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劉瘸子告狀開封府 金桂姐鬼魅葡萄架

  牽牛織女別經年,安得阿膠續斷弦。
  雲母帳空人寂寂,水沉香冷月娟娟。
  淚拋紅豆天冬後,心苦石連半夏前。
  滿地黃花落輕粉,當歸何事負金錢。
  原來劉瘸子買禮來黎寡婦家看岳母媳婦,又被一頓凌辱。回家向親戚們告訴,旁人甚為不平。也有說你年幼定的親,誰人不知?現有本夫,無人敢來娶,到底是你的老婆,只是你窮了,娶來也不能度日,該央人去和他說,不如招贅進去,與他做三年生活,准算財禮,三年後成婚,到可長久;也有說,你丈母嫌貧愛富,既不肯認女婿,定然要嫁個好硬主兒,壓住你不敢告狀,不如趁此機會,先告他個賴婚圖財,一張狀子到了開封府裡,官府再沒有拆散姻緣的,當官領了來,好就留在家裡;如不好,還嫁他幾十兩銀子,也不折了志氣。劉瘸子氣忿不過,即走去尋開封府,問一個寫狀的劉小川,是他一家堂伯叔哥哥,告訴了一遍。小川道:
  「這狀極有理。咱劉家就沒有人了?白白的看人家賴了老婆去,也抬不起頭來?」即時買了一張紙來,寫道:
  告狀人劉朝,告為賴婚圖財事。朝係千戶營劉指揮之子,先年父定黎指揮女金桂為妻,媒禮不欠,有原媒張氏證。今經多年,因父任山西守備,喪後貧窮,意在賴婚轉嫁。本月朝備禮登門,反行凌毆,兩鄰吳大證。坑賴婚姻,律有明條,哀天電審,含冤上告。被告:黎寡婦 金桂姐干證:張 氏 吳大(係鄰右)
  那開封府知府,名烏古,是兀術四太子營裡老護官兒,因年老不能出戰,升在東京開封府。為人七十年紀,生的紅面糟鼻,老而貪酒,見了婦人,不分美惡,綽號老臊狐;又不識漢字,斷事糊塗,隨手就忘。以此滿城百姓給起一個渾名叫「黑黑天」。那日抬出放告牌來,劉瘸子隨著眾人進去,遞上狀。有通使翻了漢話說是告丈母賴老婆的,知府大喜,即忙出票拘拿。無非差得張千李萬,出牌來,隨著劉朝上西河崖大覺寺邊去,拘捉黎寡婦不提。
  卻說這黎寡婦娘女,自從搬移在三教堂東邊,一面與大覺寺為鄰,一面在書房間壁,又是幾間破壞空房,孤孤淒淒,無人作伴;日逐宅院裡丟磚弄瓦,不得安靜。又因金桂姐遭了一場邪魅,弄怕了,夜間怕鬼,只得娘女二人同床寢歇。這金桂姐從梅玉嫁後,不得信息,時常牽掛在心。每夜聽得那書房裡笑聲歌聲,和那木魚經聲,心裡不住動火,常是二三更天,翻來覆去,睡不合眼。他母親心裡愁著劉家女婿告狀,沒精沒彩的,鼾鼾睡去了不管。那桂姐長吁短歎,整夜心裡想個情人兒,恨不得早早完了心事。正是秋盡冬初,夜長晝短,如何捱到天明?
  正然胡思亂想,似夢非夢,只見一個女子聲音,象是梅玉姐一般,在窗外細細叫道:「金桂姐,你起來,我是梅玉,你的妹子,如今金二官人不在家,大娘又往娘家去了,夜裡偷來看你,還有件好事兒和你商議。」慌的金桂姐披衣而起,穿了鞋腳,開門來,滿天月色。只見梅玉姐在窗外立著,瘦了許多,臉兒黃黃的,拉住桂姐道:「我有個妙人兒,悄悄地帶你耍耍。」一邊說話,走到一個大大院子裡,松竹陰陰,迴廊曲曲,好不幽深潔淨。但見一架葡萄結的垂垂可愛:
  三生石上舊精魂,結子拖藤總莫論。
  一樹情根原不死,此身雖異性常存。
  二人正敘心事。只見屏風背後,走出一個官員來:打扮的風流,十分俊俏,只有三十多歲,戴著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羅衣,搖金扇而出。笑嘻嘻道:「多謝二位姑娘到此,小生等的久了。」上前挽著手,往房裡去。桂姐又喜又羞,才待細問,只見梅玉道:「這是金二官人府裡一位相公。我和他往來熟了,因姐姐房裡孤單,使他這裡尋下房兒,就此成其夫妻,免得日夜憂煎出病來。」於是穿月白衣的,一手摟著梅玉,一手拖住金桂姐,不由分說,抱入房中。只見燈燭光榮,異香馥鬱,三人在一張大床上,放下帳來。各盡于飛之樂,美不可言。
  直至四更,雞叫一聲,梅玉推醒金桂道:「趁著夜裡,送你回去罷。以後每夜在這裡等你,再不可失信了。」金桂姐但覺腰酥力怯,蓮步難移,細轉花陰,涼沾曉露。官兒送至園門。梅玉扶攙著走至窗外。悄悄進來,見母親睡熟在床上,還不曾醒,門兒依舊牢關。輕輕的上床睡了,好不快活。到了天明,母親起來燒水洗臉。金桂姐曉夢方濃,只覺春心似醉,軟癱了一般。心裡還叫著「知趣哥哥」。合眼不能睜開,直睡至辰後。母親叫起梳頭,只推是一時頭暈懶待起來,母親那知其故。
  如此每夜三更,便有梅玉來叫去玩耍,天明回來,門窗俱無響聲,心中好不疑惑。白日裡想道:「我今夜好歹問梅玉個明白。他這個人兒是那裡湊來的,恰好是我們二人的丈夫,他因何終夜在外,全不回家?敢是這人拐騙他出來,又來騙我不成?待和母親說知,恐怕隔絕這一場趣事,就不好見他了。」等到天晚,母親睡了,夜至三更,窗外淒淒刷刷走的小腳聲響,依舊隔窗叫「桂姐快來,今夜又有好事了。」不知不覺走到窗外,梅玉姐和他挽著手兒,向花園裡去了。只見前日這個人兒,在白石幾上,把金尊銀瓶、玉杯牙擺在月下,一架葡萄架底許多美人列坐。四個小尤兒箏笛管,這個人一手摟過二女,在石幾邊坐下,一遞一口吃酒。一齊唱起:
  【北粉蝶兒】生鶴駕鸞軒,早備下鶴駕鸞軒,猛追思翡翠軒,葡萄家宴。邀幾個翠館紅鴛,隔天風,吹笑語,還故家庭院。搖曳著翠袖翩翩,笑踏破行雲一片。
  【南泣顏回】旦寶鼎褻沉煙,一樹紅榴光豔。香羅書冷,怎能彀青鳥傳言,海枯石爛,透靈犀一點情還轉,恨陽台,雲隔巫山,借仙槎星返瑤天。
  【北上小樓】生你看那洛陽春色舊芳菲,端的是香玉豔藍田。只落得魂消鳴,淚斷啼鵑。西陵分玉碗,北路泣紅顏。恁兩個俊龐兒,恁兩個俊龐兒,隔春風重見相如面。醉葡萄那時,那時流盼、花月好。流連到如今,時移物換,怎能彀,鸞膠重繼別離弦。
  【南泣顏回】旦記荷香葵放豔陽天,風簾翠卷,繡帶紅牽,藏著小塢,月明夜初圓。角門斜掩,把嬌紅嫣紫溫存遍,墜弓鞋,零落胭脂,分玉股,高懸香茜。
  唱到此處,只見那穿月白羅衣人兒,眼中流下淚來。梅玉金桂一陣心酸,把眼淚滴在酒杯裡面。這些美人丫鬟,輪番把盞又唱:
  【北上小樓犯】生瓊樓排翠罨,金屋列嬋娟。俺只見笙管聲悲,笙管聲悲,酒闌人倦,月缺花殘。俺待要銀燭重燒,銀燭重燒,早紅綃夢短,緱山蕭短,反做了輪迴公案。
  【北疊字犯】旦冉冉簾垂銀蒜,急急漏催銀箭,團團白柳車,冷冷的黃紗幔。淒淒楚楚,早女娘們分散;滾滾兒水淨鵝飛,滾滾兒水淨鵝飛,早早的人離家亂。點點飄飄,紙錢兒不見。明明是一堆黃土掩香奩。
  【尾聲】合葡萄舊事情猶眷,只怕的隔世夫妻夢不全。夜裡和你重整風流還不遠。
  唱完,小尤和眾美人一齊散去,梅玉也不見了,只落了金桂和月白羅衣官人。金桂問道:「梅玉那裡去了?怎麼一會子就會不見?」那月白羅衣官人只是笑,一句話也不回答。金桂道:「我跟你講話,怎麼一理都不理?」那月白羅衣官人還是只顧笑,一聲兒不言語。金桂挽住月白羅衣官人的手道:「定是你把我的梅玉姐藏過了作弄我,我定和你不依。」那官人手扶金桂姐抱入帳中,曲盡于飛之樂,金桂姐趣極昏迷。忽然雞叫一聲,月白羅衣人不見,梅玉又來送回金桂門首,說:「姐姐將息幾日,我且不來了。」金桂捨不得梅玉姐。抱頭痛哭,原來驚醒。母親見金桂夢中哭啼,忙來推醒。原來燈暗空床聞蟠蟀,那裡月明金屋列笙歌。道家謂之色魔,禪家謂之邪障。即此可以悟道達觀。
  此事楞嚴常布露,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寂寥空,萬古風甌語,回然銀漢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相栩栩斑斑,誰跨豐千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這時汴京亂後,金人兩次搶掠,這些宮女佳人才子貴客,不知殺了多少,枉死遊魂,化為青磷螢火,處處成妖作魅。因金桂淫心日熾,邪念紛亂,有梅玉一事,日夜心頭不放。況他是潘金蓮轉世,一點舊孽難消,今日又犯了葡萄架的淫根。觀此鬼魅狐妖,乘虛而入,化出當年西門慶的形象,攝其魂魄,不覺淫精四散,元氣大傷。白日胡言亂語,飲食不進,染成大病,一臥十日不起。黎寡婦慌了。走過大覺寺來,見福清尼姑們說:「桂姐見鬼,日夜滿口胡說,一似失魂的。來借些好茶去與他吃。」這尼姑們有說該用符水的,該取珠砂定心丸的。送了些好茶蜜果醬瓜鹽姜過來。看看桂姐,果然臉如黃紙,眉眼不開,口裡亂喘。叫著十聲只答的一兩聲兒。又有一件不好說的,下身只是不淨,時帶紫血,如那月水相似,把一床褥子濕了,使草紙墊著,只是不淨。正然亂著看他,只見一個公差,拿著個票兒,和劉瘸子到了門首,大叫:「黎寡婦!你女婿告你賴婚哩。可同女兒去見官聽審去!」把個憨哥嚇的躲在床後,不敢出來。眾尼姑怕事,道:「等二日再過來看你罷。」說著一齊散了。
  黎寡婦只得出門來,和公人講話。先將劉指揮當初換了酒杯兒說親是實,後來一根線也沒有見,一去十四五年,誰見個劉瘸子來。不怕你告,只是我女兒有病,現臥在床,如何去審?公人不信。黎寡婦道:「一個上司官差,如何瞞得過?終不然俺娘女怕見官,躲了不成?」遂請公人同劉瘸子進房去看。掀開帳子,果見桂姐床上合眼呻吟,十分病重,實見不得官的。把劉瘸子說了一頓,道:「瘸子,你也不通情,這等一家親戚,因甚告狀?自有原媒作保,多少備些財禮,兩下講妥了,那有個悔親的。如今這個狀子,一日官司,十日了不得。你令親又是個寡婦,一到衙門裡,大小都要使錢,原不該告這個狀。」黎寡婦只得取出一兩首飾銀子,打發公人去了。劉瘸子見妻子有病,也默默無言道:「但得你老人家不悔親,我情願進來給你養老。我雖殘疾了,還有兩件手藝。第一件是緔鞋;第二件是結馬尾帽子。俱是坐著掙錢,不用著這兩條腿的,你家下不招人使換哩。等桂姐好了,我再央張姑娘來講,這狀子也容易消。」黎寡婦無可奈何,只得答應著他道:「你且去著,慢慢地商議。」瘸子一跳一跳地去了。
  不知將來金桂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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