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典金環嬋女逢夫 受絲鞭佛子納婦

  魔亦成佛道,空仍結色胎;
  苦中來作樂,笑處卻生哀。
  聚散如飄火,衰殘似死灰。
  幻緣成一剎,春到百花開。
  卻說玳安不見了孝哥,惶惶,上大路找尋。只見千軍萬馬,前是逃民,後是金兵,那裡去找。走了幾日,也沒人瞅睬。他見金兵進了淮安,殺擄的男婦無數。他不敢進城,往城南一路大寬轉走,只在鄉村裡乞化,不敢近這大官路上來。大凡人到亂中,心裡如迷如夢,還有甚麼主意?不過是這村裡一日,那村裡一夜。敲聲木魚,討飯而去。也是山盡水窮,到了絕處逢生,自生出機會來。
  卻說月娘剪髮之後,拜老尼姑為師,起個法名曰慈靜,把一件白布女衫,染成皂色僧衣。玉樓做了一頂僧帽,一雙僧鞋送來。姊妹們痛哭一場,留下小玉做伴。玉樓還住在村裡,白日裡送米送柴,不住的來往。怕村裡有兵,也換了一身舊衣,扮作貧婆,在庵裡宿臥。那日天假其便,月娘叫小玉將金環一雙,上村裡去賣幾貫錢來糴米,我還留這環子做甚麼。秤一秤重一兩,足有九換,也值八兩紋銀,隨你尋主兒,或賣或當,不拘是銀子錢。換這米來,等平定了再論。小玉拿著環子道:「這亂荒荒的,知道那裡去賣來?人家都逃了,那裡有賣金環子的。」月娘正是尋思。老師父道:「如今這湖心寺造金佛像,正要金子。只到寺里長老方丈裡,便可照數換米,不必要銀子另糴米去。」
  小玉依言,往湖心寺來。這村隔寺不遠,只有二里路。卻是一條溪,在個松林子裡,過去長橋,就是寺裡大路。山門大額上寫著「古湖心詩」四字,長老法名智圓,開著叢林接眾,僧行有三百多眾;每年來,也吃一千五百餘石米;還要修塔造像,放生施食,十分興旺。因是兵火大亂,眾生遭劫,長老建了大悲的道場。日日誦經拜懺,替眾生解厄。這小玉進得山門,就有知客問道,那裡來的?小玉說是西村李奶奶衙內白衣庵尼姑處來的,因有金環一雙,要來本寺換米,不敢求多只照舊換數准折罷。知客領到方丈,見了長老。問詢已畢,取出汗巾,包著赤煥煥金環一雙,稱了稱重有九錢五分。長老也不好論價,就算了七兩紋銀,依市價該支白米七石。叫知客差火工道人,隨著小玉交割。留小玉吃齋,不好久住,只在禪堂上吃了一蠱空茶。踅出來看這些道人量米,怕少了數;到了村裡,就不好來爭論了。只見一個道人,挑著蒲團,掛著個木魚子往寺裡來。進得山門,見小玉站在韋馱殿前,那人不住地上下打量,但見他:
  身穿破衲,絮垂線斷似懸鶉;頭戴包巾,油浸灰殘如片瓦。腳步兒一絲兩氣,好似失路的瘤驢;面皮兒半黃半瘦,一如喪家之餓狗。肚內必無三日飯,囊中那得一文錢。
  小玉見道人看得急了,把臉朝著寺裡,等那火頭們挑米。站了一個時辰,百忙裡叫不出挑腳的來。這道人走近前,深深的唱喏道:「你莫不是小玉姐麼?因甚麼在這裡。」小玉低頭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為我的親丈夫玳安!說道:「你如今做了道士了,好個人兒,這幾年在那裡?來也不來接我們接兒。」正是喜從天邊來,歡從面上生。這一別七年,今日到此才得相逢。想孝哥也有信了。詩曰:
  失路木郎將配婦,下山石女卻逢夫。
  缽中剩有千家飯,杖底將回萬里途。
  踏破鐵鞋原不有,拋將斗笠竟如無。
  等閒對面渾如夢,七載悲歡盡掃除。
  二人見面,如夢如癡,說不盡別後的悲場,亂離的苦楚。只見知客僧人出山門來,叫聲道:「奶奶來看米,整整七石。領他往西村去,我寺中無人當面交割了。」說畢,知客進寺去了。玳安隨小玉押著米回來。一路上細問,才知道大娘已削髮出家,在村頭觀音堂,正盼孝哥和你,哭的眼也乾了。說話多時,進村來,叫挑米的先進庵去了。月娘見小玉袖著金環走去,又想想路上兵亂,萬一遇見金兵土賊,把環子奪去,還是小事;如把小玉擄了去,叫我一時倚靠著誰。越想越悔,待叫他轉來,又去得遠了。月娘只在庵門首走一回,立一回,往東盼望。去了兩三個時辰,還不見來,好生放心不下。只見一群挑腳的往這庵上來,一步步近了,竹籮裡都是白米,月娘心裡放下一半。問挑米的道:「看那個女人可來了麼?」那漢子道:「緊在後面跟著哩。」
  說不了幾句話。望見小玉過了林子來,卻如何有一個男子,和小玉一搭裡走,挨肩靠背,笑嘻嘻說著話兒,一似個熟人一般。月娘心裡想道:這妮子離家久了,見我出了家,有些二心,通改變得不老實了,如何一個婦人家和一個走路的人,這等樣同行同步的,甚麼道理。月娘不耐煩,進庵來,且叫老師父來收米。老姑子取了個鬥來,才待量米小玉進來了。那後面跟著一個道人,望著月娘磕下頭去,放聲大哭;小玉也哭個不住,月娘低頭細看:呀!原來玳安來了。好一似:
  三年不雨,半天裡降下甘霖;午後重昏,陰影中捧來明月。初見時如夢中逢舊侶,疑假疑真;再尋思像死後見生人,半驚半喜。大海飄船,卻遇了一條活纜;井中望路,忽垂下十丈長繩。窘岩枯木久無春,隴上梅花將有信。
  月娘才放聲大哭,忙問道:「孝哥如今在那裡?可是死在亂兵手裡?可是還有個信哩。」玳安道:「我和孝哥走了半路,到了淮水口來的。」月娘聽得有了孝哥,大叫了一聲道:「我的兒,原來還有你麼!」也就喜的不哭了。忙問如今在那裡。玳安道:「孝哥也出家了,在薛姑子庵裡做了和尚。一路來找娘,到了淮河口地界,宿在破廟裡,撞著土賊又擄了去。」說著玳安大哭。月娘聽得有了孝哥,喜得昏了;又聽一聲沒了孝哥,又痛得昏了。不覺一頭硼在地上,牙關緊閉,全不言語。老師父、小玉慌了,快傳了玉樓來。玉樓見玳安也哭成一塊,問不及話,且來救月娘。先使勁把牙關啟開,用雞翎探入喉中,吐出黏涎,喉中哽咽不出聲來。半日方才甦醒。玉樓細問玳安,才知孝哥半路裡又失散了,大家抱頭放聲大哭。這才是:
  久離乍聚,才合還分。草蛇灰線,埋伏下離合悲歡;燈彩鏡花,指點出地風水火。把一副熱淚,滴作閻浮世界;把幾番煩惱,隔開恩愛菩提。到頭來、兒女也是罣礙,怎跳出骨肉情腸;回頭去、眷屬終似微塵,誰離得夢想顛倒。生減總從情裡盡,涅般原在識中圓。
  月娘玉樓哭罷多時,老姑子來勸道:「世上磨難,件件是要受過,不受磨難不成佛。你果然修因上有兒女的命,自然還有團圓的日子。今日既然出了家,把這兒女的情,還這樣迷戀,這點愛根不斷,又出甚麼家。」說得月娘一時頓醒,把眼淚揩乾,向菩薩前禮拜。做些飯與玳安吃了。天已將晚,使小玉同玳安向西村佃戶人家尋口空房。你兩口兒今日各自安歇,等平定了,再去找尋孝哥的信罷。玳安真是正人,這一時出家,也有些道氣道:「今日見過了娘,在庵子裡不方便,我還往湖心寺叢林裡去宿。白日裡到庵上,我管打火做飯,行那道人的事。只等得孝哥有信,同娘回了家,那時夫婦再聚不遲。今日裡母子不得團圓,沒有我兩口兒就同住的理。顯見得我這一來,只為妻子了。」老姑子在旁說,玳安果然是個好人,說話不差。玳安依舊背了蒲團,向湖心寺去了。從此每日早來打柴做飯,伺候大娘吃齋唸經已畢,即回大寺。小玉並無留戀丈夫的私情。可見這一點佛法化人,受用不盡。
  過了幾日月娘思想孝哥,眼淚不乾。玳安要辭了月娘,向淮北一路找尋。在觀音菩薩前占了一卦,是該靜守,自然遇合的課。月娘又恐怕玳安去了,一時不得回來,有些兵慌馬亂,沒處去躲,只得留下玳安。四口女人,只靠他一個男子,大家暫且同住不提。
  卻說了空自在破寺伽藍殿裡,三更被一起土賊們進來殿裡,分了些打劫的財物衣服,怕有人宿在寺裡,洩漏了風聲,因此使撓鉤往佛像後亂槊。不料有了空在佛像後,一撓鉤鉤著衣服袖子,拉出寺來,把手綁了,向賊巢寨子上來。原來這一起賊,有兩個賊頭:一個是九頭蜈蚣李達,一個是沖天鷂子楊保。領著些土賊們,百十桿槍,在淮北路上打劫孤客,搶掠村坊,俱投在淮北大寇鎮海大王李全標下,每月來納進奉的。這李全是淮北積年大盜,自宋朝靖康年間,占了陀羅山寨百餘里,不下十萬土寇,誰敢惹他。又有一個渾家楊夫人,使二桿梨花槍,殺的萬人無敵,綽號梨花娘娘。生的一個女名喚錦屏,年方一十六歲,使兩口飛刀,能百步外取人首級。因此有這兩員大將,淮南淮北一帶土賊,上千百伙成群結寨的,都來報名,領了印票去,按月來納貢。不拘金帛子女,有好的都解了大寨上來,這李達楊保打劫了些金珠綢緞,擄了兩個婦女和了空,俱往李大王大營裡來。走了二日,到山寨上,把婦女了空解了繩索,綢緞金珠擺設在桌子上,使鼓樂引著進來。但見:
  山高千仞,路通一線入羊腸;門設三層,嶺抱九關屯虎口。人骷髏築成影壁,血汁湯遍染城牆。蓬頭披髮填溝澗,多是屍骸;摘膽剜心滿林壑,全藏兇煞。殺人不請旨,此地不講王章;報應不畏天,現世即成地獄。羅剎城中鬼子母,修羅宮裡太歲君。
  原來淮南大寇李全,受了金朝劉豫招安,封為鎮淮王,使他領兵五千,助兀術南侵,不在山寨。只有梨花槍楊夫人和錦屏小姐在山守寨。聽得山下小寨裡來納進奉,即忙升帳。列下兩班刀斧手,和家將披掛整齊,吹打三通,才開門登帳。先是手下將官們一對對參見了,就是各旗長隊長千總百總參見;然後放進寨外頭目,解了弓刀,擎著手本和禮物進見,跪在帳前。把手本看了,是黃金十錠、明珠二百顆、元寶五十錠、彩緞八十對、美女二名、民婦二口、小沙彌一名。夫人看過,遞與小姐,一件件收了。把婦女叫入後房去了。落下了空跪在帳下。
  楊夫人看他一貌堂堂,面圓耳大,眉有白光,唇如丹涂,就有羅漢之相。夫人便問了空從何處來?因甚遇劫來到此處?了空合掌當胸,高聲念南無救苦救難有靈有感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弟子山東清河縣人氏,亂後出家,因有老母流落淮城,遠來尋找。不料寄宿古廟,遇見二位大王捉來投見。夫人肯發菩提之心,放回見母,如造七級浮屠一樣。」說畢淚如雨下。小姐向夫人耳邊,不知說了幾句甚麼言語。只見夫人下帳,將了空扯起,向後房去。吩咐去安排飯來,即時五葷大飯,無非是魚肉雞鵝,擺了一桌,大杯斟上老酒,叫了空動筷。了空合掌念阿彌陀佛:「貧僧自幼出娘胎,天戒不吃葷酒。」夫人便叫看素菜來。又早香菌麻茹,油卷粉湯,擺了一桌。了空合掌謝齋,才吃得一個點心,一碗素湯,又來問訊。只見兩個家僮,請了空向書房洗浴,又早香湯肥皂細布葛巾,擺在房中。香水傾在錫桶洛盆裡面。了空只得閉門洗浴,甚是爽快。洗浴已畢,香茶漱口,請入書房。又早送進兩套新衣,巾靴衫褲,無非是綾綢緞絹,內外一新。了空不敢更衣,依舊穿上僧衣僧帽,拿著數珠念佛,暗誦心經。上得繩床,跌坐閉目,面壁去了。有詩贊了空持戒堅定:
  故鄉易到路頭差,白日青天物自遮;
  豎起眉毛還自省,火坑原有白蓮花。
  原來這錦屏小姐,生得嬌嬈聰慧,不肯招俗人為婿。長了十六歲,至今要選個好丈夫,沒有可心的。一見了空,生得福相,又年齡相當,知是大家的兒子,便有愛慕的心。和夫人悄悄說了,留下了空。看他的性情德行,是何等樣人,好招他為婿。因此設席管待,沐浴更衣,極盡繾綣。怎奈了空心如死灰,法根淨定,原無一點色相,是一個西方路上修來,該主持正覺的高僧,豈是魔女所能染的?到了天晚,只見兩個青衣使女,打著一對紗燈,到書房中說:「夫人叫小師父進去,有話說。」了空不敢不遵,隨著使女,到了繡房深處。但見:
  紅紗垂幕,碧簟鋪地。香馥馥金爐焚麝餅,褥掩芙蓉;暖溶溶翠枕設鴛鴦,屏開孔雀。紅綃帳裡佳人,好一似玉面金晴白額虎;錦帳排成陣勢,真是個朱顏綠鬢卷毛獅。但尋常紅線套索,跳不出地網天羅。幾曾見香水池塘,免得你油枯髓盡。親到百花香處過,可能一葉不沾身。
  了空進到房來。只見繡床枕頭上,搭伏著個嬌娥。殘妝半卸,露出半幅鮫,籠著一雙玉臂。手腕上金鐲緊束,十指上金戒指排滿了。他盤膝而坐,不下床來,擁著一床錦被,好似脫了中衣要睡的一般。了空合掌問訊道:「小姐喚小僧有何吩咐?如今夜靜更深,我是男僧,小姐是女子,昏夜久留,恐夫人知道不便。」小姐笑一笑。叫使女取一隻錦椅請了空坐下,便問了空家世何處,父母何人,出家幾年,住居何寺。了空合掌而答偈曰:
  家住東溟東復東,掉頭歸去又乘風;
  如今不在東溟住,只在柴門煙雨中。
  小姐又問了空父母何人,今日存亡,在於何處。了空又答偈曰:
  自幼生來不見天,爺生娘長枉徒然;
  拖條拄杖來尋母,不及西方有目連。
  小姐又問出家幾年,是宗是禪是教,為甚行腳。了空又答偈曰:
  不參禪教不參宗,卻向空門空外空;
  面壁九年笑行腳,隔江一韋渡西風。
  小姐又問住持何寺,掛搭何方,受教何師,修持何行。了空又答偈曰:
  本來無教亦無師,方丈前頭豎大旗;
  住得住來無所住,五台南海與峨嵋。
  了空答小姐已畢,欲起身拜辭。原來楊夫人在窗外細聽。見了空對答如流,舉止尊重,知是個出世高僧,不同下等俗輩。心中歡喜說,我這女兒招此人為駙馬,也不枉了。即忙掀簾入戶,小姐下床相迎;了空也不驚慌,立在旁邊。只見夫人手執絲鞭一枝,叫長老遠來,千里有緣,不是我請你來的,我把這絲鞭與你,以待大王南征回來,再排筵宴,與小姐成其夫婦,日後就是寨主了。只不可執拗,那時你進退無門,悔之晚矣。」了空不肯來接。即叫兩個使女替他捧著絲鞭,送入書房而去。了空一夜無眠,只是打坐念佛,默誦神咒,望菩薩救脫此厄。想起玳安,不知下落;訪尋母親,也不知我在這裡,遇著邪魔,何日得出天羅地網。念到此處,淚如雨下,每日在書房悶坐。錦屏小姐常來送茶送齋,或是問些因果,講些佛法。那錦屏小姐原有佛性,即時解悟,不甚纏擾,也就去了。不料淮西鳳陽有一黑山賊叛了,是張龍趙虎要來山上借糧。夫人守寨,使小姐率人馬三千,下山徵討。小姐恐了空在寨,無人看守,怕他逃去,可不誤了我一世前程;又要一路溫存磨光的意思。稟知夫人,要同了空下山討叛賊。夫人依允。即叫了空把僧衣脫換,改變戎裝,由不得了空作主。許多家將,捧上盔甲縧環,一時披掛停當。和小姐一齊上馬,真是好一對小將軍。金鼓旗幡,並轡聯馬而去。有詩曰:
  戎衣新換鐵袈裟,托缽降龍到海涯;
  已借金剛消戰鬥,更收魔女作渾家。
  火地種得蓮花滿,月影能分玉漏斜。
  寶杵功成終奏凱,歸來銀甲生光。
  到了淮西,紮下營寨。黑山賊聞知,即便領五百嘍路上截殺。怎當得錦屏小姐英勇,和十二員家將一齊殺過陣來,把二賊活擒。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直趕到他寨上,殺的殺、燒的燒,一個草寇,剪成平地了。奏凱回營,大吹大打,了空也著盔甲,和小姐拜謝。楊夫人大喜。滿營兵馬,都誇他一對好夫婦,口口稱為駙馬。那知了空心如死灰,全不關心。依舊上書房,脫去戎衣,又換上他的僧帽直裰。每日拜佛誦經,按時功課。夫人小姐無奈何,只得憑他,待李全回家,再作論處。不知後來錦屏得成夫婦否,了空何日見母。正是: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鄉。
  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