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鄭愛香傷心烹雞 應花子失目喂狗

  閱遍滄桑歎化工,莊周蝶夢笑蘧廬。
  美人已作丹楓幻,故友真同朽麥餘。
  白眼風塵金紫賤,黃梁天地鼎彝虛。
  格言便作玄經讀,齊物逍遙盡掃除。
  單表金瓶的前說,西門慶死後,清河縣遭金兵屠掠,城郭人民,死去大半,不消說人亡家破,妻子流離。到了靖康二年,汴梁失了,二帝北遷,高宗南渡,這山東河北十里蓬蒿,把一個清河縣豪富之地,變作一片瓦礫戰場。劉豫為王,占了河北。時常番兵過縣,養馬徵糧,把西門慶那些故人門客,也都死傷零落,十不存一。
  只有應伯爵經了幾番擄掠,走到外府地方,傳他已死了。後來在外,日不聊生,走回家來。獅子巷口,房都拆了,沒處安身。騙得張二官人和月娘賣莊宅的銀子,也沒了。老婆害時症死去,並無棺,抬去埋在亂葬崗上。一個丫頭小黑女,先前在外賣著盤費吃了。只有一女,要回來投他,不料被金兵擄去。只落得一身孤孤,時常到謝希大家過幾日,不是常法。不消半年,謝希大死了,舉眼無親。見個親友,還油嘴誆騙過一二次,人人曉得應花子沒良心,都不睬他,一個站立的去處也沒了。只為良心喪盡,天理全虧,因此到處取人憎嫌,說他是個不祥之物,一到人家就沒有好事,如鴟■一般,人人叫他做夜貓子。因■鳥生的貓頭鳥翼,白日不能見物,到夜裡乘著陰氣害人,因此北方人指■鳥夜貓,以比小人兇惡,無人敢近。因此應伯爵無門可投,想了一想,只有勾欄裡樂戶們,平日在西門慶家,與我相熟,有些幫襯他的恩;或者見我應二爺,還不忘舊,且住上幾日看。有嫖客到門,我原舊學得幾套弦子,還做蔑片,得些酒食,也是一法。
  那日踅到勾欄巷裡,幾年不到此地,想著當日少年,和西門慶結拜十兄弟時好不熱鬧。姊妹們門前站立得紅紅綠綠,一家常有十數個粉頭,幫閒的小優兒,滿街亂串;踢氣球賣瓜子的閒漢,串門子亂走。如今已二十餘年,又經此大亂,房屋拆去大半,靜悄悄的,只有幾個窮烏龜,在門前曬馬糞。一個虔婆拄著拐,在門首買根豆芽菜兒,見了應伯爵,裝不認得,縮進門去關了。如何一個熟人也沒有,麗春院門樓也倒了,但見巷口一座花神廟,是塑的柳盜跖,紅面白眉,將巾披掛,因他是個強盜頭兒,封來做個色神。這些王八們,時常燒香求財,有好子弟進門,便來謝神。伯爵進來廟來,只得磕頭,長歎一口氣,吟詩一首道:
  走遍勾欄四十春,幫嫖幫賭老游神。
  笙歌鬧處言多趣,酒肉場中味更親。
  兒女喪亡無舊侶,面皮餓瘦有窮筋。
  何如做個烏龜長,尚有焚香奠酒人。
  也是二日沒有飯吃,餓得昏了,坐在台基上,佯佯睡去。只見西門慶進來,把伯爵當頭打了一仗,道:「應二,你在這裡,我多時尋不見你。我和你一生一世同樂同歡,看顧得你也不少,我死後把我家人伙計,俱奉承了張監生也罷,因何把李嬌兒也抬與他做妾?金兵破城,你就不能照管我家妻子,倒忍得把孝哥賣在寺裡,得了一千錢。天地間有你這等負心的禽獸!當初還曾結拜兄弟來!」應伯爵才待要辯,只見西門慶上前揪住胸脯,拿出尖刀,把伯爵二目挖去,昏倒在地。西門慶留下一根拄杖道:「教你也受受,替人現報。」伯爵夢中叫饒。
  只聽得一人推醒道:「應二爺,你如何在這裡?」原來是勾欄裡鄭春兒,替姐姐鄭愛香來廟上謝神。遇見應二在廊下打盹,因此認得他,才來叫一聲,把夢驚醒。伯爵起來搓了搓眼,認得是勾欄裡小優鄭愛月的哥哥鄭春。忙問道:「你在那裡來?」鄭春道:「我來替俺姐姐鄭愛香上紙哩,他病了一月才好了,今日來還願謝神。二爺這幾年就沒見你,因何在這裡?不到咱家去看看?」伯爵道:「我有十年沒到這裡,把門都改得通不認得了。」因問道:「李銘、吳惠,這幾年也沒見他們,如今都在那裡了?」鄭春道:「二爺,你還不知麼?如今李日新做了金朝乾離不都督的小舅,他姐姐姑娘都在府裡做了太太,好不富貴哩。上年寫書來叫了吳惠去投他,把吳銀姐送在王爺宮裡,如今做了嬪妃,他吃了一個守備俸。打著黃傘,滿東京誰不怕他。只落得俺們窮得通不像了。」
  看了看伯爵,穿著一領藍布破直裰,袖子少了半截,油透的氈帽,卷著沿邊,皮掌的蒲鞋,只纏了一條腳帶;舊日油光的胖臉,瘦得尖長了,滿面的愁紋,一鼻凹灰,恰像幾日沒有飯吃的。道:「二爺你如今坐著等誰哩?伯爵想了一想:如今說是我窮了,這小忘八怎肯招惹我上門?不如且騙他一騙。望著鄭春道:「這一向在東昌府,有一個布客來賣布,有五百兩銀子本錢。他聞你家愛月兒,待來尋個婊子,我百忙裡想不起你家門首。住在那裡。到了廟裡,等等這布客至今還不到,因吃了幾鍾早酒醉了,就睡著了。」又問道:「如今勾欄還有幾家?韓金釧兒、賽寶玉兒、一秤金兒、都還在那裡住?」鄭春道:「你不知道哩。當初這勾欄四五十家,少說也有百十個姐兒。如今還沒有十數家了。都是亂兵後搶得人亡家破,一隻鍋也沒有,才來這裡住著。時時怕縣裡叫去當差,答應這來往營裡的爺們。但有些身分的,俱躲在那村裡熟人家去了。俺家愛月,從那年金兵破城,就搶了。只有俺姐姐鄭愛香,今年也三十多歲了,單單支著這個門戶;俺媽媽是楊梅瘡結毒發了,全下不得炕。如今年景荒亂,那討個嫖客,這些兵來養馬的,每日來闖門子。大刀背打著要酒吃,白白坐了房,誰可見個錢麼。俺姐姐病好了,也要離了這勾欄,將來做了個孤墳壇,只好住鬼罷了。二爺有甚好生意,替俺幫襯,也不敢忘了你老人家」。伯爵見鄭春認真了,笑道:「這客人姓趙,號西泉。也有一二千本錢,駝了五百筒布,來臨清發不開,請著我賣。如今把貨卸在獅子街酒店裡,要個婊子包月,著我等他。這半日還不到,想是兌銀子去了,如今我直到你家裡,安排下酒飯等他,就在你家愛香房裡,陪他兩宿再看。」哄得鄭春笑道:「二爺咱家裡去。坐著在門首等,不強似冷廟裡白坐的?」伯爵應了一聲,和鄭春出廟,走過一條巷子,一周回都是破牆。他家住著五六間草房,那象當初那些齊整門面,風流的鋪設來?但見:
  門樓傾倒,巷戶歪斜。青樓翠館化作瓦礫蓬蒿。錦瑟瑤笙變做蛩吟螢火。破牆無瓦少花開,站兩個怪綠喬紅丑婦。小巷有門稀客過,坐幾個鑽頭縮項烏龜。往來嫖客,轎夫、扛夫、螺夫,鬆腰不過百文。上下應官,大姐、二姐、三姐,見面多是一。花落不能招舞蝶,草深常是見烏啼。
  進得門來,老虔婆拄拐出迎,全不認得。問鄭春:「這是哪位爺,我老眼花了。」鄭春道:「這不是常在西門慶老爺家的應二爺麼。」虔婆婆點了點頭,讓坐下了。鄭愛香迎出來,穿著件舊青女衫,白絲裙,下面都破了邊兒;面黃肌瘦的也是病才好了。敘了幾句寒溫,坐了半日,一蠱茶也不上來。伯爵忙叫鄭春:「你去門前看著,一個騎桿草黃大驢子的客人,後面一個管家,背著大跨箱,上寫察院封皮的,就是趙大爺。要約下來你家吃午飯就過夜的。看著他休要過去了。倒叫咱坐著等個不耐煩。」哄得個鄭春在門首等客去了。
  那鄭愛香積年,進門見應伯爵窮得不像,因此不甚接待。聞知領客到門,忙起去安排午飯道:「二爺休笑。還看俺是麗春院裡有體面的姐兒,如今一頓飯也整不來。咱從亂後,那有個好人到這裡。無非是些窮兵官差的爺們,住一夜就走了,那個敢留他住?當初西門老爺在日,二爺來到,一時間酒席那件沒有?如今這院裡也沒個人,那些酒店魚肉鮮雞,都不來賣了;只有個賣豆腐青菜的,賣一次就去了。只有大酒店,賣兩條豬腸子,就是上樣了。」一面說著一面叫鄭春去取酒,先買幾個點心。二爺將就坐坐,待不留他,又恐伯爵不幫襯他留客,因此勉強去賒了一壺酒,一大根豬板腸,一塊豬肺,五個大饝饝,包豆腐餡的,拿來擺在一張破春台桌上。沒有椅子,只有板凳兩條。愛香心裡也甚不過意。
  伯爵見他養著一隻打鳴雞,因沒有食,只管趴地尋蟲吃。伯爵想要這雞吃,尋一個法兒說:「你家還有這只肥雞,昨日密大爺在布店裡,使管家拿五錢銀子去買只雄雞,做藥引子,再找不出來,要打家人,央我說情才饒了,哪得這一隻雞來。趙大爺的性兒,每夜要雞吃的,沒有雞湯,再不吃飯,丟下就跑了。因此人家知道性兒,每飯要宰雞的。有一件極通情,吃了人家一頓好飯,先賞一二兩銀子,倒是個使漫錢的好人,休要慢了他。」虔婆聽說,忙把雞宰了,又尋出幾碟乾棗柿餅,瓜子核桃來,擺在桌上。
  等到過午,還不見到。自己又到門首,立了一回道,該來了。哄著鄭春去街頭上看,休要錯走到別處去了。他卻進來叫出鄭愛香兒,在門首等著。自己進得屋來,叫虔婆去借張椅子來,好與趙大爺坐。都哄得去了,伯爵把燒酒饝饝,吃個罄淨,見鍋裡雞熟,推去嘗湯,吃了一半,袖了一半,往外飛走。望著愛香道:「等我自己去迎他,不知是那裡耽擱了。」一直往街頭去,見鄭春說:「今夜萬萬休要留客,我一去就來。」搖擺著去了。鄭春一家等到昏黑,那見個人影兒來;看看鍋裡的雞,只有半鍋湯,連骨頭也沒了;桌上四碟果子,也袖去一空。才知道這應化子窮得幾日不見飯,故意來騙這一餐。大家又笑又惱不提。
  卻說應伯爵因二日無食,尋出此計,騙了鄭愛香家,因到一間破房子睡下。只見眼中痛如刀割,熱血直流,不消兩日,兩目對面不見人影,才知是生平傷了天理,該有此失目之災。即便尋了一根竹杖來,往前探路。
  一日,遇著一個騎騾子的人,罵小廝不覺把伯爵撞到,忙下騾子扶起來道:「我不知是二叔。一時失誤得罪。」伯爵聽得聲音,是開鹽店的黃四。就一把扯住袖子,滿眼落淚,再不放手道:「你當初在西門慶家做鹽,結債二三千兩,我也幫襯你來。後來你丈人著人告在按院,為人命官司,我也竄掇著西門慶老爺替他完了,不曾知謝我。如今你做了大鹽商,就不認得你應二叔了?我和你講到官府衙門裡,你也找我十數兩銀子。」黃四見他窮得撒賴,只得解開銀包,拿出五兩一錠銀子,道:「二叔,你且拿去買件衣穿。等閒了,我請你老人家過去住幾日。」伯爵接了銀子,才放黃四去了。尋了對門姚二郎來,替他鑿了三四塊,買了一床被,一張狗皮褥子。又買了一張舊弦子,使了三錢半銀子,是鬱大姐死了,買的他家的。你說要弦子何用?原來應伯爵失目之後,想他當日和西門慶所為之事,沒有一點好事,以致今日失明,老無所歸,不久定要做餓莩,如何是求食的法兒?平日學了一套走街的四不應、山坡羊、弦子,遂把一生事兒,編成搗喇張秋調,好勸世人,休學我應化子,沒有後程。
  到了次日,把弦子背在背上,走長街,穿小巷,一邊走,一邊唱。這一縣人,誰不認得伯爵,倒是好笑。到了西門慶家舊宅門首,那時張二官人亂後死了,將宅子賣與尚舉人,賃做當鋪。伯爵來坐在一條凳子上,彈起弦子來,圍了一街的人。先說道:
  【西江月】天道平如流水,人心巧比圍棋;聰明切莫佔便宜,自有陰曹暗記。落地一生命定,舉頭三尺天知。如今速報有陰司,看取眼前現世。
  咱今日不說古人,難言往事,這一套詞,單表山東清河縣,出一個富豪,名西門大官人,單諱個慶字,綽號四泉。他為人從破落戶起家,貪財好色,結貴扳豪。家財有十萬之富,後房有伍美之色。一個名號金蓮,一個名號瓶兒,又有使女春梅,各有專房之寵。後來因西門慶縱欲身亡,三婦喪身非命,編成金瓶梅小曲,奉勸世人。
  【山坡羊前】唱清河縣:出了一個好漢,姓西門,號名慶。他是個破落戶出身,好管閒事,包攬衙門。開了個生藥鋪,在縣前十分的好勝。他占的撞巢窩、尋婊子、鑽狗洞、結幫閒,拜交的狐朋狗友。把家裡白的銀、黃的金,綢緞店典當鋪,人人欽敬。吳月娘做正房,生得個賢慧聰明,又娶了孟玉樓、李嬌兒,何等的受用。有一日走到了紫石街茶坊裡,勾塔上武大郎的妻子,他生得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杏核子眼兒,柳葉眉兒,三寸金蓮把名兒叫定。
  搗喇
  金蓮本是野狐精,嫌他丈夫三寸丁。
  搽胭抹粉門前站,叫他男兒賣燒餅。
  看見西門門下過,故把簾兒落了撐;
  打落紗巾忙拾起,西慶抬頭吃一驚:
  那裡有這位天仙女,打下頭來我也不做聲。
  對門有人王婆店,專管傳情慣私通。
  王婆借名把衣剪,憑騙西門一匹綾。
  安下巢窩定下計,十樣應允把事成。
  白日通姦不足意,毒藥喪了武大身。
  燒了骨植用了賄,花紅酒禮把親迎。
  武松回家告人命,使錢用賄問典刑;
  刺配孟州上了路,妻妾才賞芙蓉亭。
  分明是謀殺本夫無天理,先奸後娶人不應。
  這是金蓮初起的事,看有天理應得明不明!
  【山羊坡後】唱他兩個似蜜調油,如膠裡漆。葡萄架、翡翠軒,直耍的夜到明、明到夜。淫器包、白綾帶,千般淫巧。把一個來旺的妻兒,李瓶兒的母子,都在他手裡喪命。似這等偷養著女婿,暗耍了書童,見了蟲兒,也要和他擠眼來也。說舌頭、使心機、俐齒伶牙,狗肺狼心,偏是他的嘴硬,妖精也是。天理循環,把西門慶哄得醉了,用春藥三丸,一時把這好漢的命傾。弄殺丈夫,就和敬濟通姦,趕出來王婆家裡,被武松剖膽剜心,才正了潘金蓮的典刑。
  【山坡羊前】唱有佳人李瓶兒,他生得十分美貌;他正是花太監的姪婦,花子虛的渾家。他掌著家道,他有的萬貫家財,蘇木胡椒、玉帶金貂、紗緞綾羅、珍珠瑪瑙,緊臨著西門慶的東牆。結拜了十兄弟在勾欄裡,日夜胡鬧。這奸雄見色昧心,用機關、使圈套、把花子虛的老婆偷瞧。勾引著上了梯,從牆上半夜裡成交。
  搗喇
  子虛原是傻大官,萬貫家財沒福看;
  沒要緊結識西門慶,光棍行裡出不得天。
  結識了十個精篾片,吃得嚼得整夜頑。
  李瓶兒生得多美貌,一見西門心裡歡。
  淫婦姦夫通了話,伴著子虛進勾欄。
  門慶私進回了院,通了姦夫把夫嫌。
  越牆貼盡財和寶,花子虛氣得了乾咽。
  甘心貼嫁西門慶,二心又愛蔣竹山;
  水性老婆真該死,拿著身子不值錢。
  娶過門來受盡氣,遇見孽障潘金蓮;
  二人爭寵生妒害,生下官哥被鬼纏。
  千樣欺凌李瓶弱,忍氣吞聲實可憐;
  養貓撾出官哥病,夢裡子虛來報冤。
  不消數月瓶兒死,輸了身子賠了錢。
  偷奸盜財害夫命,天理豈容淫婦奸;
  瓶兒促壽折了福,門慶虧心也不安。
  牛皮巷裡遇見鬼,一命依然喪九泉。
  【山坡羊】後唱隔東牆,喚貓兒上了梯、進了房,飲酒排巡,百般的照樣兒頑耍,弄得個花子虛清門淨戶。當的是不要錢的忘八,接的是倒賠錢的孤老,氣了個陰症傷寒。茶不來水不去,下不得床來,才知道賠盡了姦夫。一口氣絕了來也。這淫婦看了日子,大包著金銀,甘心去做第六房的。不道蹊蹺,既然弄得迷了,因何把個窮醫生見了就招?怪不得生了個兒子半無成,病遇天災把你命兒天也不饒。
  【山坡羊】前唱有春梅原是個使女下賤,他生得有些人才,在潘金蓮房裡撒嬌撒慣,擁撮著西門慶收了,和金蓮狐朋狗黨。你替我做牽頭,我替你做架兒,好一路養漢。架著個漢子到處裡出尖,一家子大大小小,誰敢把他遮攔。
  搗喇
  春梅原是一個丫環,生得模樣花朵鮮:
  粉面嬌容櫻桃口,伶俐聰明慣巧言;
  雙陸骨牌般般會,滾手琵琶和三弦;
  捧茶送酒多利便,疊被薰香久刁鑽。
  白日和金蓮手扯手,夜裡和門慶顛倒顛;
  三個人同在一床睡,口裡噙著甚稀罕。
  兩股金釵斜籠著,髻插鑲金碧玉簪。
  蠻腰上下絞羅裹,小腳紅鞋似月彎;
  勾搭家人和女婿,兩人一路把主瞞。
  攪登的一家大小望影忙,弄得西門入了九泉。
  傳情引進陳敬濟,三人同榻晝夜歡。
  弄得腹中有了孕,秋菊悄悄把事翻;
  大娘懷恨趕出去,守備府裡又賣奸。
  生了兒子得了寵,買了雪娥私報冤;
  賣到仇人煙花巷,自縊的冤魂實可憐。
  暗認敬濟成兄妹,背著守備晝夜眠;
  張勝拿姦殺了敬濟,又看上家人小官;
  常抱著小官懷裡睡,縱欲貪淫骨髓乾;
  一陣昏迷歸陰路,沒下稍的奴才臭萬年。
  【山坡羊】後唱他是個九尾狐狸,粉面油頭;會吃人的腦髓,賣俏迎奸,拿班做勢,五國裡販馬的牢頭久慣。西門慶死了寄柬傳情,和陳敬濟三人輪流奸宿來也。賣俏在周守備府裡,害了雪娥,又把家門來攪亂。可憐和陳敬濟認了兄弟,續上姦情,殺死在書房,才完了姻緣。可憐他害的是溜骨髓的病兒塌了瓤的西瓜,把一命才填還。
  搗喇
  三個淫婦不消說,當時有個應伯爵;
  沙糖舌頭彎彎嘴,到處有他插上腳;
  巢裡幫閒說他能,幫虎吃食人不覺;
  損人利己慣奉承,傷天害理由他作;
  舌尖口快愚弄人,背後挑唆把人說;
  外名綽號應花子,光棍行裡是個。
  一生吃的西門慶,大事小事把他托;
  恩人身死變了心,老婆家人往外潑;
  哄著寡婦賣莊宅,留下銀子立欠約;
  一千大錢賣孝哥,不念前情把臉抹;
  忘恩負義黑心賊,天理難容那裡著。
  妻兒老小死個盡,瞎眼叫花把書說;
  三日不得一頓飯,眼黃地黑死郊郭;
  一筐骨頭餵了狗,狗也不吃嫌他惡;
  我今編唱勸世人,休學光棍應伯爵。
  伯爵彈著弦子,說了又唱,唱了又說,引了一街人,也有笑的,也有贊歎的。俱道:伯爵做了一世光棍,騙得西門慶家破人亡,吃了他多少酒肉,使了他多少銀錢。如今老了,雙眼俱瞎,也是天報惡人,叫他編出這套詞來醒世。
  挨肩擠背的人站滿了。不提防一個叫街的小花子,領著一隻狗,也在人叢裡打磚化錢。聽他唱了一會,只見這只狗猛走上前,把伯爵的左腿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肉下來,鮮血直流,還趕著亂咬亂撕。一群人全打不開,把個伯爵咬得疼如刀割,使明杖亂打不退。眾人道:也是件異事。打開狗,那花子領著去了。問道:是那裡花子?有說是京裡下來的姓沈,在這裡清河縣二年多了。伯爵護疼,扯一條爛腳帶來纏了。先是瞎,又添上痛。一向在吳道官廟裡安身,住了二日,全不起來,吳道官怕他死在廟裡辭他出來。那時臘月寒天,伯爵臁瘡發了,變做人面瘡,鼻口俱全。三四日沒吃飯,出外尋湯水,跌死在街心裡。報了舍領席捲了,拋在亂葬崗上;不消說被狼吞狗吃,餵了鳥鳶。這是應伯爵的報應。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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