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風雨夜淫女奔鄰 琉璃燈書生避色

  東坡《徐州登燕子樓詞》: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鎮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卻說黎指揮娘子和孔千戶娘子把李守備一夜夾攻,七十老人,如何敵得兩口飛刀。連泄二次,昏暈不省,次日遂成了癱瘓。不消兩月,中風不語,嗚呼哀哉。兩個寡婦原是一路要打發他的,胡亂買口壽器,送在郊外埋了,才得乾淨。只撇下一個癡子憨哥,隨著當奴才使喚。兩個寡婦商議著:「就把這個酒店,咱兩家同居,一個鍋吃飯,同金桂、梅玉一處居住,省了費錢,又好作伴。」因此兩個寡婦占了一口房,打開福清庵的壁子,使兩個女兒各人住一間,白日黃昏做針線,頑成一塊,打扮得油頭粉面,窄袖弓鞋,就如門戶煙花光景。梅玉雖伶俐,還略老實些。只有金桂姐十分油滑,口裡學得街市上情詞浪曲,沒一個不記得,整夜和梅玉頑著,叫「親漢子」、「親羔子」,滿口胡柴,不害一些兒羞。
  這法華庵後面,鄰著一個書房,原是一個老學究訓蒙。後來一個年少秀才,姓嚴,名正,字好禮,因貧窮家內無處讀書,和這尼姑是個親戚,隔家不遠,就借了一間房,在韋馱殿東邊,緊間壁,白日讀書,連夜裡也不家去。家貧無油,時常也來佛燈裡借油去,讀至三更還不睡,是一個有志氣的正人,未逢時的君子。此人生得面白唇紅,年方一十九歲,尚無妻室,每日不出書房,有朋友和他嘲戲的,連面腮都紅了。日夜以讀書為事,念的書聲,且是好聽,到了半夜,淒淒楚楚,如泣如訴的,常念到好處,雙淚俱下。
  這個書房和金桂姐臥房緊鄰著屋山頭,一邊是習靜好學的書生,一邊是妄想求夫的淫女。這屋壁年久漏了雨,把牆漸漸的欹斜,使一根朽木撐著,牆根又裂了一條斜縫兒,那邊使紙糊了,常常透過燈光來。這金桂時常用個竹籤兒通開紙縫,窺看這秀才,見他生得一表人材,白生生的和美女一般,恨不得摟在懷中,免得我半夜三更叫著名兒胡思亂想,指頭不得歇息。白日間聽得這邊說話,常悄悄的先丟過瓦片來勾搭。後來見他不理,又將自己帶的一個紅紗香袋連一隻睡鞋兒隔壁丟去,指望這秀才鑽隙相窺,或是逾牆相從。那知道這讀書人,專心只在讀書上,並沒這個閒情。就是見了這個香袋、睡鞋,也只道是那個朋友撇下的,再想不到鄰家有婦女勾引的事。因此,每夜金桂背了梅玉,常常在牆縫裡窺看,見他好似泥塑木雕的一個書生,並無邪視。又伸將一根細細竹竿去搠弄他。嚴秀才不提防有竹竿在背後搠他,只道是壁虎,唬得他把被窩床帳俱移在中間來,把這一間白日做書房的,又把牆縫用泥來塞了。從此後金桂姐只好聞聲動念,害了個單想思,再不能夠半夜隔牆窺宋玉,西鄰擲果引潘安,也只好在枕頭上被窩中悄悄叫幾聲風流哥哥,心裡念著,口裡念著,指頭兒告了消乏罷了。
  不則一日,那姑子福清常常到孔千戶娘子這邊來,央梅玉做些針黹。因佛堂石榴花盛開了,姊妹二人要往庵上去看花。金桂有心要細細端詳這嚴秀才,恨不得撞個滿懷。那日同梅玉過來,到了姑子房裡,吃了茶,走到韋馱殿旁一個小門進去,見大紅千層石榴花開得火也似紅。姊妹二人每人折了兩朵插在頭上。才待要走,只見嚴秀才從書房走出來,看見兩個少女,慌得忙忙走回,不敢回頭,一直進去了。這金桂姐倒只管留戀,拈著花兒玩耍,見秀才不出來,各自回房不提。
  從來機會相湊,成了好事;有些緣法,總不相干。那時正是五月,天氣漸漸暄熱起來。忽然連連大雨,就下了三晝夜。汴河水漲起來,把人家小房破屋,倒的倒,漏的漏,常是半夜裡大家不睡,怕屋倒壓死。誰想這嚴秀才住的書房,俱是亂後破爛草房,上漏下濕,到了二更時候,聽得忽喇一聲,好似天崩地裂一般,把那垛破牆從根下直倒在地,恰好與金桂姐臥房倒通了。金桂姐忙起來穿衣不迭。那時天熱,只穿得個紅紗抹胸兒,連一條中衣也找不見,白光光的赤著身子,正然害怕。只見嚴秀才在房中間裡看書,還點著燈哩。正忙不迭,把燈盞拿起來照著,收拾被窩。這金桂姐在黑影裡看得分明,不覺淫心動盪,想起白日間折花遇著他,幾番勾搭,再不上手;今半夜無人,姻緣湊在這裡。趁著燈影,半暗不明,往秀才屋裡,直走到床前道:「哥哥救我則個。」嚴秀才見一女子忽然走到面前,光著雪白的身子,嚇了一跳道:「你因何這樣來,什麼道理?」一面說著,這金桂早鑽入秀才的床上帳子裡去了。嚴秀才見他如此慌忙,把燈放在桌上,一直走出屋來。外邊大雨如注,哪裡站得下。看一看韋馱殿裡琉璃燈還點著,忙忙走入韋馱殿來,以避這夜半男女之嫌。走到韋馱面前,可霎作怪,只見那琉璃燈大響了一聲,似爆竹相似,燈光一晃,好似個明月放光,金盆獻日一般。但見:
  非黃非白,如月如煙,圓陀陀一點靈光,明朗朗滿空獻彩。濁垢掃開千佛影,中懸寶杵;琉璃普照八功德,裡湧蓮花。無生無滅,牟尼頂上白毫光;為淨為明,舍利珠中金梵塔。
  單說這佛法中,「不可思議」四字,概盡一部《法華》。世上的事,人人思議到的,都是聰明機巧、伎倆權術,總因妄想生出揣摩,以此去測天量海,那有窺見一斑的?這嚴秀才為金桂淫魔,在半夜無人暗室之中,略有些邪念,豈有不動之理。那少年輕薄子,正要窺鄰竊色,選伎傾家,何況美色女子,脫得赤條條,一個現成茶飯,那有不領受的。只因嚴秀才一點正氣,這些女色,從不曾看在眼裡。因見金桂淫奔進他臥房,裸體相親,不敢久留,竟出門走入韋馱殿來,只見殿上琉璃燈忽放出光來,照得滿殿上如明月一般,豈不是「不可思議」功德?這書生又是羞愧,又是驚惶,只得在燈光之下孤孤站立,唬得戰戰兢兢,一似那女子還趕將來一般。幸得大雨傾盆,一宿不住。又怕屋倒了,打死此女在我床上,不能自明。心裡一上一下,真如舂杵相似。後人有詩贊嚴生正大不苟處:
  暗室欺心有鬼神,功名原不付淫人。青蠅未可污全璧,明鏡豈容點片塵。慧劍誰能除妄想,欲河常見陷迷津。雞鳴風雨沉沉夜,才信光明大法輪。
  卻說這金桂見秀才去了,只在床上倚枕而臥,春心如火,欲水如澆,還指望他去去就來。起來把燈一口吹滅了,今番回來,一把拿住他,定不肯輕輕放空。等到半夜,大雨不止,直到天將五更,沒奈何,走下床來回房不提。那知道風雨深夜,正是鬼神出沒時候,那半空中夜遊神和雷公、電母、風伯、雨師各樣神靈看得明明白白,誇道:「好個嚴秀才,真個見色不迷!」一點陰騭,一宅之內灶君五道,一坊之內土地神祗次日奏知城隍,申報陰德去訖,後來中了金朝狀元,在後案不提。
  卻說嚴秀才在韋馱殿下坐到天明,雨略住了,才叫了福清師徒去看看破牆。到了書房門首,見一雙小腳蹤兒在泥裡走得橫三豎四。他心中自明,不好講得。那福清姑子也有些疑惑,說:「嚴秀才書房,如何有婦人腳跡?」各人懷心,都不言語。看了破牆,和李奶奶家通成一處,甚不方便,等天晴了,叫幾個閒漢來,快砌起來,省得兩下不便。這嚴秀才趁此機會,就把那書桌床帳一時間叫人都搬回家去了,只說是屋破難存,把淫奔之事一字不肯提起,恐壞了人家閨門,失於刻薄;又恐此女所求不遂,不是懸樑,就是落井,連人命也是有的,因此默默無言別去,尋師取友讀書去了。後來金桂的淫孽,自然災禍難逃;志士的清白,自然功名大起。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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