大營裡中軍的船也隨後移營趕去。見了得勝,那戰鼓越發鼓聲不絕,險不打壞了細腰玉軟風流臂,喜透了香汗春融窈窕心。至今《宋史》一筆書:韓世忠擊敗兀術於江中,妻梁氏自擊鼙鼓。豈不是女子英雄奇事,使人千載敬服!後人有詩贊曰:
  一聲鼙鼓震高航,殺盡南侵十萬羌。
  不及裙釵猶有氣,一提空自說漁陽。
  原來黃天蕩是江裡一條水港,兀術不知水路,一時被宋兵殺敗,將舡趕入港中,指望一步步上北,可以得路。那知道這黃天蕩雖然寬大,久已湧起沙來,把水漸漸乾了,連大船也走不得,只有漁船可行。韓都統打探兀術進了黃天蕩,喜個不了:這賊活該命盡!此乃一條死水,無有去路,不消廝殺,只用一枝兵把住黃天蕩江口。他出不來,不消數日糧盡餓死,從此高枕無憂,再無走脫一人之理。
  那時八月中秋,因得了凱音,把住江口,十分全勝,又感謝梁夫人登樓擊鼓一段義氣。看了明月如畫,這些大小戰船排著一字長蛇陣,足有數十里之遠。船上一帶,燈光如火輪星球一般,軍中歡聲如雷,奏起樂來。那韓都統十分得意,忽然乘興要與夫人夜遊金山看月,登塔頂望這金營氣色。那時傳令便上金山,那軍令何等威嚴,早安排上兩桌上席,一班鼓樂玩耍大戲。江南品物,原是齊整,況是元帥,無一不備。又傳令頒賜羊酒,各營將官賞月,輪流巡守江口。坐一隻大船隨著十幾個家將,吹吹打打,月色波光,清吹細樂,夫人換了一身豔服,陪著韓都統,錦衣玉帶,歡飲而去。那消一更時候,到了金山,停舟郭璞墓前,步上山來。早有山僧鳴鐘迎接,傳令移席妙高台賞月。辭了山僧,自有一班家將伺候。韓都統月下一望,江北燈火全無,只有江船上燈如星密,正是歡樂有曹公赤壁橫槊賦詩光景。只見梁夫人對坐不甚開懷,鼙眉長歎說:「將軍不可因一時小勝忘了大敵。我想兀術智勇兼全,今不生擒,必為後患。萬一此虜逃去,再來報仇,那時南北分爭,將來不為有功,反為縱敵。豈可因遊玩灰了軍心?」韓都統聞言,愈加敬服,說:「夫人所言可謂萬全,但此賊已入死地,再無生路。不過十日絕糧,今當活捉以報二帝之仇!」言畢,舉杯連飲數鬥,向月拔劍起舞,誦岳武穆〔滿江紅〕一首:
  萬里長江,淘不盡壯懷秋色。漫說道秦營漢帳、瑤台銀闕,長劍倚虹氛霧外,寶弓掛日煙塵寂。向星辰拂袖整乾坤,難消歇。龍虎散,風雲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日日淚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笛管,鸞輿歲老遼陽月。把唾壺超岱問蟾蜍,圓何缺?
  卻說這兀術太子和黏沒喝、乾離不兩員大將,領兵十萬過江,被韓都統一陣用鐵鎖沉舟之計,淹死一半,殺傷一半,還有一萬俱在小船,不上五百號。初入黃天蕩,不知路逕,問了河船,才知是條死港,出不了大江,再沒生路。到了次日,兀術差番官來求和,情願進貢名馬三百匹,買一條路回去,從此永無侵犯,韓都統不准求和,把來人割去耳鼻逐回。兀術領兵死戰,衝奪江口,被宋兵把住如鐵壁銅牆,如何近得?遠遠用火炮神弩射住,一連幾次,再不能近。遣番官在船上,說:「四太子要請都統韓老爺當面打話。」韓都統把船分作左右兩營,將中軍大船放開,船頭上了弩炮架,高下數層,預備金兵多詐,那船上金鼓旗,有幾班錦衣繡襖長槍利斧的甲士,好不雄勇。這金營裡分開戰船,兀術獨坐在一隻樓船。去韓都統船有二百步,並插住了船腳。兀術向前脫帽胡跪,陪罪告饒,使通事船頭傳話:「從今和好,再不敢犯,情願對天盟誓,望乞放路回國。」韓都統在樓船上高坐,錦衣玉帶,金盔銀甲,十分威嚴。說:「你家久已敗盟,擄我二帝,占我疆土,除非是送還我宋主,退回了我汴京,方可講和。今日之仇,不共戴天!」說畢一聲炮響,船上神臂弓弩齊發,照金兀術射來,如雨點相似。原來神臂弓是諸葛武侯所置,一弩有十矢之力,一匣發二十矢,俱是毒藥竹箭,透甲入骨,見血就死,如此金人甚怕此弩。兀術險不中箭,忙退入船中,逃竄而去。宋營的兵船一齊回營,也不趕他,只守住江口,料不能逃了。有詩贊曰:
  檻樓籠鳥失群魚,狡詐金兵失故居。
  不遇閩人開水道,中原安得屬單于。
  兀術困到七日,糧草絕斷,殺馬而食,料無生理。出榜問計,有能定策通路江北的,賞銀五百兩。忽有一個閩人,被擄在營中,自言能知出江的路,揭了傍文,來見兀術。說:「這黃天蕩通著老鶴河的水路。老鶴河一條水道,可通建康秦淮。只因連年淤塞,商客不行。如今殘兵三萬,分了汛地,每人立在淺水上,一人一尺,不消一日夜,可開三十里。連夜開通,直達建康,還可取勝。」兀術大喜,賞了閩人五百兩,封他為嚮導官,率領金兵開河。兀術先自下水,用鋤鍬番缽,眾將官見太子下水,人人奮勇,立在淺處,不消二日直接了老鶴河水路。把大船丟下,俱用小船將人馬渡上建康的大路。那韓都統的兵,只守住江口,到了十日之外,只見金營船上煙火俱無,還怕他有甚詭計,不敢近攻,報與韓都統知道。遂令水營游兵,兩路夾攻,到了金兵大船上,甚麼何曾見個人影。哪知他詭計通天,絕流而去。韓都統大船自來接應,聞知走了兀術,恨得暴叫如雷,哪裡趕去?梁夫人自去臨安請罪,反參「韓世忠恃勝玩敵,逗留不進」一本。高宗先聞捷章,喜出望外,自南北交兵,不曾有此一戰,終是敗不掩功,還加了世忠為兩浙制置使,以都統帶罪立功。
  不知這兀術四太子回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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