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清河縣李銘傳信 齊王府銀姐逢時

  汴京詩:
  幽薊煙塵入九重,貴妃宮殿罷歌鍾。
  中宵扈從無全仗,大駕倉黃髮六龍。
  裝匣尚留金翡翠,暖池猶浸玉芙蓉。
  荊榛一閉朝陽殿,唯有悲風吹晚鬆。
  單表富貴無常,淪桑多變:麋鹿蘇台,尚作館娃之夢;杜鵑蜀道,空閒望帝之呼;虎頭健兒,化為雞皮老翁;邯鄲才人,嫁作廝養卒婦。況復改朝換代,剩水殘山,魏國江山,半是衰草夕陽;漢家宮闕,但見荒煙流水。前八句詩是宋趙子昂所作。此人姓趙,名,字子昂,本係宋朝宗派,因南宋為元所滅,不堪荒落,仕元為學士,傷故宮離黍。又有一詩:
  露下碧梧霜滿天,砧聲不斷思綿綿。
  北來風俗猶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
  苜蓿總理大宛馬,琵琶曾沒漢嬋娟。
  人生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前後二詩,總言汴京大亂二十餘年。自金人擄二帝北去,高宗渡江,已後中原淪沒,河北流移,軍民無一日之安。或是朝屬宋朝,暮又屬了金國,村落絕煙火,一望千里,盡是蓬蒿。家家枵腹,處處反叛,不是徵兵,就是加餉。不消說那些人家,久已逃亡,可憐在北方無可常住之地,在南方也非久樂之鄉。漸漸金兵南侵,立劉豫為王,日日整練兵馬南侵。這汴梁為東漢以來,五代、宋朝歷代建都之地,所存的百姓,不過十分之二。隨是甚麼大家,這幾年俱已空虛流移去了。只有這些行戶娼妓人家,隨地楊花亂滾,不管天下大亂。況且東京風俗淫奢,亂一番安頓一番。也有逞兵火劫掠的,也有通些線索和金兵往來,反得些財帛的。因此,妓女們這一行,人倒還有些氣色。
  這劉豫奉著金主之命,做了河南齊王。原有一位夫人,生得美貌,被金兵先擄去了,就有這些爛臭的毛賊和那趨時的兵將,勸他冊立王妃,選取宮女,也要三宮六院,恨不得把那汴梁舊宮一時間充滿,做金兀術的行宮。一面出榜:凡良家女子,十六歲以上,俱要赴開封報名;娼妓三十歲以下,俱要赴宮中親選。這汴梁人民,唬得手足無措,按下不提。
  且說清河縣勾攔裡李銘、吳惠,原是有名的樂戶,因李嬌兒在乾離不營裡做了夫人,時常想著吳銀兒一個好心性兒,還是當年一個美人,如何教他流落?使李銘傳信上清河縣,叫吳惠上東京來住。如今汴梁宮殿,做了四太子的行宮,凡係北方大都督們,俱有私宅,在京安頓家眷,把舊日王候國戚的大宅花園入了官,依舊修得整整齊齊,朱門綠戶,好不齊整。叫吳惠上京,好歹攜他個出身的去處。那吳惠在清河縣裡遇了大亂,連妹子吳銀兒不敢接客,怕金兵擄去,連性命也不保的,藏在鄉村裡,和鄧四老婆一搭裡住著。連年來極窮。
  也是合該發跡,吳惠因上城來買菜,那一時山東六府,已盡屬了金朝,聽劉豫號令,各處安了營。金兵那時常到清河縣來養馬,這吳惠才進城來,被兩個番兵拿去喂馬,一條繩子拴起來,不容分說,叫他挑了弓箭、刀槍、隨身行李,弄了一大擔,刀背打著,在馬前飛跑。吳惠那裡敢分辨,只得隨到了察院官廳門首。方才放下行李,又叫他抬馬槽,煮馬料,忙到二更天氣。吳惠又沒碗飯吃,那裡尋法逃走?正在切馬草,只見一個兵進來問道:「你這蠻子,是那裡人?姓甚名誰?」吳惠答道:「小人姓吳,本縣人,在城東村裡住。因上城來,遇見老爺們。如今行李已挑來了,馬草俱已切完,望老爺放回小人去罷!家裡還有八十歲的娘,要不回去,餓也餓死了」。說畢跪在地下,放聲大哭。那兵道:「你叫甚麼名字?」吳惠答道:「小人叫做吳惠」。那兵笑道:「你可是吳銀姐的哥哥麼?正沒處找你哩,遇得正好。如今有東京幹將爺營裡李舅爺寄個字兒與你,你可是他不是他?」吳惠驚疑不定,待說出真名來,又怕是金兵著落他名下,要追出他家妹子來,不是耍處;待不說出來,又見說話有些來歷,萬一有件好事,透出財星來,不肯招認,反打開財神,豈不是當面錯過?尋思一會,才答應道:「小人的哥哥就是吳惠」。那兵道:「既是你哥哥,這裡有封信,你捎去罷。」吳惠問道:「這李舅爺是那裡人,怎麼認得小人的哥?」這兵道:「他是你清河縣人,前次破城時,在乾老爺帳下,收用的奶奶的姪兒,叫做李銘。如今我家老爺待他極好,現吃著旗下一個守備的俸糧。還有一個妹子李桂姐,也做了夫人。老爺愛他一家,時常叫進李舅爺去,炕上一個桌兒吃飯,好不敬重。說一聽十的,滿營裡人,誰不尊他?」這吳惠聽了半日,才知是舊日勾欄裡一同當小優的李銘,號日新,知他得了地,我早該去投他,誰知他到不忘舊情,捎信與我。今日這個機會,定然有個好光景。說不及話,這兵早去他腰裡取出個皮合包來,一張油紙封著一個小護封紅帖兒,鈐著紅圖書。折開一看,俱是幾行大字,就有個官宦氣象,上寫著:
  久別仁兄,不覺數載。常念同聲一氣,各守門戶,樂有十分,今忘其八矣。不料亂中家姑舍妹,得遇大將軍乾老爺收為側室。弟叨光武職,暫寓汴梁大街舊楊尚書宅中。如兄肯同銀姐入京,自有際遇,有此資本,何憂窮乏?今托營兵黏水寄信,臨書拭目望之。
  字寄祥宇吳老賢兄下體  眷弟李銘頓首
  吳惠原因學曲,略識些字,見他來書端整,打著兩個圖書,一個是李銘之印,一個是別號日新,俱有核桃大字,便知有了官腔,喜個不了。忙放在袖裡,問這兵道:「李爺如今怎麼官職?」那兵道:「老爺看他一眼,本上帶了一個名字,不怕不到大官的地位。如今現吃著守備俸,十數匹馬跟隨著,好不體面哩。」吳惠點了點頭道:「他叫我去投他,那有這些盤費?」那兵道:「能用多少盤費?俺這營裡擺撥的閒馬,不住直擺到東京。到了河上,又有哨船,有六把漿,晝夜三四百里。你如肯去,要馬馬上去,要船船上去。李爺托我捎信來,知是他親戚,誰敢不送?」忙叫一個喂馬的人來,取出壺酒來,一大塊牛肉,與吳惠吃。叫他:「該去時,到我這裡來,管幫扶你去。」吳惠吃了酒肉,滿心歡喜,辭了金兵,走到家中,將書與銀姐看了。大家說李日新不忘舊情,打點上京去。好一似梅花香冷全無信,柳葉春生又有情。即如李銘這行戶,娼妓至賤之人,知道甚麼道義?到了富貴,還想起舊日一班朋友,要來提攜他,何況這一等正人,想起世路交遊,又該如何?
  雁有同行雞有儔,呼群覓食共分憂。
  如何反學烏龜法,一得頭時更縮頭。
  到了半月以後,吳惠和銀姐商議,這窮村裡。也沒有出頭的日子,既然李日新得了時,叫咱去投他,不如上京圖個進步。把家裡粗重傢伙一頓賣了,多少換了五兩銀子,和銀姐兒穿上幾件粗布舊衣,扮成鄉婦。先到城裡,會了那個金兵,說是要同他妹子上京,又怕女人騎不慣馬,得個小船上去更便些。那兵道:「這是小事。」隨即去稟了他的將官,當時撥了一隻夜行哨船,又送他二兩路費,兄妹二人連夜上東京去了。
  不則一日,到了汴京,在城外先尋個飯店,安下吳銀姐,自去城裡問信,找乾大將軍的新府和李舅爺的住處。找了半日,有人指著道:「駙馬街中心門首,有兩個大石獅子,就是當初楊尚書楊黻的舊宅。」吳惠初到京城,唬得探頭探腦,那敢亂走,直到了新府門前,好不齊整。但見:
  三間滴水朱門,百尺凌雲畫棟。門前排戟,十萬貔貅聽號令;堂中喧鼓吹,幾群粉黛列笙歌。垂楊繫馬,銀鞍錦帕,拴幾多異色驊騮。絳臘開樽,玉碗水盤,說不盡千般水陸,階下健兒懸錦繡,懷中稚子插金貂。
  吳惠到了帥府前,不敢高聲問人,遠遠站在門首一個小茶館裡。那店主道:「老客是吃茶的麼?」請進了坐。吳惠故意走進去,坐在側首一付座頭上。那茶博士送了一壺茶、一盤茶糕,又是四盤茶食時果。吳惠吃了一鍾茶、一塊糕,問茶博士道:「帥府可是幹將軍家麼?」那人道:「正是。大將軍從北京由山東回來,正在路上,不久進京。前日中軍官領了十隊披甲的迎接去了。」吳惠又問道:「這府裡有個李舅爺,可知道麼?」那人道:「不知甚麼李舅爺。他府裡人多,時常來我小店裡吃茶,莫不是一位李爺,極會彈唱的,一個俏人兒,有三十來歲了,白淨面皮,象是山東聲音。你找他做甚麼?」吳惠道:「正是我的親戚,不知他住在那裡?」那人道:「他時常騎上馬兒,街上玩耍,一手好琵琶,沒有半日不到府前的。你只在這裡等候,不久他也就來了。」吳惠等了一會,又將茶和糕吃盡了。只見茶博士走進來道:「這不是你問的那李舅爺來了?」吳惠出得店門,從東一人騎馬,跟隨著十數個人,俱是軍官打扮,大帽罩甲,也有拿著琵琶胡琴的,也有拿著彈弓氣球的,一路上人俱起立兩邊,這少年揚鞭仰面,甚是氣勢。正是:
  春花春草自春風,何論深紅與淺紅。
  綠幘從來誇董偃,錦堂常是理秦宮。
  每嫌資格尊文士,免較勤勞列武功。
  一曲琵琶登上座,鄧通曾也列侯封。
  原來這八句詩,單說無人定位,物無定價,世無定情,事無定理。那漢公主收了賣珠兒董偃,漢武帝這等一個英雄,不加罪他,反封他為官,以悅公主之意。霍家奴秦宮擅了霍夫人房幃之寵,樂比王侯。那唐人李賀有詩曰:「秦宮一生花底活。」就是衛青大將軍,也曾做那平陽公主家奴,後來位極人臣,不久公主駙馬亡了,即以衛青配他舊主。看官到此,你說世間的人,還講誰該是貴的,誰該是賤的?今日有權有勢,前呼後擁的,裝點出許多威武。一時失了勢,那前日奉承我的,佯佯不彩,好似不識面的模樣。那小人賤役,一時僥倖,得了權位,就把那眉毛豎起,鼻子朝天,那些逢迎的人又去逢迎他了。
  休說這小人的眼孔,原是淺的,就是豪傑,也要眼裡起火。即如漢朝兩個國威,竇嬰封了魏其侯,田封了武安君。只因武安有寵,那魏其侯他來一飯也不可得,因而成仇。借灌夫使酒罵座,以致滅族之禍。只因眼裡有個武安君,心裡口裡放不下他。那李廣因行軍失道,貶謫了將軍之職,在灞陵打獵。歸路夜晚,那灞陵有一守門小吏輕他失勢,便關了城門不肯開,便又奚落了兩句道:「如今時勢,只有新將軍,那有舊將軍?」到底不肯開門。那李將軍在風雪中,立於城門之下。後來李廣起用,才誅那守門小吏。因此說,物無有一定的價,也沒有一定的情理,只看今日李銘便了。即如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在西門慶家下答應,只因李銘遇了金將乾離不,納了他家李嬌兒、李桂姐為妾,使他頂了一個營官,做起偌大體面,小人志滿氣高,自然要誇大起來,誰去查他的根腳?
  卻說吳惠望見李銘來得氣象與往日不大相同,也就不敢提起那舊日行藏,當官的生理,只得走到馬前,用那膝蓋兒一定,輕輕跪倒,稟道:「李老爺,小的吳惠來投見了。」那李銘在馬上仰著臉,看著天,忽然看見吳惠跪在馬前,十分過意不去,滾鞍下馬,一手扯起道:「吳祥宇,何必行此大禮?」拉入茶館中來,方才作了揖。吳惠又跪謝了。茶博士慌忙擺上了一桌茶食,換了新茶一壺伺候。李銘擺擺頭,把左右迴避了,才問銀姐今在何處。吳惠說:「還在城外飯店裡。」李銘即使人抬一頂小轎去迎了家裡來。「今日晚間就是到府裡,和太太說知。老爺不日將到,管你取一場大大的富貴。」牽過一匹空馬來,叫吳惠騎馬。先使兩個軍漢送他往家裡吃飯去:「只怕你餓了。」李銘入府去,見李嬌兒、李桂姐正在後堂裡彈唱琵琶,打點下飯,迎接乾離不到家慶賀筵席哩。見了李銘進來,問道:「可知老爺幾時到麼?」李銘道:「只在早晚。有中軍去接了。」就把吳惠和銀姐到了京,悄悄說了一遍。依著李嬌兒,要等老爺到家商議。李桂姐道:「甚麼大事,一個自家的親戚來投,叫他進宅來,打點幾件衣服頭面,收拾打扮一二日,好叫他見老爺。一時間人生面不熟,進得府來,一腳高一腳底。這吳銀姐平日忠厚,這幾年不在勾欄裡,只怕更村魯了,答應不出話來,還得咱指教他才好,依著我說,就叫他今晚進府裡來罷。府裡看看多少閒人,何爭他一個?」即時就對太太說了,是山東一個親戚兩姨妹子,上來投親,要見老爺的,也是一手好彈唱,叫他給太太磕頭。太太允了,即時叫人:「往李舅爺處,快搬了來,只說太太要見他來哩。」李銘即時回家去了。
  卻說吳惠騎馬到了李銘宅裡,門面五間,住著兩層高樓大廳,四面垂簾,擺設的桌椅鮮明,往來人役奔走不暇。裡面擺出飯來,中間安一張八仙桌子,都是銀杯牙箸,按酒果盒,鮮魚燒肉,雞鴨螃蟹,十分豐富。家人斟上酒來,恰待舉箸,李銘從外進來,重新又扶了坐,安席坐下,一面使人城外去請吳銀姐。吳惠飽餐一頓,也不敢久停,連忙同轎夫出城去了。到得城外飯店裡,算還了飯錢,吳銀姐上了轎子,吳惠隨著,進得個李銘的宅子裡來。那時李銘新娶了一房妻小,也是營裡擄來的臨浦一個粉頭,叫做劉翠兒,從帥府裡賞賜下來,與李銘成了家,還時常進去答應,兩三夜不得出來。聽得吳姐到了,連忙迎出來,讓進屋去,炕上安桌子吃了飯。看吳銀姐將有三十年紀,生得溫柔典雅,一身粗淡衣服。李銘進來,和銀姐見了禮,說道:「姐姐這一路風塵,你還在咱家裡將養兩日,換換衣服,好進府去見老爺。」銀姐說:「這幾年不敢在城裡住,通是在鄉村裡躲著,誰敢見個人兒?」就是這幾件舊衣裳,還是臨上路才做的。」李銘道:「這不打緊的,衣服是有的,只怕姐姐嫌不可體。」即叫渾家連忙放開箱子,取出兩套衣裳,珠花翠鈿;又是兩根金鑲玉的橫簪,珠子嵌成的;一套是玄色縐紗襖兒,淡鵝黃比肩兒,一套是葡萄色衣衫,白綾花比肩兒,都是織金沿邊有拖的裙子。吳銀姐道:「這玄色老氣些,我借穿了罷,一個大老爺家,穿的紅紅綠綠的,不是個體面。」說著,丫頭盛了水來洗面,就是桂花香皂,刷牙油盒,粉撲胭脂,裝台鏡架。李銘渾家疾忙取出牙梳替吳銀姐梳頭挽髻。李銘吳惠自在外廂吃酒去了不提。
  卻說乾離不元帥同兀術太子在山東安撫軍民已定,一路由汴梁來,有汴京的文武各官迎接百里內外,那劉豫率領軍官太監五十里外迎接。隔著半日,前哨早到。那時汴京初下,以防有變,金兵十分嚴肅,整隊入城。兀術傳令不許妄殺平民,那百姓才得安業,把那些驚走的漸漸回城。兀術一到汴京,就親入大內故宮,要在艮嶽前紮營,把這些帳房暖幕張掛在內苑。搜取舊日宮人,一個也沒有。因營殿空虛,傳下令來,仰齊王劉豫選取女子婦人,不論良家教坊,入宮打掃。那知兵馬未到前,眾百姓怕有選取之事,所有婦女盡逃出城外附近州縣藏躲去了,落下的窮破樂戶,又沒有好兒女。劉豫慌了,只得把自己的女兒裝梳齊整,先使十名有顏色的女子隨著送入宮去,以求幸用,要圖個勳戚國丈。那知劉豫的女兒甚醜,兀術大怒,將送女的太監穿箭游宮,只留了一夜,把女送回來了。只得滿城中遍選歌妓一百名進宮灑掃,那得個好的?按下不提。
  卻說李桂姐先使人將吳銀兒抬進府去,打扮得粉裝玉琢,和當初一樣嬌美。到了天將晚,乾離不送兀術太子進了宮,回家歇息,一班兒女妓們都來磕了頭。斟上酒來,同太太炕上坐。這些人彈的彈,唱的唱,琵琶、三弦、胡琴、羯鼓,一弄兒湊起,唱了一套詞。
  記神京繁華地,舊遊蹤,正御溝春水溶溶。平康巷陌,繡鞍金勒躍青■。解衣沽酒,醉弦管,柳綠花紅。到如今,餘霜鬢,嗟前事,夢魂中,但寒煙滿目飛蓬。雕欄玉砌,空餘三十六離宮。塞鴻笳,驚起暮天雁,寂寞西風。
  單說乾離不因眾妓歌曲飲酒,說起四太子兀術搜括宮中,要選取良家女子百名入宮,一時俱湊不出來。那得有個會彈唱的事得來。況王爺帳裡婦女不少,就有些顏色的,怕選不中意。太太便說起:「今日有李奶奶的親戚從山東來投他,要見老爺磕頭。只說他彈唱也是教坊裡出身。我看他到好個人兒,年紀有二十四五歲了,生得細細的個身子,只像是二十來歲的,好不少嫩哩。」乾離不叫:「快請過來相見。」那吳銀兒在李桂姐房裡梳頭勻臉,伺候要見,因他們唱得熱鬧處,悄悄聽他,忽聽一聲叫他來見,少不得做出那幾步引人的腔調,從左手院子裡走出來,嬌嬌滴滴,窈窈停停,花朵兒一般,到了跟前,插燭也似磕下頭去。乾離不一看道:「好個妙人兒,來得正好。」但見: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雲。態貌止應天上有,歌聲豈合世間聞。胸前瑞雪燈斜照,眼底桃花酒半曛。綠綺隔簾挑不得,春風人似卓文君。
  乾離不元帥看了一會,原來胡人最是臊的,不覺淫心欲動,忙叫上得炕來,偎在身邊坐下,取琵琶叫他和桂姐合唱。兩人原是熟的,幾年來不得聚首,一個琵琶,一個三弦,又唱了一個〔金落索北曲〕:
  新愁無計除,意中冤孽知何處。鎮日苦煎,這離情誰與我傳一句。恨雲鴻個個高飛,我為你怕得理琴書。我為你茲事個無心緒,想當初似水如魚。你無情負卻了海誓山盟,俺有眼錯認做荊山玉。終日裡短歎長吁,大睜著兩眼跳黃河,強支持弱體捱白日。可罷了我了,實實的著迷癡,心腸淚點兒流不住。
  乾元帥大喜,連連斟上酥酪、蒙古老酒,不覺一飲而盡。唱到濃處,摟在懷中,和銀姐一遞一口兒吃酒。用手摟他胸前,只見香滑如玉。這太太看見,先已下炕去了。李嬌兒、李桂姐不消說是久幫襯知趣的,也去了。夜至二更,留吳銀姐陪宿。那一夜把乾離不將軍帥字旗連敗了二陣。吳銀姐是風月老手,弄得個元帥喜歡不盡,說:「我將你進奉與四太子,做我的個幫手罷。你萬萬休忘了我的恩情。」那吳銀姐兒又做出百般的嬌態,把個將軍弄得酥麻了。早晨起來,就賞了兩套錦緞,叫裁縫做徹底衣裝,都照金人婦女打扮。弄了三日,用一頂花藤大轎,自己騎馬,進與兀術去了。
  這吳惠押轎而行,豈不是忽然富貴,自天而降。幹將軍到了宮中,見了兀術,因說有個會彈唱的婦人,送來答應王爺。兀術傳令叫進來。吳銀姐打扮得更是齊整,織金紅錦宮裝,窄靴長袖,挽的平頭髮髻,與番婦一樣。兀術甚喜,又賞了兩匹緞子,留下吳惠,隨營吃錢糧。和乾離不踢球,至晚方散。原來兀術隨營婦女有三四百人,俱是河北燕京、臨清、濟寧擄的良家名妓,這吳銀姐一時間那得就到得兀術身邊。到了夜宴,那些常常在前的美人們,人人妒忌,個個爭妍,休說一個吳銀兒,就是王昭君也叫你不得見面。因此吳銀兒只見得一面,就派在閒房裡管縫衣服去了。過了一個月,再不得兀術一見。也是他有幸,該出頭,享這一場富貴。忽一日,金兀術傳劉豫入宮賜宴,飲到樂處,要賞齊王名馬一百匹,美女十人。這些家妓們怕吳銀兒進來得寵,就將他為首,添上九個平常的,湊了十人之數。兀術每人賞了兩匹緞子,俱用紅織錦搭著頭,騎上馬,往齊王府裡去了。這吳銀兒也只說道和兀術宮裡一樣,那知道劉豫奉兀術太子之命賜的美人,那敢輕待,就和公主下嫁了駙馬一般;又怕是四太子疑他二心,使女子來監守的一樣,因此不敢不尊。將為首的吳銀兒立為宮妃,錦袍珠帶,金屋銀床,和皇后相似。又因沒了嫡夫人,就以充正寢。那吳銀兒立時尊奉起來,滿府中俱稱為娘娘。也是吳銀兒一生心腸極好,雖在煙花,有些善根,一時高入雲霄。李銘夫婦認作兩姨兄弟,送禮設席,滿東京都來趨奉。那知道他兩人是個二搭六,一群衣錦榮歸。因此說得個人無定位,顛倒無常,不知後來如何歸結。正是:落花無定,黃鶯銜入合歡宮;飛絮有情,紫燕營巢華屋裡。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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