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孔梅玉愛嫁金二官 黎金桂不認窮瘸婿
悠悠魚雁別經時,瘦盡江郎兩鬢絲。
天上有星臨薄命,人間無藥治相思。
空餘舊恨歌桃葉,誰識新詞唱柳枝。
十二峰頭多少夢,雨雲翻覆負歸期。
話說孔黎二寡婦領著兩個少女,從大覺寺聽經回來,只見一個人遠遠在後隨著,進得巷口,直看著一群婦女進門才去了。這卻是誰?原來聽宣卷時,寺裡遊人香客,往來看這上廟的婦女們。有一個金達懶的二公子領著一起番漢來,拿著氣球彈弓,遊街走馬,看見兩個婦人,領著兩個女子進廟來,有些顏色,緊緊跟了二日不放,直等出了寺門,使個伴當跟了這婦女去,看在那條街住,打探是甚麼樣人家,要來說他做妾。當日這個伴當,直送到汴河橋邊黎家住處,問了吳銀匠,才知是兩家寡婦,只有這個女,還不曾許人,問得明白,回話去了不提。
到了次日,寡婦們回來,不免糴米買柴,做些人家未完的針線。金桂姐愁眉淚眼的,母子們記掛著這件不了的事,未免熬煎。只有這孔千戶娘子和梅玉女兒,喜喜歡歡,梳頭勾臉,坐著炕上,看著梅玉做針線。過不多時,吳銀匠的老婆過來看他,說:「這兩日大覺寺講經宣卷,聽得說女喇嘛姑姑演的佛法,我偏犯了心疼病,去不得。女兒要去,沒人領著,只在家裡使性子,整日好氣。」孔千戶娘子說了一遍,大家笑了道:「這喇嘛姑子演法,險不■磣煞人,花花的一個和尚摟著一個姑子,坐著禪床上,道是坐禪。要不是念這兩句經,誰信是佛法?若是咱們,不知說出多少是非來了。」說畢,吳銀匠婆子笑著過去了。
只見街坊常走百家看病、單管做馬泊六的老孫婆進來,拜了兩拜,坐下問道:「那一位是孔家奶奶?我來提親做媒哩。」孔千戶娘子道:「只我姓孔。有甚麼人家來提那個女兒?」老孫道:「就是炕上坐的這位姑娘,如今青春多少,從小兒也定親也沒有?」孔千戶娘子道:「這是我的女兒,今年一十七歲了。從幼許下千戶營裡王千戶家的,如今邊上做官,一家都沒有了,才得個信兒。你來說媒,可不知是甚麼人家?女婿年紀多少?保山說個明白,自然重重相謝。」老孫道:「說起來,可不是小小的人家,還是姑娘福大。進了他家門,不說那綾羅錦繡、紗緞衣服滿箱,穿不了的;金銀珠寶、首飾頭面,整日價揀好的插戴,怕你還戴不到頭哩。只這個女婿,也揀不出來,今年才二十四歲,花枝般一個白光的臉兒,就和個畫上一樣,不枉了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兒。也是前世修因,怎樣湊來?」說的孔千戶娘子喜了道:「端的是那一個?俺如今沒有他爹,不成人家,沒有甚麼陪送,也不敢多討財禮,只揀個好女婿,完了我的心事,托賴著養我老就夠了。端的是那一家?」老孫又笑道:「這汴京城數一數二的,橫豎小戶人家,俺也不敢來。」
提說著話,黎指揮娘子也過這屋裡來,坐在炕沿上看梅玉納繡,笑了笑道:「這來提親的是那家?也要有造化的,才消受起這個姑娘。」老孫道:「如今世界,不著個大大官兒,誰消受得起?有了這樣好女婿,管你一世穿吃不了。」說了半日,才說出來是金營左督府金達懶將軍的二舍人金哈木兒,也是個總兵官,還年少不曾襲職哩。
孔千戶娘子聽說,是金營裡的將官,唬了一跳道:「我的奶奶,俺只這一個女孩兒,怎麼敢送了營裡將爺家去?我道是誰哩,聽了半日,著我那裡想去!」低著頭,一聲不言語了。孫媒又道:「孔奶奶,你說是北朝裡將爺家,咱是中國的百姓,不敢攀配。不知如今天下都屬了金朝,還要南征,就是一統。這些將爺們封妻蔭子,那個不是與國同休、世世享富貴的?如今人拿著銀子還要求進王爺營裡去的,偏你女兒嫌他是外國人。那家都督府裡不是中國的太太們一家家穿的花蛾一般,頭上的金簪子插滿了,隨你怎麼打扮,盤著頭也好,梳著鬢也好,如今這年少的太太們,偏不喜的南妝,都學著打連乖盤平頭,穿著小小紅緞子靴兒,十分中看。你老人家改不了古板,還有些板腔。這姑娘的姻緣,要對著千里姻緣一線牽,北也好,南也好,還找尋不出這個對來。」說得孔千戶娘子一聲兒沒言語,又問道:「這金二官人,是娶過親的,是頭婚沒娶的?既是今年二十四歲了,一定是娶後婚的了。俺這女兒也做不得後婚。怕三窩兩塊,扳事不來,也是難的。」
孫媒又道:「孔奶奶,你說得又不是了。只要夫妻兩口兒結著緣法,那怕他前婚後娶,誰是小,誰是大。還有那滿屋的娘子們,偏是看上那一個是中意,連那管家的太太還強不上來,只和那偏房去過日子。說是做大做小,也只圖個名兒罷了。」只這兩句話,才引到做妾的路上來,孔千戶娘子還不曉得來路,梅玉姐十分伶俐,接過話來道:「保山休要半吞半吐的說話。你莫不是來說我去做小麼?」一句話問得孫媒半日沒言語,道:「有了姑娘這樣人材,甚麼是大是小,如今說做正頭妻的,多少著二房裡壓下來的,還來二房裡探口氣哩。實不瞞你說,這金二官人,只為這頭妻不遂心,生得沒人樣,又沒才料,終日只好打在灶鍋門口燒火罷了。實要尋個有才有福的頂這個缺,管這大大的一分家事。這金二爺一手主定,甚麼是大是小,那大娘子只好在旁充著數兒,還不敢問一聲哩。」
孔千戶娘子道:「休說這話。到底大是大,小是小,哄進門去,盡著他的斗量,還悔得不成?」黎指揮娘子也道:「我也見人說做二房來,說得天花亂墜,那一時受氣不得,去告著媒人,也不中用了。」兩個寡婦,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老孫進不來,出不去,看著梅玉道:「姑娘,你心下如何?只有這個金二官人,十分相配,你休怪我說,要不俯就這一層,只得捱得有了年紀,還找尋不出這個風流官人來,卻不誤了你一世?常言道:『事在人為』,你有本領,有緣法,那怕他三層大,二層小。一個男子漢順了我,滿家裡我就是個主子,誰敢不依,那正房裡只好打著幌子,還來你手裡討嫌哩。還有一件,奶奶、姑娘,休說我不知事,如今你要高門不就,低門不成,單等正門正戶,只怕人又嫌咱們是小家女兒,沒甚陪送,誰肯來提?若要單夫只妻,只好招那等窮人、不成樣的女婿,怕姑娘又嫌不中意。也是閒說,俺那牆東一家女兒,也是今日嫌,明日揀,到了三十一歲,招了一個窮人,擔水挨磨,男子日逐在外,替人做伴當,把一世的光景空自耽擱了。世上的事,那有揀著十全的才中人意麼。」
只這一席話,把玉梅說得心肯意肯,先說金官人一表人材,動了一半,又說起不俯就,那有大人家來求這寡婦女兒做正房的,說得實實有理。梅玉見娘全不言語,看了一眼道:「保山說話,你聽見了。我想咱孤兒寡婦,一個窮家,那得一個十全,不如依了他,也是我各人的命,天自有安排處,不著餓老鴉吃草。倒不如說個大大的財禮,你老人家過這下半世,隨我的命怎麼樣,我也不怪得別人。」說著眼裡垂下淚來。孔千戶娘子見女兒肯了,無可奈何道:「我的兒,只怕你一時不得地,埋怨做娘的沒有主意,耽誤了你。」梅玉道:「各人的命,那裡埋怨得人。終不然我嫁了窮漢受苦受餓,也來怨父母不成?」黎指揮娘子道:「女兒自己許了,你做娘的也不要拗他。怎見得他過門去,不生下好男好女,立起綱紀來。也只在各人的命。」說畢,買了一壺茶和點心。
孫媒吃了,臨出門去道:「我回了金府的話,再來問財禮的多少。你老人家立個主意,既做長遠親戚,也休要口氣大了,使人家說賣女兒一般,日後沒有光彩。」千恩萬謝去了不提。
卻說這張都監娘子,自從大覺寺裡遇見黎指揮娘子,和女兒金桂姐在寺裡聽經,因劉瘸子是他家姑舅外甥,恰好走來寺裡,不料遇見丈母全家,看了金桂姐,生得花朵兒一般個女兒,說自他自幼兒定的親,就是個玉天仙,少不得也是我劉瘸子口裡的一塊肉,難道說我今日窮了,就有了殘疾,誰敢賴我來,說這不是我的老婆不成?因此進去見了丈母,作了揖,使眼把金桂姐一看,不長不短的身兒,不紅不白的臉兒,那裙下剛露出三寸金蓮,真正是一個風流孽種。我劉瘸子原來有這等造化,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把那一隻瘸腿伸了兩伸,如青蛙跳的一般,也走出兩步俏樣兒來,好不可笑。
原來劉瘸子有兩件毛病。因十歲上遭著兵亂,傷了跨下,一刀砍著了腿上筋,就把陰囊縮了,全不能起陽,略有一片皮囊,總然尿溺,就縮上去了。腎囊中只有一個偏卵子,垂下來又是縮不去的。可憐這雞巴該硬,卻是稀軟的,卵子該縮,他恰是挺硬的,醫家謂之偏氣球,終年不收上去,在兩腿中間磨得腫光,好似尿胞一般。又是瘸腿,走一步,跳一跳,就磨一磨,略走動幾步,倒有半日疼痛,總是個提不動的傀儡,略似人形;叫不應的死屍,全無生氣。看官聽講,似這等世界,一樣眾生,單是這個劉瘸子體貌不全,百般苦楚,湊在一身,莫不是天在地不公,造物不仁,故意折磨一人,成此缺陷?看官你道劉瘸子是誰,原來前生情根,就是今世孽種。他也曾:
花洞偷春,撥雨撩雲調岳母;畫樓雙笑,眠花臥柳作情郎。妝奸賣俏,章台慣學風流;色膽包身,地獄還成淫鬼。前生的花債原多,該是今生短少;隔世的情根不斷,湊成一對冤家。舌短難嘗鼻上蜜,眼饞空看鏡中花。
劉瘸子即是陳敬濟一轉,因他前世好色姦淫,在周守備府中,被張勝殺了,償了他的陽報。到了陰司,與潘金蓮地獄傳情,雖下油鍋,受了陰罪,他一靈淫性,到底不改,又托生來與金桂為配,卻叫他兩人見色絕情,求淫成恨,如餓兒見了美果,不得到口一樣,使他兩人恩變成仇,交面不相認識,結怨而死。這是因果的反報,以殘疾窮苦,報前世的姦淫。一定之理,說明這段因果不提。
單說這劉瘸子隨著張都監娘子出得寺門來到了家,和舊親戚們商議,如今有了媳婦,那裡湊出財禮來,就娶將來家;現今在人家裡吃飯,也沒個住處,商議了幾日,誰肯濟助他?只有張都監娘子道:「劉大官你可親見你的媳婦了。今日這樣窮得一隻鍋也沒有,就去娶將來,他就是十分賢惠,難道進門來,他就去討飯來,養著你一個殘疾女婿?依著我說,如今你自己該退了這門親,憑他另嫁,你好得些財禮銀子,隨便做些生意,度這日子。果然日後立得起業來,再揀小人家女兒,做親也不遲。你看看黎家那女兒,梳得油頭粉面,畫生一般,可是你的對兒麼!從來說,只有成親的,沒有破親的。我怕你日後娶得過門來,成不得人家,還不如早早占個退親的名色,還好聽些。」
劉瘸子看上了金桂,那裡肯依,望著張都監娘子道:「姑娘,你不要管我,人物雖小心裡俏,隨他怎麼樣,我和他結髮成親,一路來托生的,金剛鑽釣雷甕,偏是小能降大。我劉瘸子窮是窮了,也還是束金帶、打黃傘、劉指揮家舍人,蔭襲就是改了朝代。這些指揮官兒,那個不知道我是個前程。」張都監娘子道:「你就去娶,也得個媒禮。如今赤手空拳,你丈母就肯把個人白白給了你罷?少說也得兩副盒擔,幾副釵插,幾匹布絹,才出得門。你一時間那裡湊去?」
劉瘸子道:「如今別沒話說,祖上遺下這個空宅基,不論貴賤,賣也罷,典也罷,多少湊幾兩銀子,買個匣禮,先去看看丈母。或者他定個日子,招進我去成家。我甚麼事兒做不來?」張都監娘子明知道這頭親事費口,見劉瘸子說話不在行,沒心理他,笑了笑道:「你說的也是。你自小定的親,料沒有話說,隨你甚麼去。等成了家,我約幾個親戚來賀喜罷。」說著話,劉瘸子喜著,揚長去了。
過了幾日,典了一塊宅,買了一擔盒子,僱個閒漢挑了。自己買了一頂新青氈帽,把臉洗得光光的,借了一件青布大袖直裰,一條白布短裙。只因瘸腿,借不出鞋襪來,卻是一雙舊鞋,左腳的鞋,是踏破了半邊的。借個驢兒騎著,來到汴河橋邊,問了黎家門前,下驢來敲門兒,把驢拴在一根賣酒的竿子上。黎指揮家娘女在家,坐著正吃午飯,聽得敲門,呼憨哥去開門,問是誰。憨哥走出來一看,只見一個瘸人在門外,領著一個人,擔著四個匣子,問道:「你是那裡來的?」劉瘸子道:「這是黎指揮家麼?」憨哥道:「正是。」那瘸子朝上忙忙作揖道:「我是他女婿劉指揮兒子劉瘸,今年從山西回來,買禮來認親哩。」喜得個憨哥往裡飛跑。那人早把匣擔隨進去了。黎家娘女正坐著,見憨哥跑得慌慌道:「俺劉姐夫買了禮來看娘了!」慌得個金桂姐丟下飯碗,往房裡躲不迭。見擔匣的人把禮放下,揭開盒子,不知是甚麼物件,但見:
臭烘烘無鱗鹽白鯗,隔年陳霉氣薰魚。爛嗤嗤破面鹽豬頭,煤肉連煙初發黑。河南紅棗兩三升,已經蟲蛀;山左水梨四十顆,最是酸牙。更有兩件稀奇,可算十分孝敬,扃擔上一捆蘿葡菜,匣子外兩把葫蘆條。
黎指揮娘子一看,險不氣得說不出話來。女婿劉瘸子一步一跳,走進房來,原是大覺寺裡見過一面的,不消細說。劉瘸子朝上行禮,磕下頭去。原來黎寡婦安排就了,連忙扯起來道:「尊駕貴姓,莫非錯走了門了,不是俺一家?我家小女在外生的,今年十七歲了,還沒定親哩。只這回汴梁城住了一年多,又不曾受人家一根紅線,那裡討個女婿來?」劉瘸子行畢禮起來,倚著門站住道:「娘前日在寺裡同我姑娘張都監娘子見過我了,因甚今日就不認得?我就窮了倒底,還是指揮營裡劉家,還有幾家親戚,誰敢昧了我的親不成!娘休錯了主意,著旁人笑話。」黎寡婦道:「你就是劉指揮家兒子,當初誰是媒人?有甚麼婚帖?誰下的紅?定也要有叫有應的。當初那一日酒果羊紅,那個到俺門上來?過了十一多年,來要白賴人家女兒去,何憑天理?」說著話,跳起來,叫憨哥把匣擔快趕出門去。一面將擔子推出門來。劉瘸正待發作,被寡婦連推帶打,一頓罵「沒良心、沒廉恥的花嘴窮賊奴」,推出門來,將門關了,在院子裡「千殺才、萬殺才」頂起屋來的喊罵。孔千戶娘子過來勸個不止。這劉瘸子在門外大呼小叫,說是賴他的親事。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