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劉學官棄職歸山 龍大師傳丹入海
吾廬何所有?一灣蓮蕩、數間茅宇、斷塹流離聊補葺,那得粉牆朱戶、禾黍西風、鳴豚落日、灑脫田家趣。客來茶罷,自挑野菜同煮。多少甲第連雲,蛾眉環坐,人醉黃金塢。回頭邯鄲春夢破,零落珠歌翠舞。得似衰翁,蕭然陋巷,長作溪山主。紫芝可採,更尋山谷深處。
這首詞單說瓊樓金屋,不如茅舍竹籬;舞榭莊台,不及牧歌樵唱。嚴子陵的羊裘,卻勝似石崇火浣雉頭;杜子美的榛栗,卻勝似何曾的烹玉炊金。黃山谷自號四休老人,王稱為四當居士。
何為四休:
粗茶淡飯飽即休,補破充寒暖即休,
三平四滿過即休,不貪不妒老即休。
何為四當:
晚食以當肉,緩步以當車,
知止以當富,無事以當貴。
如今世人不思退步,反說是古人可以隱得,今人求隱也不能夠了。不知那冀缺躬耕,梁鴻牧豕,梅福為吳門下卒,韓康在市頭賣藥,那個古人不是以窮苦藏身的。今日士大夫要嬌娃美妾,羅綺在身,絲竹在耳,住著高堂大廈,吃著珍饈美味;選個名山秀水,供我的遊玩,我才去隱。這是平地神仙,還勝似那公卿大老,待漏趨朝。那得有這個桃源,來請他去採藥?真是可笑。因此今人不如古人處,就是名利二字,再不能割捨;直至遭了鳥盡弓藏的大禍,至死不悔。
今日說一個不戀名利的人,後來成了仙佛,只是一個舍字。清河縣有一個劉學官,姓劉名讓,住在獅子東街。當初是個迂儒,一生不敢妄為;那年借了西門慶五十兩銀子,上濟南府做了訓導。後來西門慶死了,不肯負了前言,使夫人來還月娘。只此一念不欺,自然是個古君子。他兒子劉體仁,做了廩生,到金朝中了進士。這劉學官在濟南遇了大亂,劉豫降了金朝,幾番失城,這秀才們俱走了。那有一個來送禮敬先生的?況亂時的俸糧,不消說沒了,又大亂不得來家。做了一套南北詞十三腔,以明其自得。名曰:「青氈樂」。
【北新水令】
高名不列縉紳編,別有本儒林便覽。行藏原是隱,伏旅號為官。瀟灑清閒,又休看做風塵下賤。
【南步步嬌】
空堂四壁紅塵遠,鎮間把重門掩。然似遠山,風雨疏簾,靜把圖書展。鳴琴仔細彈,歌一曲幽蘭空谷無人見。
【北折桂令】
老頭巾不受人憐,說甚麼炎涼冷暖,苦辣酸甜。到處有酒瓢詩卷,龍泉射電,彩筆如椽。扶世界,不用俺登朝上殿;挽江河,那用俺進表陳言,天賜平安,一任盤桓。愛清高料沒有暮夜黃金夜,論官箴那裡討犯法青錢。
【南江兒水】
把傀儡排場戲,看長安棋局翻。見多少掀天覆地興亡亂,白衣蒼狗浮雲變;朝更暮改蜃樓幻,月落酒人散。夢裡邯鄲,續不上儒門公案。
【北雁兒落帶過得勝令】
穿一件舊烏青破絹衫,吃幾口鹽黃菜淡茶飯。白鬍鬚扮出個四皓賢,黑皮靴活像個鍾馗判。熬不出郭汾陽將相權,也沒有伍子胥鐲鏤劍。森嚴明倫堂,緊對文宣殿,回也麼賢。俺是個活壽星,長命的老顏淵。
【南僥僥令】
青雲時已暮,白日夢常閒;只當做參禪持戒把耀心煉,也何須訪名山費往還。
【北收江南】
呀做張良辟穀去求仙,學蘇卿齧雪井餐氈。到如今聞韶三月無鹽,又何用熬煎,又何用熬煎,他道是不食煙火石瞿曇。
【南園林好】
對明月星斗斑,對鬆影風景連翩。受用些燈昏酒淡,得意處竟妄言,得意處竟妄言。
【北沽美酒帶過太平令】
履平地靜波瀾,拋舟楫任長川,正好在廬花岸,閒看魚龍罷釣竿。似遼陽鶴返弔城郭,閱坐寰。又何須鵰盤美饌,又何須錦衣繡幔,又何須油車翠,又何須瓊樓曲檻!俺向這的是隨緣遇緣,知天樂天呀素位中春風無限。
【清江引】
南陽知己何時返,濁酒自家勸。文章鏡裡花,富貴風中線,不覺的飯牛歌歸去晚。
此詞見劉廣文苦中能樂,是個自得的君子。後來捱了數年,升任河陽知縣。因此時天下大亂,南北交兵,就告病棄了官。在南山下,臨著河邊築了幾間茅屋,栽花種竹;約幾個詩朋酒友,日日吟詠,以消歲月。或與高納談禪,丹客講藥,非只一日。也就是一個樂天知命真高士,博古通今大道儒。卻遇了一件異事。
有一夜,月明如晝,萬籟無聲,劉學官書樓正坐,只聞得一陣異香撲鼻。這香不是花香,不是焚的沉速香,不是佩的蘭麝香,謂之天香。
似酣非酣,如氣非氣。初來時芬芬馥馥,似薔薇露釀就醐;再聞時■■,如雲霧中飄來丹桂。滿書房筆硯琴書,俱帶些香煙瑞氣;半空中鸞鳴鶴唳,忽然似風響雲行。三天龍駕到前,一紙鶴箋來榻上。香過處,只見一幅白全帖子,寫青霞道人張某拜;帖內有拳大四字,是「為善讀書。」劉學官大驚,叫兒子劉體仁秀才來,望空拜謝。又疑是鬼魅邪狐,來此擾亂山居。到了一更天氣,青霞道人忽然現形於園內,立在花牆之下。但見:
戴一頂逍遙巾,飄揚翠帶;束一條五綹攢絲縧,斜襯青袍。長鬚白面,彷彿呂祖純陽;巨口方瞳,疑是九華大帝。袖帶白雲來竹逕,杖挑明月到柴門。
當時劉學官家僮,名叫姚莊,年紀十三歲,生得極是乖巧。花園書房內,多是他管理。見了道人在園內立著,便問:「你從那裡來的?這昏夜卻在園子裡,怕家主出來,不當穩便。」道人說:「我就是青霞道人。因有名帖來拜你家相公,夜晚相見,怕他生疑。我的洞府去此山不遠,明日早使人來叫你到洞中一看。回了你主人的話,再來相見。」說畢不見了。
劉公還夜坐看書,不曾寢歇。只見姚莊進來,說有一道人在園中,如此這般說了一遍。劉公又疑又怕。忽然青天白日,有這等怪事出來,難道我一個凡人,天就降下個神仙來度我不成?這是該疑處。卻也有古人遇了異人,傳授以長生不死的訣;或是夙世緣,多有不可解者。又想一想,這樣深山曠野,人跡不到,多有木客妖狐,變人形。或是以美色,戲弄人的元陽;或是以兇惡試人的膽氣。就如古人的隔窗伸進鬼手來,用一山字壓住他一般。這是該怕處。又細想我平生沒有一點邪心,如何招出妖怪來,死生有命,憑他罷了。看明日果有人來叫姚莊,再作商議。一宿休提。
到了次日,滿村裡都知道這件奇事。果然東園裡來了一個白鬚老人,青衣皂帽,像個老都管模樣,見了姚莊道:「我是張師父洞裡書吏,名叫韋化。今奉命來叫你洞裡去。仙師要同你來拜老相公的。」慌的姚莊向書房裡走不迭,報與劉公知道。張師父使人來叫我了,可去不去?那小廝也不知是仙是怪,只道是人家叫她傳書寄柬,一定有些酒食賞他一般。劉公沉吟半晌,細想他既然白晝遣人招呼,必有其故,不論他是仙是妖,他既先有名帖來,我豈可失禮。即取素白全柬寫了個名帖,後附一詩:
天台藥裡武陵津,今古疑仙說未真;山水樓台渾是夢,漁樵煙火或非人。重來不識城市面,歸去還迷洞裡春。問道安期多秘要。可分瓜棗到西鄰。
一面寫書交與姚莊帶去,劉公又怕是鬼魅纏了此人去,在山澗中不回來。那得知道有個莊客紀大,是個獵戶,慣於走山,其快如飛,悄悄叫他,吩咐他緊隨姚莊身後,看往那邊去,有些好歹去救應他。那紀大即時出得莊來。看著姚莊,走到東山林子裡,他卻遠遠的跟著又不便頭前去。只見過了一道山澗,那姚莊風也似去了,甚麼個影兒,全望不見往哪裡走去。趕又趕不著,飛奔往前,過了兩三個山頭,才見姚莊早到了東山石崖下,卻是一灣清水小小的個澗兒。到了山根下,忽然開了兩扇大石門,明明白白,姚莊進去了。慌的這紀大走下來追趕。及到石崖邊,卻不見姚莊。只見:
石邊綠草映青紿,山下浮雲橫素彩。一莊荒山,上有滕蘿遮水面;千尋高壁,何曾雞犬在雲中。花樓洞口少桃源,路失天台無藥侶。
這紀大在山下找尋姚莊不提。卻說姚莊隨著韋吏書出得莊園,上了東山。兩個人一行說話,不知走了幾層山子,到了東山崖下。初見是一座荒山,一塊大石崖,從山上插下來,中有一條石縫,長滿了荒草。只見韋書吏叫了聲開門。就是一座大衙門,也不見山了。大門首把守的人站滿了,也有帶宮帽盔甲的,好不威武。見了韋書吏領著姚莊,也不言語,放進門去了。走了幾層宮殿,俱是青碧輝煌,青石甬道,彎彎曲曲,到一座殿上。見昨晚的道人,坐在殿上,又是一樣打扮,似梓潼帝君一樣。姚莊上前磕了頭,遞上詩柬去。仙師折開看了,便道:「我昨夜要拜你主人,怕他生疑。今日叫你到我洞中,看個明白,我好同你去訪他。以後常常往來,只到我山根下,一叫就開門,即到你家一樣。你主人讀書為善,日後也好到此。」說畢,出得洞來。叫姚莊先去報知,在園中以師生之禮相見。
那時劉公在書閣上坐候,正然納悶,不知此去吉凶如何。只見姚莊早走到面前說道:「張師父到了,要在園裡相見。」細細把洞裡光景說了一遍,劉公半疑半信。過了兩個時辰,那個莊客獵戶才回來,不知姚莊已到多時了。劉公只得到園子書房裡候他,看是怎樣光景。即領了兒子劉體仁,和兩個同學秀才,俱到園門外遠迎。只見姚莊說道:「到了。」這劉公眾人並不見個影,姚莊說:「作揖。」劉公只得作揖。姚莊說:「進門。」劉公只得俱打躬候進。件件只聽這姚莊口說著。滿莊人都道是瞎說。
及至進了書房,劉公等只得望上行了四拜禮,真是不見形聲,如在左右。仙師進到書房內,書桌上即取筆寫出二題,叫諸生會題。一個是原無伐善無施勞;一個是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劉公見此驚信,只得照常獻上茶去。仙師在房內檢書弄筆,寫字題詩,使姚莊致謝而去。劉公使兒子並同學秀才,將文做畢,才送到床前,即有一人取去。明日絕早又將文看完,送將回來。諸生各服批點之妙,與舉業極真。從此日日往來,或是論文講道,分韻聯詩。
一日到了九月重陽,劉公父子和眾朋友商議,要請仙師登高。寫了小啟,使姚莊入洞,請在東山鬆下,說是野坐。劉公父子和諸公都先步到山上。擇了一株大樹蔭下,山半平台,鋪下紅氈,擺列下酒餚果菜。只見來了一陣異香,便說仙師已到。一齊向空作揖,分上下坐了。斟過大杯,送在仙師座前。眾人飲乾,此酒也乾了。直飲至日落方散。往來詩詞,足有百餘首,不能遍載。到了十月十五日,三日前有一帖到,要借姚莊騎驢去,跟隨他同上東海一遊,約定五日方回。劉公只得使姚莊牽了一個老黑驢去,看做甚麼事,游什麼地方。總因劉公為人好奇,因此件件俱肯,不去違背他。去了五日,果然姚莊騎著驢回山。一群莊上客人,圍了一村,問他到甚麼去處。這姚莊進去見了劉公,在一個小搭包裡,取出幾件稀奇物件。都不是人間的,但見:
怪石幾片,紅黃青黑,盤旋著瑪瑙螺紋;松葉三枝,軟綠碧絲,垂拂似波濤藻影。石根帶出龍須,鐵瑚珊針長似發;海底移來虎刺,龜磯石光旋如雲。又有海螺海馬,形如蛤蚧。石魚石燕,怪於琳瑯。米黃袖中藏琥珀,夷熱志裡少珍奇。
且說姚莊進了莊門,先將他幾件東西,送與劉公做了人事。細細問他這幾日那裡去來。姚莊道:「初出莊門,只見一個人在莊外引我同行。到了大路的旁邊,仙師早已騎馬等候。見我到了,吩咐隨從同行。前後有二三十對人。打著旗號,往前走了不上十數里。卻不知怎麼,在半空裡腳下多是煙氣,和人家蒸飯灶上出的氣一般,層層在腳下亂滾,那驢也一步一步走將去,又不似在地上行的。走了一會卻到了東海岸邊,依然是洪波大浪接天的,沒有邊岸。仙師吩咐眾人退後:「等我分開海水,你們好隨我下去」。只見仙師騎著一匹黃馬,緊尾都是紅的,卻是倒騎著,並無鞍轡;止有一根鞭子,卻是銅的。但見他將銅鞭搖了兩搖,這匹馬渾身是火,望著海裡,忽喇的一聲竄下水去。馬到處,海水兩開,全不見水,卻是一條沙路。兩邊的海水,和銅牆鐵壁一樣,分在兩邊。這些眾人,隨著仙師的馬走,全沒有一點水氣。使手摸兩邊的水,也是乾的,哪討點水來,有這等的怪事。行了一會,又到半空裡,往下一看,又是茫茫大水,卻有煙氣隔著。一陣風來,望見海又遮住了。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一座大山下,仙師下得馬來,這些眾人都立住了腳,把這執事旗幡落下,俱抬著大扛箱,有十數抬,隨著仙師往山上去了。只叫我和幾個閒人,在山根下看驢馬。每人分了三粒紅豆,吩咐每日吃一丸,就不餓了。遠遠望見山頂,上有一懸崖,石上坐著個白鬚老人。仙師上前拜了八拜,將抬的槓箱打開,都是文冊,不知甚麼賬。只見仙師下山騎馬回來,卻不是前番的路。到了一處大村落,幾千萬人家,正開市店做買賣哩,往往來來似螞蟻一般;只見這些人比我們有一二寸高,也有吃酒的賭博的,爭嚷的開鋪的。使的銀錢,只有小豆大。仙師道,你們吃些飯好走。買了一個點心,只好黃豆兒大,叫我拿在手裡,都漏往指頂縫裡去了,眾人大笑。唬的滿村人亂跑道,妖精來了。走的一個人也沒有,卻是一堆螺螄,堆在沙灘上,和一層山一般。仙師道,姚莊,閉著眼,再不許開了;再要開眼,撇你在這裡,不消回去。只覺耳邊大響了一陣,和風雨一般,就到了這山上。仙師道,你回家去罷。我依舊騎著驢回來,到這舊路來。這些物件俱是海邊,我閒時拾得幾塊石頭頑耍,松樹枝是山上折來的,鐵珊瑚是仙師送與主人的。劉公子父子和同學朋友,一群莊客,才信道有這樣奇怪的事。
到了次日,只見姚莊說:「仙師到在書房裡。」劉公和眾友才去謝了;又問海中有何公事。仙師道:「天機不可輕泄,大劫將到,此乃東海造在劫的名冊。日後遇亂,可向東海去逃難,我自接引。後日來便知,不可先泄。」從此時時往來。到了來年,卻是大比之秋,金朝開科,仙師說:「劉公家中事煩,兒子該離家讀書。」來春發解,卻使劉體仁相公往南山八仙裡,有座禪堂讀書。劉公使兒子去了。原來南山八仙,有兩個老和尚,一個一隻眼,是紡線為生;一個跛道人,卻採藥賣;使一個老道管做飯,甚是貧窮。劉公子領著一個家僮,到了八仙,看了看,只有一間破佛堂,中間安著一盤石磨,旁有一小榻,只臥一人,如何讀書。又遵仙師和父親的命,不敢回去。只得將平日誦讀文章,燈下朗誦。孤孤淒淒,只一個家僮;又要打柴做飯,山上又尋些野柴,好不辛苦。這山去劉公莊上百餘里,一時間家中不得送米,又去村集甚遠。正在納悶,可霎作怪,只見灶前的水,不消去取,就有一桶;山上的柴,不消去挑;就是兩大堆。只說是和尚使道人送在灶上的,那曉得仙師使了二十人,在這山上服事劉公子。後來一發奇怪,香茶細米,油鹽酒菜,件件都在屋裡。這和尚道人也只道是劉相公買來的。到了夜間,各佛堂上燈燭,不消點都點起來;鐘鼓不消打,都五更裡響起來。唬的兩個和尚道人說:「劉相公是個妖怪,平空的弄得山上大驚小怪。」一齊托去化緣,都往村裡走了,只落下劉相公主僕兩人和那做飯的老道士。忽一夜來了兩個婦人投宿,生得十分美貌。見劉相公不理他,坐到三更,自己去了。劉相公卻歡喜仙師,使人送家信來,帶回文字去,俱是仙師發來題目。四九會課不絕。到了七月下山,回到家中,細說與劉公知道。感激仙師不盡。到了七月十五日,先一日姚莊來說,張仙師今夜同一位龍大師,要親到書房裡來。這時節仙凡相交了一年之外,習以為常,如親友鄰舍一般,焚香設酒相候,是不消說的。到了晚間,只見:
先一道雲來峰頂,直插下百丈松林;後一層霧接山腰,卻罩住三間茅舍。星光隱映似青鸞,只少飛瓊送柬;香氣■開紫帳,何須青鳥傳書。這大師不穿野服,卻是袞冕龍章,儀從者位列仙班。盡皆執圭捧劍,入門來滿室威嚴。分明不聞不見,到堂中一庭瑞彩,但覺有鬼有神,夜深簫凰下秦樓,雲裡笙鶴來緱嶺。
劉公書房前有一個大大的院子,都是些白雲,從地往上發起,一似白絮綿滾將起來。天香滿院,空中叫得鶴唳鸞鳴。一莊上大小莊客,都來焚香頂禮,飲酒三更之後,卻將劉公父子平日不欺暗室,不履邪徑的善事,寫出了三十餘條,俱是不淫女色、不昧人財、義氣慷慨、救人急難、忍辱讓人;並劉體仁大孝大節的事,也有十數件。明明白白寫在紙上,即有那不昧寡婦私財一款,是靖康二年十二月初八日,還西門慶債銀五十兩。許多秘語,寫得墨跡淋漓,有龍蛇古篆之體。臨行作別,龍大師留詩一首:
龍飛鳳舞下天堂,一榻蒼雲掃未開;
不為渡迷超正覺,何因丹藥點凡胎。
千重雪浪凌空渡,一片仙帆過海來。
壬午甲申群在劫,待君東下訪蓬萊。
後題曰龍光辰東海三峰頂候
青霞仙師亦留一律作別。
為訪蓬萊丁令威,千年華表未言歸。
翎垂白雪幾今古,頂結丹砂少是非。
海淑雲濤回羽杖,石門煙月鎖岩扉。
一杯酒盡天風起,指點虛空路莫違。
二仙在房飲酒,劉公諸友在房外主客相陪,俱是輪番送酒。直到四更,眾人各有醉意,便問:「仙師洞中多有異酒靈丹,又有仙姬歌舞。姚莊一個小小奴僕,倒得親入洞天,門生既有緣分,因何不得一到,每次到山下,只得一片荒山,一溪流水。雖經年往來,教訓到今,終有疑心。今日二位仙師將別,懇求一杯仙酒。說畢,眾人跪求,再不肯起。仙師使姚莊傳說,你們凡心太重,不奏聞上帝,不便進洞。就是仙酒仙樂,輕易難得見的。只有一樣麻槳,可以益壽延年,略當一小杯罷。仙樂是實有的,你們凡夫當不起奏樂,只叫他們來,或是奏瑟簫管,只彈一聲,吹一聲,就知了。既以漏泄,不得又留;從此一去,且不得會了。各人勉勵為善,還有相見之日。」說畢,只見姚莊從房內掀起布簾來,遠遠一柄銀壺,斟出一茶鍾仙酒來。叫:「劉公跪接。」色如丹砂,味如甘露。飲畢,但覺四肢暢美,不可名狀。各人俱分了半小杯吃了。
忽聽得房裡琴瑟簫笛,細細彈響一聲,劉體仁進房送酒,親見一枝玉笛,在書榻上,偷眼一觀,不敢近視。時已嚴冬寒夜,只見暖氣如春,雲煙滿座;隔窗燈光,照見人影散亂,不見其形。連一夜房中飲了五十斤酒,杯杯一舉而乾。又留下丹藥九粒,朱紅一色,重如鉛子,叫劉公五鼓時用水拜服,可以延壽。日後有事,可以來東海相會。起來拜別。使姚莊傳與眾友,行四拜禮。仙師受了兩拜,天色將曙,只見滿山雲霧,對面不見人影;一陣異香,遠遠白雲如蓋。從林裡出來而去,漸漸騰空而滅。真是海棗如瓜人不見,鶴書似夢鬼難猜。從此仙師辭去。劉公使姚莊去請,只見空山流水,再無影響。各人悵然不提。
後到了金兵南北大亂,岳元帥提兵恢復中原,山東土寇四起。東昌府去汴京不遠,卻是戰場,殺得百姓十室九空,沒處藏躲。劉公父子想憶仙師前言,知道清河縣近臨清,不遭兵火,只得買了一舟,從濟南汴河口下海,望東海來,正遇順風,一夜直行,到南直安東縣地方。三元宮,清風頂,名曰「雲台山」,賃了一座客房,在朱家村居住。那山是三元大帝出家得道之地,四面大海,只有水路進去;有十八村。此是漢唐賢人出處。風俗淳厚,周圍五百里內,名賢隱跡甚多。劉公在海中隱居,使奴僕耕釣為業。自己做了一套陶淵明歸去來詞,說他棄官避地:
【北點絳唇】
晉室艱處,彭澤微祿見遭侮;解印歸歟,五斗難留步。
【混江龍】
非關傲物,看官卑賤辱不如無;真個是頂冠傀儡,束帶侏儒。擔關煞山光水色問樵牧,辜負了圍林松竹半荒蕪。登高舒嘯,對月提壺;素琴無調,濁酒堪沽。人笑俺柴桑三月長官貧,俺只道門前五柳先生富。這才是委形大造絕跡皇都。
【油葫蘆】
說甚麼送酒白衣花下扶,也只為有托而逃不在魚。做一個哆糟哺假糊塗。倚東樓菊蕊為誰開,對南山酒盞依然綠;天生成直烈烈苦肝腸,怎捱得瑣煎煎路崎嶇。到頭來亂離世界多危辱,因此上葛巾拋下漉醒醅。
【屋聲】
論文章狗芻,笑功名腐鼠,只這個三升美未消除。
後來南北講和,大兒子劉體仁中了金朝進士。回鄉看守墳墓,整理家事。劉公一日遊到清風頂,雲台深處,只是一座古廟。名曰「龍仙祠」,內塑大像,袞冕如生,旁立一人,道冠雲裳,與張青霞相似。劉公才知是仙龍指引,該有半載仙緣。把舊日山居,盡舍為寺。因此隱於東海,再不回鄉。亭年九十五歲。臨終之日,面色如生,長笑而化。姚莊出家為僧去了。後來過了數年,有清河縣人,見劉公在浙江西湖眾陽庵密話,與家中作別。正是善根福報,原是不差,做了世上一個完人。
再看那貪財好色的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