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悶佳人空房遭鬼魅 軟浪子借館效鸞凰

  瑤台無路可相尋,花徑逶迤柳巷深。
  井上新桃偷面色,陌頭香騎動春心。
  東鄰舞妓多金翠,南國佳人怨錦衾。
  試問酒旗歌板地,相思一寄《白頭吟》。
  話表金、玉姊妹二人,泣別中秋,一夜同衾,十分繾綣,哭到天明。是八月十六日,金桂要等送了梅玉上轎才搬,梅玉要待金桂出門才去。僱就轎子,只等金二官家迎親轎到。不覺日落,不見孫媒來迎,好不納悶。原來金二官人懼內,怕渾家知覺,各處走覓了一座空樓,打點停當,才來迎親,因此直到黃昏,一頂結採花轎,四個鼓吹,兩對紗燈。
  孫媒騎馬披紅前導,後隨著四番官。又是一頂小轎,抬孔千戶娘子的。明知孔家貧窮,俱在門外下馬,街上立著,不肯進宅,立等上轎,吹打起來,圍了一門首人。那梅玉姐從早晨打扮停當,聽得一聲吹打,疾忙穿上金家下來的一套織金袍裙,插戴了珠子冠兒,一似九天神女乘鸞去,三峽仙妃借夢來。那一時婦女慌忙,孫媒歡喜,一齊撮梅玉上轎。金桂姐上前,叫聲:「我的姐姐,從今後離多會少,你只顧前程萬里,可撇下你這薄命的妹兒了!」上前抱住,不覺放聲大哭。孔、黎二寡婦亦各傷悲,拜了又拜。孫媒忙來勸個不住道:「姑娘喜事,今日因何啼哭?」梅玉只得上轎。桂姐看著下了簾兒,才回房來。一行燈籠火把,吹吹打打,轎馬人夫,如風的去了不提。
  那時黎指揮娘子久已僱下轎子,等得不耐煩,一切傢伙,是昨日搬去的,還有兩張床席,一個鍋,從早晨送去了。只隔著大覺寺二里多路,天色昏黑,叫過老聾姑子來,把空房門叫他鎖了,母子二人,兩頂小轎,憨哥後隨,提著些零星物件,把皮箱妝匣放在轎裡,上了轎,到新房子來。早有福清師傅叫兩個小尼姑來送了一斗白米,一斗面,兩束鬆柴,一盤糖點心,一壺茶,等他母子過來,接著他母子的轎進去。可也作怪,金桂姐下轎,進得房來,只見一個穿白衣的秀才,搖著一把金川扇兒,和金桂姐笑了一笑,先進房裡去了。慌得桂姐叫道:「這房裡有個人是誰?」黎指揮娘子道:「哪裡有個人?是你哭得眼花了。」金桂姐進房,點起燈來遍照,果然沒個人影兒,也不在意。小姑子斟過茶來,吃了道:「俺老爺明日還自己過來看黎奶奶。」笑著問詢了回寺不提。
  原來這座空宅子,相連有二十間,原是李師師家下人住著,今已二年,沒個正主,因此空閒,倒了一半。後面又是個空菜園,一口古井,甚是空闊,只有黎家母子並憨哥三人住著。前面三間平房,還有許多空房,蓬蒿長滿,門窗俱沒了。那時天氣尚熱,母子二人,坐了一會,因是今日擁撮梅玉出門,都不曾吃飯,就把寺裡送的茶,吃了兩個糖點心,也就睡了。黎寡婦占了東間,金桂姐占了西間。前門無人,著憨哥打了個草鋪兒。一天月色,聽得左右人家吹彈行樂,還賞中秋夜,母子們孤孤淒淒,回房安歇,短歎長叫的,吹滅燈,各人便關上房門睡訖不提。
  那金桂想起梅玉來,如何睡得著?脫了上下衣服,搭伏在枕頭上,想道:「冤家,你只顧揚長去了,撇得我冷冷清清。這等時候,你們一對花朵人兒,在燈前月下,吃完了合巹杯,可不知幹什麼勾當。正是脫衣解帶,抓打拿情的時候了。」聽了聽寺裡晚鍾敲過,秦樓楚館,絲竹笙歌,一派的笑聲不絕。金桂如何睡得下,翻過身朝外一看,月色滿床。又想道:「這時候梅玉定睡了,一對新人兒,只好略做些勢兒,斷沒有還坐著做客的理。」罵了聲「狠心的冤家,我教的你那弄人的法兒,只怕你記不真,百忙裡忘了。又怕你守著新人,只當在我懷裡,亂叫起來,倒惹出疑惑來,可不我耽誤了你。」
  一時間千思萬想,倒枕睡床,不覺肉麻一陣,又心酸一陣,兩眼朦朧,朝裡睡了。只蓋著一件單衾,把那白光玉股蹺在床邊上透些風兒,好不快活。只見一個白臉的秀士披著個白羅衫兒,迎前來一把摟住道:「姐姐,我等了你這幾夜了。一對姻緣,今才到手。」金桂夢裡才待細問,只覺得把兩股分開,身不由主,任彼所欲亂送,渾身酥軟,但覺美不可言,四肢軟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兒掇弄便了。金桂心中美滿,待要問他,牙關緊閉,不能出聲。直弄至雞叫,忽然一推而醒,只見精流四溢,腰軟頭昏,兩眼難開,口中冷氣,絲絲欲絕,天明不能起身。黎寡婦見女兒不肯早起,先叫起癡哥燒水洗臉。見金桂還閉著房門,明知道女兒大了,見梅玉出門,未免有些動念,不好來驚醒他。直至日出三竿,聽得桂姐在床上呻吟,方才推開門進來,正還倒著哩。只見他:
  面如金紙唇如蠟,鬢髮蓬鬆腰兒窄。
  星眸緊閉懶難睜,玉腕輕盈沉似壓。
  海棠著雨不禁風,胭脂零落腥紅帕。
  夢裡分明一霎歡,魂飛魄散難檠架。
  原來人心不正,百魔俱來,不是外來的魔,即是自己的淫邪魔、情慾魔、恩愛魔、煩惱魔,種種心生,種種魔至。那金桂姐原是金蓮一轉,根基孽障,正在色慾中著迷。自與梅玉二人,柔情不斷,見他先已得夫,吹打而去,想到別人的恩愛,動了自己的邪想,又在空房中,招出那淫魂邪鬼來,乘他妄想,魅他的真精。久則真精耗散,彩盡陽魂,可以喪命。所以婦人不可使他引入邪道,他水性易流,比不得男子,有些血性。
  黎寡婦見女兒這個模樣,嚇得魂不附體,道:「我的兒,你怎麼這樣虛弱?可是為甚的?」伏著枕頭,口對香腮兒,只見他一絲兩氣,渾身冰冷,才待開眼,又睡去了。疾忙燒些薑湯,扶起頭來,灌了兩口,才說出話來,眼流著淚道:「娘,我是做夢哩。」問他是什麼夢,金桂姐搖搖頭,又不說了。扶著穿上衣裳,就有大覺寺福清走過來看。聞得金桂姐不起身,圍了一屋人,也有說是搬的日子衝撞了五道的,替他燒香化紙。胡混到午後,才醒人事了,只是頭暈難抬,吃了一口粥兒,就不吃了。黎寡婦守著驚慌,捱到黃昏,母子二人不點燈,守了一夜,方才無事。從此黎寡婦移過床來,母子同房而睡不提。
  卻說那金二官人,生怕渾家母夜叉得知,尋了兩進房子,在天漢橋大街上,是王尚書家一座群樓,各樣床帳衣架俱全。等至天晚,先點起樓上紅紗燈,都掛滿了。設了一大席酒果,請得親戚朋友,俱到新屋裡鬧房飲酒。只聽得吹打之聲漸近,知是新人將到,接出門去,換的一套新樣衣帽,齊齊整整,又是少年,十分得意。
  到了門首,新人下轎,孫媒送過花瓶吉市,扶著上樓去。床上掛著大紅紗幔,燒得香煙擤鼻。取過銀壺,斟了一杯合巹酒,金二官人吃了一半,少不得梅玉啟朱唇,露玉齒,略一沾唇,做羞不飲。金二官又笑道:「我都吃了罷。」取來一口而盡。又有那金完顏公子、拓跋舍人許多親厚的番將們,走來鬧房,你敬一蠱,我讓一盞,都來看新人,掀裙子,看腳手,鬧個不了,直混到二鼓散去。金二官人也有八九分酒了,上得樓來,掩上房門就寢。岳母孔千戶娘子另有一處管待不提。
  這梅玉和金桂在家日夜演習的一套兒風月,合婚譜是爛熟的,早已下床,收拾被褥枕頭,都件件是備就的,故意做出些女兒模樣,坐在床邊,不肯脫衣解帶。那金二官人年少風流子弟,積年在青樓勾搭婦女,件件在行,忙近前去,替他解帶寬衣。梅玉也不甚強掙,由他溫存摟抱。不覺春興齊來,將銀燈一口吹滅,樓上紗窗亮隔,月光照進來,映著梅玉一身皮膚,如凝脂軟玉,美不可言。兩人女貌郎才,十分相配,正是穿花蛺蝶原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枕畔鶯燕嬌聲,被底鴛鴦亂滾,俱不必細說。正是寂寞更長,歡娛夜短,那時八月中秋以後,從三更睡起,不覺樂極,相抱而寢,直至日出方才起來。梅玉自去梳妝,孔寡婦進房,看見甚喜。金二官人走下樓去,早有一起少年兄弟們,都來要喜酒吃的。又有張都統、李衙內送來喜糕,煮熟羊肉,燒鵝燒鴨,大壇喜酒,在樓下熱鬧歡笑。如此一住三日,金二官人看梅玉越發風流,梅玉看金郎十分幫襯,或白日間相偎相抱,不等天晚,就上了床玩耍。真是如膠似漆朝朝樂,倒風顛鸞夜夜新。哪知道福過災生,樂極悲至。那梅玉母子也只說道嫁得這個女婿,百般豐足,也就罷了,哪知道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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