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湖心寺月娘祝發 伽藍殿孝子迷途
舊淚新啼滿袖痕,憐香惜玉竟誰存。
鏡中紅粉春風面,燭下銀瓶夜雨輕。
奔月已憑丹化骨,墜樓端把死酬恩。
長州日暮生芳草,消盡江淹未斷魂。
這首詩單說世上情緣易盡,好事難全。美滿的夫妻恩愛,百年來變成寡鵠孤鸞;眼前的兒女情腸,轉眼間化作空花泡影。偏是善良,過的是缺陷世界;偏是奸狡,走是的歡樂風光。只得說前世修行不全,今生苦業未退,誰見那修因也只得守著苦業。即是修因,誰離得這苦業?想這修因也就離了苦業。因此這男要淳良,女慕貞潔。只有這孤兒寡婦,守節全貞,是天下最苦的人。不消說春花秋月好景良宵,孤淒淒沒有一個伴,說上一句知心話兒。有門戶的寡婦受那宗族鄰里欺凌,伯叔弟兄作踐,少柴無米,日久無長,誰來問你一聲?無有門戶的寡婦,少吃無穿,領著個窮兒女,求一碗,替人家紡棉織布,補衣縫針,掙著十個指頭上手工。多有二十歲上安貧守節,替丈夫立志成了事業;見子登科,做起太太來的,即此便是苦。又有一等不了的寡婦,受了丈夫寵愛,那枕上情濃,就要同衾同穴;到了丈夫死後,哭他一場痛淚,守不到三年,看看男子漢眼裡流出火來。還要有撇下兒女家財,希圖快活,只為那一點淫心,壞了百年名節。到老來見不得前兒,反成了出母,前後不歸,比倡優還下賤。又有一等守志不全的寡婦,少年守寡,在富貴之家,有兒有女嫁不得丈夫,到了春風花鳥,夜雨孤燈,猛上心來想起當年熱熱的富貴,親親的皮膚,好不受用,也就偷饞貪嘴,做出那破戒的和尚來。背人吃肉,在人前念佛,這是那活動寡婦。可見這一點志氣,要從幼到老,守到玉潔冰清,一句閒言閒語沒人談說的,也就是一尊菩薩。不要說來生可以得的善果,只這不淫二字就是佛法仙根。但這一點貞心,十分難以持久。要依著夫婦寵愛的時節,那個說不是同死同生,一個被窩到老的。豈知這個也是拿不住的。想到親愛的時節,再去摟抱著第二個男子,可不愧死!還不如有情的妓女,有與知心子弟一條繩兒縊死的。
且說一個笑話,當初北京有一大老,寵愛一妾,相期同死,果然臨終之時,此妾全不飲食,在柩前痛哭,幾次哀絕。當時大老有一個兒子,托他養活,大娘先死了,怕此人死節,兒子幼小,沒人看養守這門戶。因此大家勸他,不可因死節害了一家的大事。眾人日夜守他。此妾見這苦勸,也就回心不死了。只是與丈夫恩愛難捨,有約同死,如何背了前言。一時血性貞心,即取快刀來,將左手食指砍斷,待丈夫入殮蓋棺時節,將此指送在棺內,相期日後同死,真是一段烈性。傳滿了北京,人人驚贊。後來此妾果然守志,養得兒子做成了秀才,事如生母。上司掛的牌匾是柏舟完節。門首都掛滿了,到了五十七歲,忽然念頭一動,定要嫁人。有一個守備六十多歲,聞此妾原有才色,在宦門得寵,守成了兒子。必然有私房財物,使人去一說就成了。許多族人苦留不住,兒子氣成一病。嫁去數月,那守備要他的金銀,一無所有。原是為利,見手中無物,又年殘色衰,逐出不容。當時羞見前子,自縊而亡。前子不肯葬埋,後夫家埋在孤塚上。沒有一個人燒張紙。滿京人大笑他的指頭在一家,身子在二家;只為一念不正,把個好好的名節壞了。可見貞節二字,到老不移,原是難的。如沒了丈夫,即時變心,也與那娼妓的私情一樣,算得什麼人。今日講這夫妻恩愛,必到了生死不變,才是夫妻。
直接到十六回。吳月娘與孟玉樓在淮安府相逢,同心守寡住了年餘。那時大金兵馬,直搶到黃河來。南北音信不通,那有個人傳信清河縣去。孝哥的信,眼見得如石沉海底,一日日遠了。也就說是死在亂軍之中,再不消望有兒子了。月娘待辭了玉樓歸家。金兵大亂,路絕人稀,無路可歸,只得死守。和小玉做些針黹賣了,多少糴些米糧,助玉樓度日。那玉樓又不肯使月娘費心,兩賢相襲,一氣同心,吃了長齋,如在一處修行一般。那時安郎長十二歲。孟二舅在湖嘴石房裡,收些房租,開個小米鋪,將就一日討幾分銀來,買水菜吃。到了次年,瘟疫盛行,孟二舅偶感時疾,七日無汗,吃藥不效而亡。玉樓月娘痛哭一場,買口棺木,葬於湖心寺莊上。
不消說家下無人,止有一個蠻小使,叫進寶,是嚴州府買來的。十分癡呆,全不中用,只好看門挑水。家中無得力之人,兩個婦寡和小玉在家,安郎送在間壁學堂裡讀書。玉樓常到湖心寺水田莊看看田戶,做莊農分幾石租來家度日。不料安郎生起瘡子來,叫了老婆子來看病,不知道是疹子,只道冒寒。暗用了熱藥,變成了火症滾腸痧,把個十二歲的孤子,絞死而亡。買口棺木埋在莊上去了。不消說孟玉樓痛哭傷心,月娘思兒感切。兩個寡婦,哭的是各人的,落的是一樣的淚。日夜悲啼,幾番哀絕。這孟玉樓守著孤寡,又有丈夫和公公的兩口靈柩,沒送得回去,無可奈何,止得流淚眼觀流眼眼,斷腸人送斷腸人。又遇著饑饉荒年,淮城內外,俱被水淹了。湖裡水田浸爛,每斗米價到一兩二錢紋銀。這兩個寡婦,如何支持得住。眼見得流落他鄉,把些首飾衣服,一件件拿與小玉街上貨賣。一兩銀子的物件,賣不出一二錢紋銀來。糴些糙米,連糠和豆磨成粥吃。
月娘見玉樓沒了兒子,一樣孤寡,也捨不得辭他,沒奈何權且度日。二人別無所事。這小玉都吃齋念佛,只好修些來生善果,再不消想今生的兒子了。當時玉樓自二十一歲嫁了西門慶十五年,又嫁了李衙內七年,守寡三年,至今卻好四十五歲。吳月娘大玉樓一歲,也還是半老佳人。兩個寡婦,子女親人俱無,他鄉在外,遇著兵火荒亂,饑饉凶年,如何過得?有詩歎曰:
世亂年荒家業空,他鄉嫠守泣途窮。
慈鳥念子哀頭曰,孤燕思雛灑淚紅。
萬里櫬遙難返舍,兩人薄命易飄逢。
黃沙衰草淮河北,安得音書寄塞鴻。
話說金朝兀術太子和黏沒喝、乾離不兩路取江南。兀術太子率兵五萬,由山東從黃河岸下營,直取淮安。黏沒喝同蔣竹山、龍虎大王率兵五萬,由河南從睢州一路,直取揚州,過江到建康府會齊,好去取臨安。那時蔣竹山先封了揚州都督,還和鹽商苗青、王敬宇已把奸細布在城裡。各路的兵馬虛弱,件件打探詳細了。知道南宋兵馬虛弱,只把重兵把守江口,全不能照管淮揚一路,長驅無人遮擋。過了黃河,那淮安城百姓,各人爭逃怕死,連守城的兵俱走了。
這月娘玉樓聽知番兵過河,商議著往那裡逃躲。玉樓道:「這湖心寺兩邊,有當初公公置買下兩頃水田,四隻水牛,四隻黃牛,知道北方大亂,不能回家,要在淮安立下產業。不料公公棄世,連衙內不在了,如今還有幾家佃戶,住著十數間草房,每年討些租。我姊妹二人又沒了兒子,哪裡去避兵?只好暫向莊上藏躲。這城裡幾間宅子,丟下鎖著,隨他兵來怎樣,咱也顧不得了。」一面說著,只見街上走的男女,亂亂紛紛。府縣官出牌按撫,哪個是不怕死的?小玉道:「趁如今是出城,到了臨時,就出不去。今晚就動身罷。」打裹些隨身衣服被褥小使挑了,金珠首飾,藏在身邊;一切傢伙,只得拋下。月娘小玉,原是空身的,趕亂裡出城。叫個小船,搖到莊上去。這佃戶只得挪出三間空房來,安頓下他四口兒。次日又使人進城取些傢伙鍋碗,米糧來做飯不提。
這村西頭有一個小小尼庵,住著個八十歲的尼姑。原是玉樓舍了二畝地,蓋的白衣觀音,要求子的;又舍了五分桑園,與他種菜。玉樓月娘過庵去燒香。又到安郎墳上,痛哭一場。住在莊上,不在話下。
不消數日,金兵到黃河紮營,淮安人民已逃去大半。多少有些兵丁,和府縣官,同一個參將如何守得,只得投降。金兵進城,還殺擄了三日,方才住手。那些放搶的夜不收門,還在村外河邊,各處搜尋逃民,見一人殺一人,見一口擄一口。這湖心寺離城不遠,如何逃躲。只見月娘向玉樓道:「孟三姐,我有一件事和你商議,咱如今都沒有兒子,是個老寡婦。你還有公公丈夫的靈柩,不曾送回,是你一件大事。只我是個孤身,終日想兒,也是望梅止渴,多分是沒了。連玳安也不得見他一面,把個小玉耽誤了這幾年。我想這個苦命,原是個尼姑。如今兵馬亂亂,一時間遇著番兵擄了去,把身子做不下主來,枉空守了幾年寡,還害了性命。不如此時把頭剃了,就在這庵裡出家。咱姊妹們,一個莊下唸經做伴,我也不回山東去了。落下小玉,一等安定了,捎信與玳安來領他家去。」玉樓勸月娘說:「孝哥不知去向,日後還有指望。姐姐剃了頭,孝哥回來,那時節怎麼家去?」月娘抵死不肯。即時請將庵裡老姑子來,可憐月娘把頭髮,因想孝哥,愁的白了一半。分三路剪下來,剃作比丘尼。小玉在旁,和玉樓哭個不住。也是他平生信佛,前世道根,該從此成了正果。詩曰:
一縷香雲金剪開,當年玉鏡照高台。
豈期老向空門度,安得修身伴子回。
珠翠永辭膏沐去,鬢蟬久被雪霜催。
萬緣歷盡唯禪定,尚有烏啼夜半哀。
按下月娘祝發不提。玉樓莊上苦修,卻說那毗盧庵玳安問信,遇見孝哥為僧;又得江南差官的信,說官船上往南婦女,俱住在淮安。才知道月娘小玉,一定在官船上不來。如今只在清江浦跟尋,自然有信。那了空思親念切,又遇了玳安,也換了二尺藍布,做個道士包巾,挑著一個蒲團,兩件破納衣,一主一僕上路而去。有詩贊玳安好處:
恩養生成一樣親,情同主僕義同臣;
壺槳尚欲酬知己,犬馬猶能戀主人。
預讓報仇終奔死,程嬰全趙不謀身;
莫言奴僕當輕賤,尚有臨危重義倫。
這首詩不止說孝哥尋親,單說這奴僕有義,生死患難,不肯忘恩,就是忠臣孝子一樣。這玳安不肯背主,如今那裡有這樣好人。所以東漢書上,出了一個李善,入在忠義傳上。當初東漢義僕李善,主人有十萬富的金,在京開店,止生一子。在懷抱中。正遇天災瘟疫,主人夫人俱死,並無親戚宗族,只有伙認家僮二十餘人,共要謀害此兒,將家財各人平分。李善秘知其謀,不敢言語,連夜將此兒抱出,逃回故鄉。恐人追趕,害他性命,夜走晝伏。兒無乳母,李善五十餘歲,只把乳頭送在兒口中亂咂。到了夜間,竟自生出乳漿來。把兒子抱在人家,尋人乳養,長大成人。教誨讀書,娶妻生子,替他開墾莊田,生息財利,治到萬金之富。後來李善臨死,只有幾件破舊布衣,埋在李氏塋邊,其兒服哀三年。
又有一僕名阿寄,年六十餘歲,分在第三房兒子手裡。三房死了,主母嫌阿寄老了無用。阿寄說,老便老了,可勝似那小的。三房娘子湊了十二兩銀子,隨他去做生意。先是販漆起手,每年有三四倍利息,不消十年,起來萬金,替主母把祖業都贖回。兩個小主人,各納了監生,至十萬之富。阿寄夫婦,臨終又寫了二本分書與小主人,自己只有破衣裳數件,並無分毫私蓄。
現今有一義僕,名吳四,年二十一歲,保定府定興縣人。主人是一孝廉甚貧,考了江西知縣缺,只帶吳四隨行。到任半年,不服水土,主人病故。停柩在寺,吳四無力搬柩回家,只得回家報知。不料主母也因病故了,和弟兄族人說知。只有一塊宅基,大家分訖,誰有力量到江西取柩去?這家人吳四,哭個不了,定要到江西,自己取得主人柩回,至死方休。卻因本縣一個武進士升任江西守備,要投他隨去。守備見吳四伶俐,也要個人伏侍。這吳四分外慇懃得力,守備甚喜,不肯捨他。有一個使女,生得齊整,也值五六十金。情願招他為婿,即日成家,好留住吳四跟隨。吳四痛哭道:「小人因恩主靈柩在外,數千里來取,沒有盤費,才隨了老爺來。豈有個今日變心,就在這裡住下的理。待小人取回恩主骨櫬家去,再來答應不遲。」李守備不好強留,送他二兩盤費,哭著去了。到了任所,先到寺裡柩前哭了遍,向一縣鄉紳合學門前跪門,印了一張乞哀資送的稟帖,逢人跪討,不消半年,積了三五十兩銀子。自己不肯買碗飯吃,因此買了一輛小車,三頭驢子來,將靈柩送上車,使驢駝著,自己扶車由旱路來。又領了一個保定的熟人,前後推扶,到了定興縣,共有二千餘里,一年才回。吳四同族人合葬了主人夫人,在墳上三年。後來大富,有范吏部為之作傳。
今日玳安同孝哥遠訪主母,後來玳安隨了西門的姓,起家十萬,人稱為小西門員外。豈不是天報好人?因亂世小人負義忘恩,把主僕二字看輕了,多有害主的。所以把這好人提醒了他。休學來安來保負心喪命,有甚好處?也要使主人知道奴僕中,有做出忠孝事來的,不可十分輕賤他。
今日單說玳安同孝哥從毗盧庵出門,千里南遊,找尋主母月娘,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向淮安府問路而來。那時淮南淮北,在金宋交界用兵之地,都有百姓團結避難。在山寨海島裡,日久人多。沒有口糧,只得搶劫做起土賊來。一兩個孤身客人,沒有敢走的。又有一件怕人處,連年荒歉,米豆沒處去糴,人人搶奪,又不敢販賣。多有強人截路,把胖客人殺了,醃成火肉一樣,做下飯的。百姓窮荒,饑死大半;還有易子而食,折骸而炊的事。以人為糧,說是美味無比,起了個美名,不叫做人肉,說是「雙腳羊」。這一個玳安,領著孝哥,十四五歲個白胖的小和尚,孤身南走,豈不是件險危的事?
二人不知往南走的路,一步步化著飯吃,問路前行;或是晝走荒村乞化,夜投古寺覓宿。不則一日,到了淮河渡口,下邳桃原地方。只見人民亂走,挽男領女的;也有推車趕驢,背著包裹的。玳安上前細問,才知道金兵兩路南侵,沿淮安一帶州縣,不攻自破,百姓們各處逃生。這了空和玳安嚇得無路可避,百忙裡尋不出個寺院來。往東南上一望,露出半截塔的林子裡,不上五七里路,玳安叫孝哥:「咱如今往前沒處去,不如且躲在寺裡。你是個和尚,我是個道人,那番兵來時,也不難為咱出家人。」玳安前行,了空隨後,落荒而走。遠遠看見一座古寺,但見:
古塔高盤雲漢,山門倒禿塵埃,松柏禿頂盡無枝,荒草迷漫全失路,三尊佛像無金色,只有野鳥來巢;一坐韋馱懸寶杵,那得高僧住錫。入殿全無香火氣,到門不聽木魚聲。
玳安了空進了寺門來。只見鐘樓倒了,地下一口大鍾,半截埋在土裡;大殿上蓬蒿長有一尺多深。踅到後面禪堂,香積廚都折淨了,只有伽藍韋馱殿,倒了半間;還有石香爐,長了滿爐的青草;日色沉西,不見一個人來。往山門一望,都是湖泊,全無個村落。了空有些害怕道:「玳安,這個破寺,怎麼好住下?」玳安說:「如今天晚了,沒處投宿。知道金朝大兵什麼時到,一到那裡去躲?咱且在這伽藍神像後邊胡亂捱了一夜。明日問路再去。」
一行說著天黑了,滿寺黑朧朧的,又沒個門戶關著。兩人取把枯草來,把禪杖蒲團,倚在神座旁邊,和衣打坐。了空卻暗誦觀音大士救苦經,和藥師解厄的咒。到了四更天氣,總是人煙斷絕,雞犬不聽得一聲。兩人合眼朦朧,只聽得一群人進寺來。到了大殿,乒乒乓乓響了一會,來這伽藍殿裡,使遠鉤長槍亂搠。唬得玳安伏在神像後做一堆兒,一口氣也不敢出。了空不知道,問了一聲是誰。早一撓鉤搭著破直綴袖子,扯出寺門去。玳安那敢言語。等不到天明,這群賊早已四散,不知擄著了空哪裡去了。天明玳安起來,見孝哥沒了,待要往前找信,知是那條路去的?待要回山東,也是主僕一場相遇,怎捨得就去了?只得拿起禪杖蒲團,往前上大路淮安去罷。等尋著主母,再訪問孝哥未遲。玳安無奈,腹中又饑又渴。往常化齋,還有了空唸經。如今只得空打木魚子,口裡亂哼幾聲南無觀世音菩薩。抄化幾文錢米,討著飯吃,好不艱難。不知後來主僕何日相逢,母子何年相見。正是:苦海茫茫,前浪未休後浪起;災魔滾滾,一重未脫一重來。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