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翟員外伸冤元帥府 李師師官配馬頭軍
節當寒食半晴陰,花與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隨流水去,青鞋空作踏山行。
收燈院落雙飛燕,細雨樓台獨囀鶯。
休向東風訴恩怨,從來春夢不分明。
單表古人詩詞,多因故國傷心,閒愁惹恨,歎韶華之易盡,則感寄春風,悲陵谷之多遷,則魂消秋月;拈就鴛鴦,寫出江淹離恨譜;飄來蝴蝶,編成杜牧《斷腸詩》。也只是為托興遣懷,方言醒世,真卻是假,假卻是真。自有天地古今,便是這個山川,這個歲月,這個人情世態,這個治亂悲歡,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
這回直接上段,汴梁為歷代建都之地,自經五代,改號東京,宋太祖登基,直傳至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到今徽、欽,相傳九主,享國太平,日久朝野豐登,車馬輻輳,風俗淳厚,士女繁華,何等的盛。一旦中原陷失,盡為金人所有。自徽、欽北狩,兵火相連,戰爭不息,有二十年大亂。那些金碧宮殿,化為蓬蒿瓦礫之場;文物典章,俱化成戎馬干戈之地;佳人才子,富室貴官,皆化為衰草冷灰,白骨寒,那裡去了。所以行人感慨,過客悲傷。有詩為證:
山園故國今何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汴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說不盡的興亡之感,單表這士女的淫奢,現前的因果。可見這富貴繁華,真是眼裡空花;玉貌峨嵋,盡是前生孽債。即如徽宗末年,留心女色,嫖了一個煙花李師師,弄得國滅身亡,豈不是亡國妖孽,女色中尤甚,因此把李師師抬的如天上仙姬一般,享的那富貴尊寵,不下於玉堂金屋。除了朝廷宮禁,也就算是「李媽媽」家了。「媽媽」是河南開封府的土音、如「娘娘」、「太太」相似。因此東京風俗,止稱一個「李媽媽」,並不敢說李「師師」二字。後來徽、欽北去,這李師師生的手眼乖巧,門下子弟又多,串通金營將官,把個鐵桶的家業,護得完完全全,不曾折散一點兒。在城外汴梁橋邊蓋造樓房,穿廊花園書房,比舊日一樣齊整。又養著十數個能彈會唱的粉頭,只為銀瓶賺哄了翟員外千金的聘禮,後來鄭玉卿騙拐了銀瓶去了,李師師實不知情。這翟員外人財兩失,又是疼錢,又是惶愧,各處找尋了兩三個月。四下裡貼招子,騎著快馬追趕,只道是旱路去的,那裡知他一蓬風上了揚州,也算做一場春夢。這是前案說過不提。
那時翟員外不肯干休,使孫寡嘴、張斜眼子兩個幫閒來和李師師家說話,道收了他一千五百兩財禮,外有金珠繡緞、插戴妝束、羊紅表裡,上下使過三千多金,指銀瓶為名,白騙了我,做個沒老婆的烏龜,抬不起頭,如不退還原物,要在開封府尹處告狀,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報,窩隱奸細的疑,有四十餘條,各處印刻遍貼。李師師先也著忙,使人央翟員外休張揚,兩家都沒體面,情原將侍女巫雲賠他,還送過釵束來,把財禮退一半回去,先著孫寡嘴說去了。次後使巫雲打扮的嬌嬌滴滴,花朵一般,坐著轎子過去。正值翟員外生日,兩隻烤鵝,四尾糟鰣魚,兩大缸麻姑酒,兩大盤壽桃,備了一擔盒子,使人挑著來看翟員外。巫雲進門來,使銀紅汗巾捂著口兒,笑嘻嘻的進來,望著翟員外磕下頭去道:「這些時連影也不見你一面。俺太太道,就是銀瓶著人騙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兩銀子,是誰藏了他,不著他出來不成。知道員外著惱,許多日子不肯上門來走走。俺太太為這件事,氣了一場大病,一個多月全不下床,著我來看看員外。一來是賀壽,二來是解惱。俺們就比不個銀瓶,也來和員外做幾日伴兒,好歹請過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教員外惹氣。」一面說著,一面撒嬌撒癡,做出許多情態,直引的翟員外笑了。同到後書房裡坐下,連忙自己收下禮物,打發盒擔和轎子回去。巫雲卻脫了衣裳,拿起鏡子來梳頭勻臉,打扮的別樣風流。見書房牆上掛著一張牙軸頭紫檀弦子,就抱在懷裡彈起來。翟員外見他來的知趣,又是舊日婊子,只得留他吃飯。
待不多時,孫寡嘴、王三官、張斜眼子一班兒進來幫閒,俱滿口誇贊巫雲姐出落的越發典雅風流,不是門戶人家,到底是內家妝束,就是銀瓶姐也不過是這樣。還是銀瓶沒有造化,這鄭玉卿一個毛頭娃子領著一個年少婦人,從來沒出過門的,路途間定然有禍,不是逢著盜賊劫個罄淨,連命丟了,路上還要被人盤詰,送官拿訛頭,將來還有解回東京的事。幾句話說得翟員外不惱了,又見巫雲慇懃,眾人誇獎,那些惱不知走往那裡去了。
員外過了生日,一日教做添壽,放開桌子,擺上酒來。說著話天色晚了,東方月出,照著院子花竹如畫,那紫薇花開得噴香,即時叫家人把桌兒抬到院子裡來坐罷。孫寡嘴年高,坐了首席;王三官、張斜眼子對坐;巫雲和翟員外橫頭。打開麻姑酒,添換了十二大,吃了點兒蒸飯。把大撤下賞人,就是圍碟小吃,細果海錯,擺了一桌,換上大杯。孫寡嘴道:「空說巫雲姐彈得好弦子,我們再不曾聽兒。今日員外添壽,就沒一聲兒,怪的員外不惱。這時銀瓶姐在席,不知彈勾多時了。」巫雲瞅了一眼道:「怪汗邪嚼咀的,叫人唱,說就唱罷。偏有這些寡嘴!」眾人都笑成一塊。巫雲取過紫檀三弦來,定了弦,把酒都換上大杯,頓開喉嚨,唱了一套〔一半兒〕詞曲。
錦重重,春滿樓台,經一度花開,又一度花開,彩雲深夢斷陽台。盼一紙書來,沒一紙書來。染霜毫,題恨詞,濃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攢錦字,砌回文,思一斷離懷,織一段離懷。倩東風寄語多才,留一股金釵,寄一股金釵。
唱到此處,巫雲姐才待歇手,孫寡嘴道:「你家只為留下一股金釵,鄭玉卿才連人拐得去了。正是吃著碗裡的,還看著盤裡的。」巫雲急了道:「怪汗邪行貨子,你見俺家吃一半留一半?來只怕你們全吃不下去!」張斜眼道:「你著巫雲姐唱個〔西廂一半兒〕罷。百忙裡唱到好處,你只鬼混。」巫雲取過弦子來,又唱道:
冷清清人在西廂,喚一聲張郎,怨一聲張郎。亂粉粉花落東牆,問一會紅娘,調一會紅娘。枕兒餘衾兒剩,溫一半繡床,閒一半繡床。月兒斜,風兒細,掩一半紗窗,開一半紗窗。蕩悠悠,夢繞高堂,曲一半柔腸,斷一半柔腸。
孫寡嘴又道:「你家走的鶯鶯,那裡去了?今日拿著紅娘頂缺填陷,這一半柔腸還不知是那一個知心的和他續上哩!」巫雲急了,趕著孫寡嘴,使扇子打了一下。這席上王三官和翟員外拳行令,鬧過不了。吃到三更天氣,眾人散去。翟員外和巫雲枕設鮫,被翻紅浪,再敘舊情,曲盡奉承,直睡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這翟員外原是個膿包東西,李師師怕他氣憤不過,打起官司來,今日先使巫雲來試路,還要騙他個為政第二,果然一見巫雲,連連睡了幾宿,窩盤的一句閒言也沒有了。巫雲枕邊言說著:員外留下她,情願借個名色,贖出身子來,「若脫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計,服侍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從今後一個客也不見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辭。」說的翟員外十分歡喜,說巫雲不曾壞心,雖在李師師家,比門戶裡粉頭還高一等兒,也就同心應允了。到了次日,叫孫寡嘴去和李師師說:「既然送過巫雲來,還做親戚,兩下走著,把我那財禮只退出五百兩罷。」李師師又不肯退,翟員外又不肯依,正調停不來。
世間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茶客叫汪引之,汴梁久住,開茶店,平日認得鄭玉卿。那一日在揚州鈔關上,望見玉卿在船上拜客。到了東京,聞翟員外貼招子,為拐帶人口,許多財物,報信者許謝銀五十兩。就來李師師家說信。李師師急急傳將翟員外來,細細問。是八月中秋在揚州遇見,今已半年,那裡找去。汪蠻子說:「我管過江去跟尋。」這李師師家也許了個謝禮三十兩。因這一個瞎信,翟員外又得了巫雲,且頂缸著,李師師使孫寡嘴來說:「日後銀瓶回來,我也不要巫雲了,就做了銀瓶的陪嫁罷。」因此翟員外不好來討這財禮,只得大家聽聽信,再講不遲。
到了一年終,汪引之又來傳信說,鄭玉卿在揚州和鹽商賣鹽,有人見他在鹽船上。翟員外聽此信,不由的不惱,又是想人,又是想財,去開封府遞了個失盜奸拐呈詞,領了兩個做公的,要同汪引之親上揚州,必定拿鄭玉卿來。看了個出行日子,僱了一個長行騾子,同兩個家人,和汪引之起身去了。
這巫雲在家密密叫將李師師家人來,把他開的布店內,青白布五六百筒,開放箱籠,金銀酒器,綾羅尺頭,連夜俱抬在李師師家來。李師師卻尋了一個現管金營的參將雲離守來,講著和巫雲包一年,不要身錢,一頂轎子,暗夜裡抬去,還要先告他害了巫雲人命,和他鬼混,好遮這銀瓶的事。
原來雲離守是清河縣人,與西門慶是親家,因清河縣亂後,在汴京做武官,現管輯捕提刑,因此李師師靠著他,第二次騙了翟員外,假使老汪報信,把翟員外弔虎離山,好盜他的家財。你說這人家,巧也不巧?總因翟員外一生使憨錢,知道是個死狗,與他這個絕戶計,未免太狠了,自然要奸巧生出禍來,天無不報之理。
卻說翟員外到了揚州,訪問半月,那得個鄭玉卿的影兒。汪引之說的話,似真似假,通不認帳,只說是船上兒見他拜客,又說是或者人有相貌相同的,只怕我錯認了,一時間兩三樣話,真是捕風捉影,反費了盤纏二三十兩,大家回汴梁來。翟員外有守店的家人早來接著,說巫雲姐把樓門都開了,布匹、銀錢、家什盜個罄淨,往李媽媽家夜去明來,如今不知到那裡去了。李家反來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衙裡提刑雲參將案下去告狀。翟員外聽說,險不氣破五葉蓮肝肺,衝透三毛七孔心,氣的滾下騾子來,一聲兒不言語。醒了半日,才進的汴梁城。進門一看,只見樓上皮箱一個也沒有了。使人去叫孫寡嘴,這一班班兒幫閒光棍,怕李師師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縣,訪賭博討抽頭去了。這邊李師師知翟員外回來,定不干休,一面使巫雲送到雲參將衙門裡,先遞了一張謀殺人命事的狀案候著他。等得翟員外到家,次日雲參將使四個輯捕的,一條繩子拴去,不由分說,問了幾句話,說奸霸良家女子,謀殺人命,匿死無跡,先責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罰了五百斤硝黃,軍前使用。翟員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來,共費三百餘金,才完了一場官司。李師師使人上門,每日要巫雲,只得忍氣吞聲,不敢提起。又是兵馬時候,各衙不准狀詞,翟員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裡敢去告狀?
到了次年,金人襲取汴梁,這宋朝的將官,逃的逃,殺的殺,劉豫為王,俱換了一班番將。那一時是金將粘罕管輯捕盜賊,為城池的事,好不利害,略有些罪過,不是抄家,就是斬首。這一時李師師家,越發裝起門面來,大開著巢窩,買了十四五個粉頭,叫人串戲,演習吹彈。那些番兵營將,成群往來不絕。後因兀術太子選取宮人,齊王劉豫奉令各處搜括。李師師偏是抗法,先與這金朝大將軍乾離不府裡娶的這些太太們秘通了線索,把他收在御樂籍中,不許官差攪擾,大番字告示門上貼起,誰敢問他一聲兒?也就是個九尾狐狸玉窟兔,七十二變女妖精。
翟員外受了兩次坑騙,吃了一場屈官司,到底受氣不過,寫了一張盜國娼妖通賊謀叛的狀詞,開單款八十餘條,將那徽宗末年迷惑道君、私通叛黨的事,備細條揭,說他匿宋朝秘室,富可敵國,通江南奸細,實為內應。先將粘罕標下的中軍官,送了他一百兩銀子,說這李師師寶物金銀,得的宮裡庫藏,原該入了朝廷的。這金兵人人貪寶,又見李師師家這些婦女們,穿綾著錦的,久已垂涎,暗將此事打著番語,通知粘罕。那李師師家一字不知,只道翟員外日久甘心,沒有告狀的說話,那知道天不容奸,罪貫已盈,故使翟員外以發其惡。翟員外假作秘報軍情,托中軍打作公事,將狀封進。這金將軍粘罕正尋不出這樣題目來,又不是良民百姓,一個娼女家,先占了個淫奸生盜的名色。即時點了一隊人馬,披掛整齊,傳進轅門,不肯洩漏一字。原來金朝軍法甚秘,行兵出門,還不知去向,只看著大旗往那裡走,直至臨陣往前廝殺,才知道甚麼事,因此李師師全不知覺。
卻說李師師正是生日,許多官客在前廳飲酒唱戲,十數個粉頭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彈的彈,唱的唱,到了黃昏,掌上燭來,把各樣花燈點起,眾人才請師師出來舉賀。這師師穿著紅通袖麒麟袍兒,鵝黃織錦拖邊裙子,玉帶宮靴,翠珠鳳髻,直似王母赴蟠桃的光景。來到席前,眾女樂笙簫弦索,引導著唱一套〔花詞〕:
風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勸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謝,明年花謝,白了人頭。乘興兩三甌,任溪山好處尋游。但教有酒身無事,有花也好,無花也好,問甚春愁。
唱到此處,眾人迎出廳來,舉起大葵花金杯來滿斟一杯。李師師伸出一雙玉腕,帶著兩個金鐲,才待去接,只聽得街上走的馬一聲裡響,把前後門一齊圍了,早把大門打開,只見這些金兵一湧而入,唬得這些子弟們走投無路。先把李師師剝個罄盡,頭上金珠,手上鐲釧,亂分亂搶,只留得一件貼身小襖,好一似雨打梨花,風吹桃片。把這些浪子也都一套兒綁了。也是金朝軍法,也有翟員外手段。那時封了內外門,留三十個兵把守,連夜解往粘罕衙門來。因夜晚一時不便審問,俱發在開封府倉監,以待明日發落。正是樂極生悲,惡盈禍起。詩云:
人間天上兩茫然,雨鎖雲收散暮煙。
秋雁霄空終自滅,春蠶絲盡不成眠。
已無梧葉題長恨,空折梅花報可憐。
彈盡琵琶和淚語,黃昏青塚叫啼鵑。
到了次日,粘罕將軍進了衙門,排下一堂軍牢刑具,提出李師師和這些妓女子弟來。滿城東京人,誰不知一個李媽媽?看的人挨肩擠背,真是人山人海,俱道:「這李媽媽也是享過了福,經這幾番大亂,不曾失他一點體面。今日這一件事,畢竟他久有手眼,到底還不相干。」也有說:「這個老狐精,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滅了。他還打著旗號養漢,享盡了富貴。今日定是天報,那有還叫他清淨無事的理。」外人議論不提。
卻說金朝的法度,沒有甚麼三推六問,況是一家樂戶,有甚麼大事。粘罕在堂上一枝槐樹下盤膝而坐,先叫上翟員外問他起禍根由。翟員外細說了一遍,說借銀瓶騙去三千餘金,又使巫雲來假說是賠人,使汪蠻子報假信,又偷了家資二千餘兩。說的粘罕一班兒番將大笑起來,指著翟員外道:「看你這個嘴臉,還要嫖他。只好當個膿包忘八罷!」叫上李師師來,看了又看,「這等一個娼婦,還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國城,你也該替他守守情兒,才是婊子的體面。如今開著大巢窩,連如今皇爺抽選都叫不應。你好小手段兒,我且看看你這白屁股兒!」即令動刑。皂隸剝去中衣,先打了二十大板,可憐把個白光光、滑溜溜、香噴噴、緊、兩片行雲送雨的情根,不消幾下竹篾,早紅雨斜噴,雪皮亂捲。在旁圍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軟了,不免動情傷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滾的雲鬢如蓬,面黃如紙,口中亂叫,比那枕上風情、被窩中恩愛還叫得親熱。粘罕將軍看不過意,也就吩咐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倉。把那些丫頭當官賣嫁,並家私籍沒入官,以充軍餉。這些子弟們,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一面追了供狀口詞,申與四太子王爺,文書做起勘語:
看得娼婦李師師,峨嵋不肯讓人,因而蠹國。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傾城。以章台為御苑,有游夏庭之淫;指輦路作私巢,甚烽舉驪山之罪。乃至倚六賊為門戶,通四冠作腹心。盜內帑之金珠,僭娼優而佩■。九尾之狐,迷人白日,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久宜稿街明誅,姑以原赦減等,遵依新律,入官配軍。家私充餉;其一應妓女,分散為奴,以備軍賞。大金 年 月 日為盜國娼妓等事一案
粘罕將勘語口供一一申報了兀術王爺。李師師將養了一日,喚出監來,同一起粉頭過了刑部,即時有一番將,因看馬有功,當堂批了領狀,領去為妻,往遼東養馬大凌河去了。將那所住的秦樓舍為佛寺。其餘女子分入各營,也有叫他做戲的;也有番婦毒狠,叫他掃糞拾草的;也有挑水放鵝鴨的。抄沒了家財,一一入官,不下二十萬外。把一個錦秀花叢,不消幾日,化為瓦解冰消,真是繁華一夢:
楊柳絲絲弄春柔,煙縷織成愁。海棠過雨,脂胭零落,花事都勾。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遠秦樓。相思還在,汴河西路,御苑東頭。
這李師師悽惶惶,身無寸絲,手無文錢,隨著一個七十歲的番軍往營裡去了。原來這個番軍先有一個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兒,嫁了七八個兵,才嫁這個老軍,生的一面黑麻,鉤鼻大口,渾身上下都是皮襖,每日打罵的老公全不著家。忽然見這老兵領著一個婦人走進門來,打著番語問道:「那裡拾來的?」老兵說是王爺賞的。這老婆坐著炕上,李師師進來,只得磕下頭去,起來在旁侍立,又不省得他的言語,只向老兵說了幾句番語。那老兵取了一根擔鉤,兩個木桶,叫李師師向井邊打水來做飯,與老公吃。那老婆也不問師師是甚麼人。只得兩眼垂淚,取過木桶來挑起,真有千斤之重。這李師師那曉得這個滋味?出門來,又不知井在那裡,惶惶而去,不知終究性命如何。正是錦屏翠被香猶在,垢面蓬頭事不同。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