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演邪教女郎迷性 鬧齋堂貧子逢妻

  我本禪宗不會禪,甘休林下度餘年。
  萬緣歇盡非除遣,一性圓明本自然。
  山色溪光明祖意,鳥啼花笑語真詮。
  開窗自看雲生滅,驚起鴛鴦水上眠。
  卻說那一日有喇嘛女僧送了五十兩銀子來,使福清姑子預備齋供,安立道場。原是夜裡指教,白日止念番經。又不肯在方丈講堂上,福清尼沒奈何,只得把師師東書房取開。原是翟員外住的一帶廂房,上下二十餘間,原有床帳桌椅在內,周圍安下帳幔、經桌、香燭之類。不消一日,俱已完備,使小尼姑談富去請番姑登座。
  次日,先有一群喇嘛和尚三四十眾來到了大殿上上香,又有那中國的淫僧、無籍的光棍、把頭也照樣纏起來,一樣披著紅布,一口鍾,騎著大馬,混在番僧隊裡,替他詐人錢財,引著這些婦女入教,昏夜在一個床上行淫演法。吃的是牛肉火酒,說他是個教門,原是個不算葷的,因此這些番僧們中間倒有一半假喇嘛在內,動不動稱是王爺供養的活佛,就是官府也奈何他不得,任他胡亂罷了。
  到天將過午,那百花姑一頂轎、一對黃旗、一對紅旗,後面騎馬的女僧有百十餘眾,簇擁大轎左右,俱是黃布纏頭,紅錦披肩,一樣僧鞋。男女不辨,只看嘴上沒有鬍子的便道是女喇嘛了。哪知道女喇嘛裡又有假的,或是中國無恥的尼姑、吃齋的邪婦,也都投做徒弟,打扮起來,隨眾混亂,哪裡去辨去?到了大覺寺門,下了轎,這些喇嘛一湧而入,那先到的喇嘛,都迎出殿來,打起番鼓,吹著海螺,隨百花姑上殿拜佛,然後走到東邊新安的方丈,早已安了講座蒲團,兩邊聽講的長凳,坐了滿滿一屋。先是福清來參拜問訊,遍送了茶。茶罷排齋,番姑在法座上獨自吃齋,糧食異果,都是高簇。排上飯來,又是二十大碗,無非香菌、麻姑、燕窩、天花各種素菜,油碟、麵筋、糖拌鮮藕等物。吃了幾斤,取出去給喇嘛用了。分了兩席,那喇嘛、和尚卻是一張長桌,另排素齋,各人面前一盤糖卷,一鍋蒸飯,各樣素菜,十分豐足。那喇嘛打起磬子,不知念了幾句番經,一齊把齋飯吃飽了,取了家器,各人下堂洗手吃茶。日落天晚,番姑才安排壇場。這些看的婦女和這燒香的閒漢,都立住了腳觀看,有說是請下活菩薩來的,有說是試他法術、要拆剝活人的。門里門外不知有多少人等著看這些百花姑演法,連這福清姑子也不知演甚麼法,講甚麼經。
  到了掌起燈燭來,大殿上擊鼓念晚功課,這百花姑還不見上座。大殿晚功課已畢,只見喇嘛吹起四隻海螺來,嗚嗚之聲,如囂鳴虎吼相似。待不多時,打二十四面大鼓,一齊打起,鬧成一塊。但見喇嘛和尚們也不拜佛,也不打坐,抬出一尊西藏參金的佛來,有二尺餘高,卻是男佛女佛合眼相抱,赤身裸體,把那個陽具直灌入牝中,寸縫不留,止有二卵在外,用一鳥木螺鈿九重塔龕內安坐,使黃羅帳幔遮蓋,不許外人窺看。這就是大喜樂禪定的宗教。兩僧將佛供在中間,百花姑才下了法座,繞佛三匝,把手中銅鼓搖起,如今日貨郎鼓一般,口裡念著番咒,拜了幾拜,卻自己先取了一柄大鼓,下墜銅環,和女巫一樣,把屁鼓搖著,打起唱的曲兒,嬌聲浪氣,極是好聽。這些女喇嘛一人一面鼓,齊齊打起,和著番曲,刮得山動地搖,言語全聽不出來。打了一回,只見四個男喇嘛對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四個女喇嘛對舞,左跳右跳,下去了。又是男女各跳,女搭著男的肩,男搭著女的肩,前合後仰,側胸歪頭,備極邪戲狎的丑狀。這看的婦女們捅肩擠背,著實動火。又見那燈上畫的春容,掛的神像,和這龕裡金佛,俱是男女交媾。這些喇嘛們不分男女,顛倒風狂,方丈門外,看的長年老成的香客,吃齋識羞的婦女,也有散去的。落下的這些淫女邪婦,見這男女相調的光景,也就恨不得混入一伙,貼身交頭。只有這孔、黎二寡婦和金桂、梅玉二女看到迷處,在那眾尼姑香客叢中,險不把這褲襠兒濕透了,熱一回,癢一回,正是沒有著處。
  福清送上齋來吃了,只見百花姑上得法座,兩眼朦朧,盤膝打座。早有一個大喇嘛和尚,四十餘歲,生得黑面鉤鼻,一嘴連腮拳胡的,在佛前,手持鼓,舞得團團轉起來。眾喇嘛一齊和佛,隨著亂轉,滿屋裡轉得風車相似,好不中看,叫是那胡旋舞,連供桌上燈燭都舞得昏暗了。胡旋舞已畢,這和尚跳上法座,把百花姑摟在胸前,捏鼻子,捏耳朵,摟得緊緊的,用兩大腿盤在膝上,入定去了。這些女喇嘛,一個三十歲的年紀,生得眼大腮寬,面如赤棗的,纏著紅西洋布,露出胸前錦抹胸來,也手執大鼓,向佛前一左一右,一跳一滾。又一個女喇嘛,生得二十餘歲,白淨面皮,柳眉星眼,唇若塗朱,戴著緊姑姑的帽兒,手裡拿起兩面銅鈸,各帶紅繩,撒有一丈餘高,一上一下,一東一西,對這擊鼓的並舞不止,真如飛鳳游龍,看的眼花撩亂,這叫是天魔舞。
  這等輪流亂舞,到了三更,佛堂上燈燭將燼,昏暗不明,這些女喇嘛一人一對,俱上禪床,放下黃綾帳幔,一個個面壁盤膝,摟臂貼胸,坐喜樂禪定去了。這百花姑姑合眼入定,把幾個喇嘛和尚不知入定了多少,才完了他的大喜樂禪。直鬧到五鼓,這喇嘛也有下床的,出定的,卻見大盤牛肉燒酒,每人一盤是大喜樂齋飯,把這大覺寺裡尼僧弄得個半顛半倒,恨不得也學這演揲法兒,好不快活,卻去冷清清看經念佛,怎如得他們這等禪定。這裡喇嘛收拾了壇場,以此為常,把個大覺寺,開一旁門,做他的喜樂禪林,按下不提。
  且說這來看喇嘛的婦女們,俱是汴京城裡慣串寺燒香,養和尚,認徒弟,吃邪齋,講外道的,哪有正經人家肯就容這婦女們燒香入廟之理。就中有個指揮營裡舊武職張都監娘子,雖在人叢裡面認得這孔千戶娘子、黎指揮娘子,在姑子房裡坐的,倒像十五年前孔奶奶、黎奶奶一般,怎麼這幾年在北京地方,卻走在這裡來?又有兩個好齊整的女兒,莫非是我當初主媒,說他兩個乾親家的?先進方丈和眾姑子問訊了,上前細認,才笑嘻嘻的道:「我的奶奶,你兩個就不認得我了?」黎指揮娘子上前一看,才認得是張都監家李太太,當初住著一個營裡,結著上東嶽廟進香的社,何等親熱,經這大亂,你東我西,險不當面錯過了。拜了又拜,又忙叫金桂、梅玉過來拜見道:「這就是當初替你兩個做媒的張都監太太。」當下拜了,張都監娘子看了看兩個女兒,如花似玉,和那一對牙人兒一般,道:「記得分別時,兩個姑娘才三四歲,今日長出這樣個苗條來。休說我們不老了!」
  尼姑讓到齋堂裡,擺上茶來。看這張都監娘子,比舊日頭盡白了,打扮得老成,穿著紫花布披風,甚是淡素,說些當年舊話,家長裡短的問個不了。因說起:「你兩家的親家,這幾年因大亂,可曾通個信兒?就忘記了是那家的媳婦。二位姑娘也都是該出嫁的年紀了。」黎指揮娘子便說:「這幾年在北方,做個窮武官,又遇著不幸,人亡家破,那裡通個信兒去?」指著金桂道:「我這個孽障,從許了劉指揮家,酒席上換了個鍾兒,誰見他根絲麻綿縷兒來?他家公公,撥在山西守備,還不知在也不在?」
  張都監娘子道:「我老了忘事,通不記得。你和小指揮劉麻子家做了親?」說著話,看了看金桂姐,就沒言語了。又問孔千戶娘子道:「這位姑娘,當初許配誰家?」孔千戶娘子道:「西營裡王千戶。從定了親,遭著兵亂,各人分守,只說道日後成婚時行媒禮罷,如今也沒個人影兒來問聲,過這窮日子,孤兒寡婦,還不知後來這女兒怎樣打發哩。」張都監娘子道:「這不是老王千戶王明宇的兒子麼?」孔千戶娘子道:「正就是他。我記得倒是一個好白淨女婿,大梅姑娘兩歲,如今也該十八九歲了。」張都監娘子道:「你還不知,這是我家外甥哩。從撥在大同營裡,這兒子死了十多年了,你還想女婿哩!一家人家通沒個影兒了。」又看了金桂姐道:「我本不該通這個信兒。說起來,你娘兒兩個又要一場惱了。」黎指揮娘子道:「莫非俺親家女婿,也亂後沒了?」張都監娘子道:「沒有了倒還乾淨,如今劉指揮夫妻都外喪了,撇下你這女婿,窮得沒有片瓦根椽,又沒人樣,被金兵頭上砍了一刀,剛逃出命來,如今只一根腿走的路,人都叫他劉瘸子。這些時只在親戚營裡趕飯吃,那裡有個家業哩。今日要隨著我也來燒香,因走不動,借了個驢騎著,隨我後邊,不知幾時到哩。」說得黎指揮娘子滿眼淚落,金桂垂首無言。正在傷心處,只見了一群男女走進方丈來,叫張都監娘子道:「這早晚該家去了,趕得驢來接你哩!」就中指出一個十八歲的小廝來,只見:
  朔腮拐臉,頭上蓬幾根黃毛;綽口稀牙,身上披半截藍襖。瘸腳雁尋更,三步頂人一步;癩頭龜下水,縮頭容易起頭難。行動時左足先仰,好似等打拐的氣球。立下時單腿獨勞,又像扮魁星的踢鬥。仙客追隨,不日裝成李鐵拐;美人絕倒,何年得見趙平原。
  這就是劉指揮的蔭襲、金桂姐的佳婿。天地間事,偏是這樣不得好配。從來說好馬卻駝癡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倘佳人對了才子,這古來美女,再沒有懷春的心事,蠢夫遇了拙婦,那田舍翁哪有外遇的風情?偏是兩下相左,才弄了個缺陷。乾坤中出些風流話柄:春花秋月,遇景傷心,蝶使蜂媒,幽期密約,只因天不完成好事,所以配錯紅絲。難道月老不是偏心的?姻緣簿就是鐵板刻的,不許各人一點方便?也有古來淫奔之事,留傳作風流話本。如文君不奔司馬相如,只守了一世孤寡,那得傳名?李亞仙不留下鄭元和,後來如何封得沂國夫人?此等男女相慕,成了美事,也有天緣相湊的。閒話不提。
  卻說這劉瘸子拐進方丈來,看著張都監娘子笑道:「大娘不等我先來了,聽了一夜的番經,如今該回去了。」看著孔千戶、黎指揮娘女們一處坐著,朝上唱了個喏道:「這大娘們是誰哩?」這都監娘子口快道:「你還不給你丈母磕頭。今日也找丈母,明日也找丈母,卻原來這裡相會。」劉瘸子抬頭一看,但見兩個好齊整女子隨著這兩個寡婦身後,也不認得那一個是丈母,把那瘸腿伸開,先趴在地下磕頭去,羞得個金桂姐轉過臉去,一時沒有藏處。
  這瘸子明知看見那是他媳婦,卻認不出那一個是金姑娘,故意問道:「我的媳婦金姑娘可好麼?」黎指揮娘子惱得答應不出來。張都監娘子好頑口快,拉過金桂姐的手來道:「你看看這等樣一個媳婦。我看你在哪裡成親!」劉瘸子抬頭一見,不知魂飛在那裡去了,嚇得心窩裡亂跳,好似見了狼的一般,又唱了一個喏道:「明日我到丈母家去磕頭罷。」一步一拐出寺去了。這孔、黎二寡婦和張都監娘子好生沒趣。金桂姐十分的春心,不覺一時冰冷,哭不得,笑不得,暗暗的歎道:「好命苦,遇著這個冤家,倒不如梅玉死了丈夫,落得乾淨,還好另嫁。」說著送出張都監娘子去了。
  這些尼姑也都嗟歎這兩個女兒一表人材,卻遇著這兩個女婿,正是前生修不全的。留他娘女們四人吃早齋,說來舊日庵子上沒人看管,隔得遠了,如今這大覺寺的房頭極寬,不如接上你娘女們來,還是隔壁住著,做些針線。福清說道:「自從進得寺來,立起叢林接眾來,上下有百餘眾女僧,整日價香客茶水,忙不了,一雙鞋腳也沒人做。還請他姐兒們來,後面三教堂東邊一所閒房,前後十二間,原是李師師家下人住的,如今隔個書房。俺出家人不便走動,你們來住著,做鞋做腳的方便些。」孔、黎二寡婦道:「可知好哩。那裡孤孤淒淒的,從你老人家過來了,也沒個人兒說話,連酒本錢都沒了,還戀著甚麼?看個日子搬過來,靠著這寺裡,也好做伴兒。」一行說著,尼姑送出寺來,分別上路回家去了。
  先使癡哥去開了門,兩個寡婦進去坐下,黎指揮娘子歎了一口氣,向孔千戶娘子道:「今日也等女婿,明日也等女婿,到如今弄出這個冤家來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休說窮得一個窩兒也沒有,只這個殘疾瘸子,我這等一個女兒,怎麼看著他過日子?到不如玉姑娘退了親,何等乾淨。」說畢放聲大哭,孔千戶娘子勸住了。金桂姐也自回房,嗚嗚咽咽,啼哭去了。孔千戶娘子便道:「依著我說,這個女婿,也還差著個影兒哩。當初你家又沒見個三媒四證、羊紅酒禮,不過是一群酒鬼們醉了,換了個鍾兒,誰是見來?白白的來騙個媳婦,也憑何天理。」幾句話倒把黎指揮娘子提醒了,說道:「你也說的是,休道咱這樣個女兒,就是個好女婿,也要和他講個明白,咱是烏毛鳥嘴的一句沒言語,乾貼出一塊肉去罷。」這裡安排著只不認女婿,是個主意,也不悽惶了。
  卻說這梅玉姐因自己女婿沒了,先也惶,後來見金桂姐女婿劉瘸子那個模樣,好不心裡爽利,暗暗道:「要這樣東西,到不如早早離了眼,省得耽擱了人的性命。」一路上回家,只見一個人,青衣大帽,遠遠的跟到兩人門首,又在鄰家吳銀匠家裡站了一會才去了,正不知是甚麼樣人。可見女兒家張頭露面街上行走,自然惹出事來,正是:鼇魚吞卻鉤和線,從今引出是非來。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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