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同床美二女炙香瘢 隔牆花三生爭密約

  〔滿江紅〕詞:
  燕子樓中,又捱過幾分秋色。相思處,青樓如夢,乘鸞仙客。佩玉暗消衣帶恨,淚珠斜透花鈿側。最無端蕉影上紗窗,青燈。曲池散,高台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陌上,滿襟淚血。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那似團圓月。笑樂昌一段好風流,菱花缺。
  單說這孫媒婆奉著金二官人的命來說娶孔千戶女兒梅玉為妾,說了半日,孔千戶娘子不肯,不料女兒梅玉自己甘心情願要嫁,做娘的見女兒長成,有了年紀,不知將來尋甚麼樣人家,沒奈何只得依從他,也沒說財禮。孫媒得不的一聲,喜得走出門去,望金達懶府裡去了。原來這金二舍人,番名哈目兒,娶得一房妻小,是粘罕將軍家女兒,又丑又妒,綽號母夜叉,天生的番性,常是帶著兩口刀,扯得硬弓,射得好箭,馬上打圍,和金營番將一樣,打扮極是粗惡的。金二官人生得白面朱唇,倒象個女兒一般,動不動見了渾家,不是打就是罵,回不出句話來。卻又不遵家法,時常在外眠花臥柳,串巢窩,鑽狗洞,包著個婊子李嬌兒,一兩夜不回家來。渾家知道,就是一頓馬鞭子,打得望影也怕。今日背著渾家又要作舊話,該梅玉受苦,大睜著眼往火炕裡跳。也是前生各人的冤孽,孔家母子哪裡知道。
  這孫媒婆聽得許了親,指望騙著媒錢,吃喜酒,往金二官人處回話。到了府前,金二官人打圍去了。等到天晚回來,金二官人見孫媒婆回話,悄悄扯到一間空房裡,說道:「他母親不肯嫁,是女兒聽了。聽得二爺一表人才,只圖個好配,連財禮也沒說。可不知二爺肯出多少財禮?依著這樣人才,少也得百十兩銀子,才完得事。」金二官人便道:「許他五十兩銀子,兩對尺頭兩隻羊,兩樽酒,再送十幾件釵環首飾,著個小轎子抬進來罷。」說畢,歎了口氣道:「可有一件事,這府裡沒處安插他,等我尋個小小的房兒,兩下住著,他母子們往來方便些。」孫媒婆道:「可知好哩,他娘們正愁著怕不方便。如金二爺肯出一付好心,在外邊住著,這就是兩頭大,那裡算是娶得個小奶奶麼。二爺快尋下宅子,管情好日子就過門來。只是老身的媒錢,托賴二爺,多多賞些。我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說得成,他娘們那個是願意的?」
  說著話,金二官人忙叫取歷頭來看好日子,就去行媒禮罷,再揀個黃道日過門。即有家兵送過一本曆日看了,是八月十一日宜結婚姻、會親友、行媒禮,八月十六日進人口黃道吉日,喜神臨門,定是成婚的。計較已定,賞了孫媒伍錢銀子,笑著去了。
  卻說這孔千戶娘子和梅玉自那日孫媒去了,又不知金二官人是甚麼人,黎指揮娘子和金桂姐時常過來問道:「這件事還該打聽打聽,才該許口。他一個金朝的將爺家,不知深淺,姑娘怎麼就輕輕許了。知道後來怎麼樣兒?」怎當得梅玉一心信那孫媒婆的話,只要貪金二舍人是個風流女婿,恨不得一時間倒在他懷裡,才稱了心願。
  到了晚間,金桂姐請梅玉去房中同歇,各敘心情。取了一壺燒酒,兩塊薰豆腐乾,又是一大塊豬大腸。孔千戶娘子吃了兩鍾,不耐煩先去睡了。待不多時,黎指揮娘子也去了。只落下金、玉姊妹二人,在炕上腿盤著腿兒,把燒酒斟著一個鍾裡,一遞一口兒。吃到樂處,金桂道:「梅姐姐,你眼前喜事臨門,咱姊妹們會少離多了!」說著話不覺的流下淚來。梅玉道:「咱姊妹兩個,自幼兒一生一條,唇不離腮的,長了三四歲,各人隨著爹娘上了任,也只道不得相逢了,誰想到了十五六歲,回來東京又住在一處,也是前緣。咱兩個從來沒有面紅面赤的,今日我這件親事,不知怎樣的結果哩。閉著兩個眼兒,一憑天罷了。」金桂道:「一個北朝的官家,不知他家下性兒好歹,姐姐你也還該慢慢的打聽打聽,因何一句話就許了,」梅玉道:「姐姐你還不知道,我想想咱一個孤兒寡婦,窮了的武職家,將來有甚麼好人家來提親?少不得也是落在那等窮人家去,掙一口吃一口。到了官宦人家,要有緣法,生下一男半女,還有個起發的日子。」望著金桂道:「只這前日來的劉姐夫,就是樣子了。一時間隨著個不長進的漢子,死又不得死,活又活不得,兩手捧著個刺蝟,還不知怎麼樣兒哩!」說得金桂姐眼裡流下淚來,把一鍾酒放下,也不吃了。便道:「姐姐,你去了,撇下我和這劉瘸子,還不知怎麼樣兒?他又發話去府縣告俺賴他的親,將來出乖露醜的。我要不得退這親,只是一條繩子就完了,那有還過這日子的。」梅玉姐道:「你也不要性急,天生一個人兒,誰就知道前後的事,誰道天生下咱兩個這樣一對人兒,單叫咱受苦。自幼兒隨著爹娘遇著兵荒馬亂,一日好日子沒過,如今長成一對人兒,就比著那富貴官宦人家女兒也不見怎的不如他。只是他們命好,生下來穿綾著錦,偏是有那風流才子俊俏的書生和他合配,四時八節,有花有酒,夫妻們相親相敬的,也不枉了托生一個人。似咱們少吃沒穿,一尺鞋面布兒去,問誰要?賭氣也不過這樣日子,不管他做大做小,是我前生的命。」金桂姐道:「只說那金二官人,一個好風流人兒,終日在巢窩裡包著粉頭,就是個知趣的。你得他配了對兒,到了好處,也不想我了!」說到這裡,兩人又笑成一塊,不覺春心鼓動,犯了從前的病。金桂道:「從今年沒和你一個被窩裡睡,只怕忘了我。又眼前摟著個人兒,我也要咒得你那裡肉跳。」梅玉道:「咱睡了罷。」各人起來,收了壺盞,使水嗽了口,又取些水洗淨下身,手換上睡鞋,鋪下被窩,把燈一一吹滅。
  那時七月天氣正熱,把小窗開了,放進月色進來,照到床中,愈益清澄明澈。你瞧我,我瞧你,愈瞧愈愛,愈愛愈瞧,愛到個情不自禁,那裡還顧什麼禮義廉恥,更論不到貞靜幽嫻。這個叫聲「我的親哥哥」,那個答應叫道:「我的心肝姐姐」,沒般不耍,那裡象是良家女子,就是積年的娼妓,也沒有這等的。
  耍到四更,金桂姐道:「咱姊妹不久兩下分離,你東我西,不知何年相會,實實的捨不得。咱聽得男子和情人相厚了,有剪頭髮炙香瘢的。咱兩個俱是女人,剪下頭髮也沒用。到明日夜裡,炙個香瘢兒,在這要緊皮肉上,不要叫男人瞧見,日後你見了瘢兒,好想我;我見瘢兒也好想你。」梅玉道:「不知使甚麼燒,只怕疼起來,忍不住,叫得奶奶聽見,到好笑哩。」金桂道:「聽得說,只用一個燒過的香頭兒,以小艾焙大麥粒一般,點上香,不消一口茶就完了,略疼一疼,就不疼了,那黑點兒到老也是不退的。你明日先炙我一炷看看。」笑得個梅玉在被窩裡摸著金桂的花兒道:「我明日單在這上邊炙一炷香,叫你常想著我。」金桂姐也摸著他乳頭兒道:「我只炙在這點白光光皮肉上,留下你那寶貝兒,眼前就用著快活了。」
  大家又頑到不可言處,摟到天明才起來,各人家去梳洗。果然後來二人各燒香一炷,梅玉且先點著香,手裡亂顫,金桂自己把腿擎起,見梅玉不點,自使手兒接來燒了三炷,口裡叫哥哥,兩眼朦朧,倒似睡著一般,慌得個梅玉用口吹手摸不迭。梅玉只得脫了紅紗抹胸兒,露出兩朵潔淨尖圓好奶頭,宛似雞豆樣。金桂低聲叫道:「心肝妹妹,自自在在燒著,真好情人,自是不疼了。」梅玉果然依他,一一聽他播弄,一炷炙在乳下,疼得梅玉口中無般不叫:「疼死我了。」後自晝夜不離,輪番上下戲弄,好像男女相似。分明形質有觸,即是因宿債未清,故爾轉世現報。有詩為證。
  詩曰:
  天人相合自然全,不用陰陽二物連。
  待得男來女亦至,何勞塵世被情牽。
  又:
  陰交濃處一陽先,二物無為體自全。
  收得陰精陽亦出,請著大道悟玄玄。
  忽一日,黎指揮娘子坐著,法華庵姑子過來說:「大覺寺福清老爺傳了信來,請黎奶奶、孔奶奶搬移在大覺寺西側房去住。如今都收拾起來,兩僧房有四個好菜園,請你老人家去,也好做些鞋腳,常常說句話也方便些。」孔千戶娘子道:「我這裡因女兒人家提親,不知幾時就出門,那裡還去搬移。只好黎奶奶娘們自去罷了。」黎指揮娘子道:「前日老師傅說,留俺在寺裡去住,倒也方便。如今孔奶奶娘們有了親家,撇的我去了。我一個人住著孤孤的,倒不如撇了去罷。」就取歷頭來看了看道:「八月十六日好日子,有掃舍移徒安磨。正是中秋,先一日到寺裡燒了香好搬。」說畢,老姑子過去了。
  孫媒進得門,滿臉堆下笑來道:「我可來報喜哩。金二爺的聽孔奶奶許了親,恨不得一霎時就到手裡,賞了我一兩銀子道:『你往他女家討喜分去罷。』安排兩對緞尺頭、羊酒果食盒兒,件件俱全,問道你這裡要什麼財禮。我說道:一家親戚,正經男婚女嫁的,有甚多少?你少也得三十兩銀子去壓果面好看。可不知你老人家心下如何?要圖門面,他領人馬迎娶件件是大營裡有的,一個王爺家,不消費事。只怕你這邊沒有坐處,二三十兩銀子,還不夠擺酒席哩,沒得倒著人家張揚得都知道,是嫁了女兒做小了。倒不如啞崢崢折了盒禮送進來,你這裡只備一桌酒菜,待了他家的官兒,還費不多。」孔千戶娘子點了點頭道:「你也說得是。到那日先來說聲,我也好備下桌菜兒。」孫媒又吃了一壺茶,袖著些果子去了。
  光陰似箭,不覺到了八月十一日。孔千戶自從死後,沒有甚麼親戚,母女二人早起來,掃得地光光的,要等金二官人來下禮。黎指揮娘女也來助忙,擺下了一張桌面。只見等到晨飯後,先是兩抬食盒,兩擔泥頭酒,兩隻羊,俱是紅粉繩兒牽著。孫媒婆領著進門,都是營裡番兵挑著進來,把個小院子站滿了,揭起盒擔,打發番兵們門前冷酒店坐下,管待去了。孫媒婆把五十兩銀扣起兩封,籠在袖裡,還有三大封銀子使紅封套兒封著,放在一個泥金皮匣裡。待不多時,金二官人騎馬,穿著天藍金壽紗外套,大紅金蟒結羅箭衣,錦帽雲靴,領了十數個番漢,騎馬跟隨。到了門首,都一齊下馬來拜丈母。再看看梅玉的花容,十分動火。進得門,請出孔千戶娘子磕了一個頭,拜下去。孫媒婆即請梅玉姑娘出去拜見。那梅玉從昨日打扮,金桂姐替他勻臉梳頭,忙了兩日,好不齊整。
  舞鸞妝罷拭鉛華,明鏡當前散彩霞。
  月夜影寒生桂魄,春寒暈滿映桃花。
  夢隨仙游憑青鳥,愁逐天香點絳鴉。
  未得離魂如倩女,嬌容先已到君家。
  金二官人進得門來,金桂、梅玉早已打疊起行雲眼睛要看個十分飽,恨不得從上從下一眼看透。孫媒掀簾子請出來相見。金二官人在大覺寺燒香時久已看了八分。孫媒掀裙子,扯胳膊,在旁誇個不絕道:「選遍了東京城,也沒有姑娘這個苗條身兒。」又看著梅玉道:「我說二爺一表人才,隨甚麼公子王孫,那有這二爺風流的。」說畢,梅玉拜上一拜,退入房中。千戶娘子留席,金二官人只吃了一鍾茶,不肯坐,謝了又謝,只道是不成個禮,出門上馬去了。落下的席面,留下幾碗,待孫媒打發擔上吃了。賞了一兩銀子,又回了兩雙男鞋,一付枕頂汗巾香囊四件。又封了一兩銀子,謝了孫媒,哪知道他暗裡已得了一半了。
  金桂在旁看了金二官人,不覺十分酸楚,想起劉瘸子,心裡又忙又恨:「這個冤家死了,我也不愁沒有這個俏郎君。如今閃得我進退兩難,白白的守著空寡,誰肯來提我的?」那黎指揮娘子也有些眼裡火起,對著孫媒說:「求他早晚替姑娘尋個主兒,只像這金二爺的就好了。」孫媒道:「我不知這位姑娘也沒許下人家。奶奶既然許口,我管情尋的比孫姑娘還要十全,只教他兩位念我聲,也強似咒罵我。」笑著去了。
  八月十五日,黎家母子先到大覺寺燒香,安了床帳,抬了幾件粗重傢伙去。看了看宅子,前後二層,後面一個菜園,原是花園,因做了三教堂,後來隔斷了。還有兩樹桂花,開得甚香,十分方便。是夜回家,買些酒菜下飯,兩家作別。又是中秋,兩個寡婦孤女,一住二三年,好不親熱,明日一個要嫁,一個要搬,都湊在一時離別,不覺自然腸斷。前世夙緣將盡,今生苦債難還。這一場離別,十分難捨,大家一場酸楚。只有兩個女兒,哽哽咽咽,不好出聲,兩淚分流,也不像是姊妹,到像婊子孤老,情熱要死的一般。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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