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三教堂青樓成淨土 百花姑白骨演重門

  碧雲飛處隔蓬萊,香徑煙消種綠苔。
  夢裡關山何日到,書中鴻雁幾時來。
  團香和就相思淚,碾玉雕成百豔脂。
  莫向人間枉惆悵,劉郎豈合老天台。
  這八句詩,單表繁華聲色,一過即變淒涼;寂寞淒涼,久住反生趣味。那綠珠絕代風流,終不免墜樓之禍;張麗華傾城國色,也難逃沉井之災。譬如月缺花殘酒闌人散。假如月過十五,依舊光明,花過三春,終年開放,休說天地造化不能有此力量,反覺日的光明也沒趣,花的顏色也沒香,所以珍饈美味一飽即休,妙舞清歌興盡即厭。天地間事,原有盛哀聚散,在世為苦樂相循,在天為輪迴相轉。今日李師師受過了繁華富貴,該有此災禍,以准折他淫奢享過之福,充配與荒朔窮軍,遠竄在沙漠地方,理當如此。不消說風花柳葉,一霎時雨卷風披,飄流而盡。卻說他十萬家私,骨董玩器,名人詩畫,三代印章,多有大內貴重之寶,俱被金兵一時抄沒入官。異玉奇香,不知貴重,多賞與軍士換酒吃了。只有一座師師府,蓋的秦樓楚館,曲榭迴廊,樓閣亭台,花園池沼,似小王府一般,封做官家所有,作了五千官價,沒人肯買。俱嫌是娼優煙花之地,良家女子不便居住,因此閉了年餘,無人來問。
  有一個住在大相國寺的月光和尚,要募化眾壇越錢糧,情願出二千金,來改成准提禪院,大開叢林,懸起鐘鼓來,招十方賢聖安禪講法。投在齊王府中軍提督標下,請了劉豫的令旨,不日納官價,就要興工造像,開堂納眾。
  不料這法華庵尼姑福清,因在金將軍粘罕府裡,時常進宅,和太太們宣卷唱佛曲兒,因此結了一會,都是番婆太太,連這乾離不大將軍府裡李嬌兒、李桂姐、韓愛姐聯了一個大會。每位太太一月出五兩銀子,雕准提菩薩,俱隨著吃准提齋,常常送茶米油面,到法華庵裡去隨喜。這些金營太太們,坐轎的,騎馬的,一個小小庵子,通坐不下,商議要另蓋大殿,起造禪房,接引十方,一時間沒有這個落地。後來聽得李師師宅子入了官,因是在汴河西,與這些行院勾攔相近,不是修行的住處,也沒想起來。因聽的月光和尚要出二千銀子,投齊王府建寺,福清就想起:「既然僧家好住,我們尼姑如何住不得?」因此交通了眾位太太們,說與兀術四太子、宮裡娘娘得知,說:「這李師師宅子,是宋朝徽宗遊幸之地,原該入在王府,因何齊王就賣了二千金與僧人建寺?這西河一帶,都是娼妓樂戶,男僧也不便往來,倒是尼僧住在此地,還方便些。就做王爺娘娘的香火院,日夜誦經,護國安民,延壽生子,可以長久的。」那王爺娘娘一聞此言,因兀術太子還未生子,即時傳了福清師徒三人進宮來,要舍寺雕白衣送子觀世音,與王爺求子的話。
  那福清領著談能、談富,師徒三眾,剃了頭,光光的,穿了新布茶褐僧衣,各人掛串數珠,僧鞋僧襪,打扮的十分清潔,到了宮裡。見娘娘是西番回婆生的,面圓如月,發黑如漆,頭上挽了盤髻,打著兩條連垂辮子,使宮錦裹著,俱是珠寶攢成,胸前掛著八寶瓔珞,項下一串珊瑚金珀的數珠,約有核桃這樣大,身穿西洋大紅多羅絨細羅錦衣,盤膝而坐,在龍床暖炕上邊,倚著一個大紅繡花的獅子滾繡球枕頭,上卻鋪著龍紋細氈,圍著一條火浣布錦被,露出一雙玉足,白滑如脂,和觀音菩薩一樣。這福清師徒三眾合掌當胸,問訊下拜。娘娘略笑了一笑,說的番話,全不知道。
  只見一個宮娥,取了三個紅漆泥金杌子,叫三人坐了,就是金盤捧上酥酪三盞乳茶來。福清問訊了,接茶在手,見有紅色油光在盞面上,怕是葷油,通不敢用。娘娘又笑一笑,叫了二個女通使來,是中國擄來,久在營的。娘娘和他說了一會,兩個女子才說漢話,說:「娘娘勸你吃茶。這是牛乳和茶葉、芝麻三樣熬的,不是動葷。西番僧俱持戒的通不忌,他因何不用?」福清又打了問訊,才吃了幾口,謝了茶。娘娘使女通使說:「要李師師宅子做王爺香火院,替王爺求了子,重重賞你。娘娘今要造千佛閣、檀香送子觀音,先舍三千銀子,助你興功。修造完畢,娘娘親去拜懺祈福。」福清又謝了。一時間又是異樣香茶,素果點心,俱是一尺高盤,擺在泥金炕桌上,鋪上錦毯,叫福清西南炕上坐。原來金人以西南為客坐。又是大金杯盛著米飯,使金匙分送龍鳳碗內。福清三人,略用了些,拜辭而去,安排修造不提。
  卻說天壇裡王道官,聽得李師師宅舍寬大,僧尼相爭做寺,他也央了乾離不營裡將官來,許他一千銀子,要買做北極真武殿,前面改作三清元始宮。又有開封府學秀才們,為頭的幾個是學霸吳蹈禮、卜守分,率領闔學來齊王府遞公呈,要求將此宅改為集賢書院,請名公在此講學。總是淫房花陌,被這三教中人,無一個不愛在此盤踞,作安樂之地。此中滋味,真是劫魔塵障,誰得跳的出這個門戶去。詩曰:
  門前綠樹無啼鳥,庭下蒼苔有落花。
  聊與東風論過事,十分春色屬誰家。
  後來這大相國和尚、天壇裡道官與開封府學生員三下告起狀來,都要爭這個地方,全不知尼姑福清暗通了四王子宮裡娘娘,早有一道令旨,差一內官行到齊王劉豫府裡,說這個去處,王爺要自立香火院,造千佛閣,誦經護國。不到一日,又有一路文書,行下開封府,借撥河南錢糧三千兩,取州縣匠役,差的當內官一員監造千佛閣,雕檀香觀音像。不一時,看了吉日,開封府尹親來開土興工,忙的個福清師徒三個挑著戒衣經缽,速速搬進院來。只見屋舍深沉,往內有九進房子,迴廊曲折,與宮禁相似。雖然家器抄籍入官,那些門窗戶徑、繡戶朱門,件件俱全,不消另造的。看了一看,但見:
  繡戶塵生,朱欄色舊,五間畫閣插雲霄,堪供金雞釋子。十丈錦堂垂繡幕,可坐寶杵韋馱。伽藍側殿改東廂,六祖傳經在西室。玉粒天廚,堪稱香積;金磚佛地,無用戒檀。海棠半開半卸,那知色盡還空;山鳥如啼如笑,正好從聞入覺。鋪就金繩原正路,修成梵閣入旁門。
  原來李師師住著內外房五百餘間,百十口人還住不滿,今日福清得了王爺娘娘的令旨,看守香火,這等偌大一個宅院,如何支撐得來?從來說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單說人逢時勢,自然那些幫襯的人不叫而至,就有王姑子、張姑子、劉姑子、李姑子,汴京城出名的寺院庵觀,凡係尼姑女道,都一齊來拜福清,口口稱師太老爺。哪消三五日,又有京裡、京外大家檀越,王太太、李太太、張媽媽、劉媽媽,遠寺野村的公公婆婆們,拖男領女,擔水挑柴的,又有岳廟的社頭,大寺的社頭送佛像的,捧香火的,一一湊攏將來。轎馬車輛,挨擠不開。早懸起一座大鍾來,每日有一二百做工的匠役上工,鳴鐘吃飯。
  那一時汴梁亂後,各寺開叢林的,久已斷絕錢糧,把鍾板摘了,通不留眾。就是這小庵子裡,多少有些香火,那有個大檀越舍出幾千幾萬來的?忽然見王爺立了香火院,即時發三千銀子,在開封府修造千佛閣,那些善人們都來幫著。有一座護國光明寺在汴京北門裡,原是古剎大道場,上下房頭,舊有六七百僧人,因遭了靖康大亂,金兵進城,燒的精光,把七間大殿燒了。喜得是三尊大銅佛不曾燒化,至今用蘆席搭蓋在露天,已經十年沒有錢糧修造。因此眾善人和福清說知:「啟過王爺,著開封府動人夫抬來,放在後面五間畫樓底下,把前面花窗■扇,一齊打開,周圍砌起供台香桌,哪消幾日。」這些僧尼、善信男女等眾何止幾千人,和起佛來,人山人海。這三尊佛無非是過去、未來、現在法像,用三頂八人大木轎抬起,恰也靈應。這銅佛少也得五七千斤重,一上了轎,趁著這經聲佛號,如風行之速,往這汴河西李師師府中來。路旁看的人都手執信香,念佛之聲如海潮雷動一般。安在畫樓中間,掛起旌旗寶蓋,蠟燭、香花燒的爐內沉檀香煙馥鬱,木魚銅磬音聲不絕,即時就成了梅檀佛國,曇花香海。因此把汴河一千里內行善參禪,大家婦女都來進香,沿路車馬不絕。
  四太子娘娘原是西番韃子女兒,名乾達拉婆,不二三日就來設供齋一次,每人誦經的饅頭四個,經資五錢;又賜下宋徽宗鑄的大銅鼎安在殿門首;另有古銅周彝三尺餘高,漢瓶一對,俱是翡翠硃砂,千年的斑繡,供在佛前桌上。大琉璃燈足有一丈餘高,四面八付垂帶珠子,寶石嵌的,點起火來,照得滿殿金光百道,俱是宋朝大內之物。又賜了一個扁額金字朱牌「敕賜護國大覺禪林」。從此這些士官瞻拜,男女皈依;白米香油,各處供送,如運糧相似。
  這福清留了各庵裡習學經典善打法器的比丘尼三十餘眾,在殿上誦經拜懺,六時念功課不歇。又立起叢林的清規,依照大相國寺的執事,也有知客、典座、庫頭、齋頭之類,約有三十餘眾,分任其事,把一國臥柳眠花魔女地變做了談空說法梵王宮。有詩詠比丘尼清淨修行的妙處:
  一缽即生涯,隨緣度歲華。是山皆有寺,何處不為家。笠重諸大雪,鞋香淨土花。他年鬆偃蓋,風雪護袈裟。
  這裡大覺寺興隆佛事不提。後因天壇道官並合學生員爭這塊地,上司斷決不開,各在兀術太子營裡上了一本,說道:「這李師師府地寬大,僧妓雜居,恐生事端,宜作公所。其後半花園,應分割一半作三教堂,為儒、釋、道三教講堂。」王爺准了,才息了三處爭訟。那道官兒自己不獨得,又是三分四裂的,不來照管。這開封府秀才吳蹈禮、卜守分兩個無恥生員,借此為名,也就貼了公帖,每人三錢,倒斂了三四百兩分貲,不日蓋起三間大殿。原是釋迦佛居中,老子居左,孔子居右,只因不肯倒了自家門面,便把孔夫子居中,佛、老分為左右,以見眨黜異端外道的意思。把那園中台榭池塘和那兩間妝閣,當日銀瓶做過臥房的改作書房,一邊是煙花曲巷狹斜,一邊是佛閣比丘妖女。這些風流秀士、有趣文人和那淫浪子弟們也不講禪,也不講道,每日在三教堂飲酒賦詩,到講了個「色」字,好不快活。所在題曰「三空書院」,無非說三教俱空之意。有一名人題詞:
  閬苑瀛洲,金谷瓊樓,算不如茅舍清幽。野花繡地,剩卻閒愁,也宜春,也宜夏,也宜秋。
  酒熱堪,客至須留,更無榮無辱無憂。退閒一步,著甚來由?但倦時眠,渴時飲,醉時嘔。
  短短橫牆,牆矮疏窗,牆見小小池塘。高低疊障,綠水邊旁,又有些風,有些月,有些涼。
  此寺何如,懶散無拘,倚欄杆臨水觀魚。風花雪月,羸得消除,好炷些香,說些話,讀些書。
  萬事瀟然,樂守安閒,蝴蝶夢總是虛緣。看來三教,一個空拳,也不學仙,不學聖,不學禪。
  卻說這金國喇嘛教中有一胡姑姑,年紀六十餘歲,名號百花宮主,係西番回回之婦,後因老回回沒了,與這些喇嘛往來,皈依邪教。頭上纏西域黃錦佛帽,耳上兩個金環,項間一串一百八顆人頭骨的掛珠,胸前纏著西番火錦,一口鍾的戒衣遮了雙足,手裡搖著銅鼓,口裡念著番經。傳的一個法術,演折碟法兒,又曰大喜樂禪定,專以講男女交,為陰陽秘密之法。又有一種邪藥,男子吃了,通宵行樂不泄,婦人吃了,身體酥軟昏麻,能使人醒了又迷,迷了又醒,一似酒醉相似。又供奉一尊銅佛,俱是二身男女摟在一處,交嘴匝舌,如畫的春宮一樣,名曰極樂佛。因此這金營大小營官、宮裡府裡娘娘太太敬如活佛,口口稱做「百花姑娘娘」。但行動,坐八人大轎,從著二三十女人,俱是一樣打扮。也有喇嘛僧在內,吃的是牛肉大葷,臥宿不分男女,自說是大道原無彼此。也有生出兒女來的,在懷中抱著,就扮做喇嘛模樣,西番習以為常。他實有一種法術,凡遇毒蛇惡獸、邪鬼魘魅,請到了百花姑娘娘,搖著銅鼓,口裡不知念些什麼經咒,把那毒蟲伏住,全不敢動,妖魅也消了,因此法術,人人畏敬他。先是番國婦女官員尊奉喇嘛的教,奉他如神。後來中國婦女也來投拜門下。學這個折碟法兒,拜做徒弟的。那男子漢沒有本領奉承他婦人,也有投做他徒弟,暗暗請尊佛來,供在臥房之內,要夫婦三更赤著身子,不穿中衣,起來參拜此佛,求子得子,求壽得壽。這個道,原是人人喜的,況且又不費銀錢,不費工夫,因此人人道百花姑果有靈驗,某人得了子,加了官,各各應驗不提。
  卻聽得說這尼姑福清在四太子宮裡,娘娘舍了師師府香火院。他就起了個貪心,要奪此地做喇嘛僧的經堂。不料滿城士女擲了三尊大銅佛,安了佛座,不消一月,貼起金來,蓋閣修寺,造的個師師府如西天道場一般。但見:
  香煙繚繞,寶蓋飄揮。五間佛閣,上安寶藏法輪;四面迴廊,塑設須彌羅漢。粉壁泥金,三十三天。畫出菩薩獅子座,畫梁飾彩九千九百;移來鷲嶺象王身,說非法非非法,直至萬法皆空。言無如無無如,到底一如不著。又有那三十二位現化身觀音,普度五十三參游法界童子。尋師琉璃高照虛空界,是色非色,那分十萬由旬。旃檀香滿娑竭海,是聞非聞,只在剎那淨土。黃花翠竹盡天機,牆下林擒結果;燕語鶯啼皆正覺,階前■生花。木魚喚醒利名人,金磐敲回塵土夢。
  那日百花姑坐著大轎,簇擁著一群喇嘛女僧,進的大覺禪林。早有知客報與福清知道。披了戒衣,迎進禪堂。看那百花姑,雖是六十餘歲,粗眉大口,厚背寬腰,滿臉鉛粉,使胭脂抹了嘴唇,和鸚哥相似。到了大殿上,也不參佛,只將手裡銅鼓一搖,捏了個印訣,彈了三下,走去禪堂講座上坐下。這些眾女僧都來問訊,磕下頭去。他安坐不動,不知說了幾句番話,那跟隨的喇嘛婦人,有帶的大銀提梁扁壺,盛著奶牛茶,斟過一碗來,一吸而盡。那些番婦,每人有番鼓一面,即時打起來,口裡念動番經,如鳥語一般。念畢,方才下座。福清捧上鬆仁果茶來,就是素果點心、香葷麵筋、粉湯蒸飯。百花姑不坐高桌,自己鋪下一條紅毯,和這些婦人一帶而坐。吃畢,又是奶子茶。茶罷,坐著不肯起身。福清不知其意,只見隨的喇嘛婦人,也有汴京人扮成假喇嘛的,言語一樣,傳百花姑的言語,要收福清做個徒弟方起身。這福清見百花姑人人敬重,是金朝供養的一尊活佛,必然有些道行,聞知要他做徒弟,歡喜不盡,忙忙取了戒衣披在身上,鋪下展具,向百花姑合掌問訊,倒身下拜。這百花姑用手摩頂,搖著銅鼓,捏他耳朵鼻子,上下摟抱,和親女一般。即時取了一串西洋琥珀素珠來掛在福清項下。起來上轎,口念番經,搖鈴子去了。這福清只認做尋常結拜師傅,指望傳他些西方佛法,那知道百花姑要他拜了徒弟,好行他的邪教,把這大喜樂禪定法兒,要把福清迷惑了,勾引這些番僧邪女來,占了大覺寺為行淫樂地。今日這西洋素珠,做了福清的媒禮,從今再不敢推辭了。可憐一個道場,惹出邪魔,造業不小。有分教:「白蓮池畔,又添上幾丈污泥;紫竹林中,忽燃出千重烈火。」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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