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董玉嬌明月一帆風 鄭玉卿吹簫千里夢

  江南自古鬥妖嬈,無數煙花上翠翹。
  百寶不辭妝舞帶,千金何惜買春宵;
  海棠過雨胭脂冷,柳岸經風眉黛搖。
  東去伯勞西去燕,玉人何處憶吹簫。
  卻說鄭玉卿一浪子,初時與銀瓶如魚似水,生死難開。只為兩人情厚,把千萬金妝寶玩,拚死從他,連夜逃上揚州。誰料玉卿見了董玉嬌,變了初心,又貪財負義,得了苗員外千金,把銀瓶輕輕棄了,以致銀瓶自縊而死。天下負心人到此,你說可恨不可恨!他便說有了董玉嬌一個名妓,又騙了銀瓶、櫻桃一切妝資,財色俱足了,可知道他能享不能享?那日換上苗員外浪船,移過箱籠物件,把銀瓶哄上苗青大船,說去別董玉嬌,卻使玉嬌從後船上了自己浪船,一篙點開,順風南去。也不管銀瓶死活、捧擁著玉嬌船上作樂,早已備下完親喜酒。那櫻桃不解其意,還想是銀瓶在苗員外船上,送行一定後面趕來。只見董玉嬌坐著,要茶要酒,不似個生客人。叫了幾聲櫻桃,便奴才長、奴才短罵起來,似家主婆管家的光景,好不疑惑。聽了半日,見他二人相偎相抱,說是兩下換了,那櫻桃才知道楊花風送無歸處,燕子巢空少主人。大叫一聲,也不斟酒,也不煎茶,倒在船艙裡,有哭〔山坡羊〕為證:
  癡心冤家,一場好笑,大睜著兩眼,往火坑裡就跳。實指望說誓拈香,同生同死;誰承望負義絕情,把恩將仇報。嬌滴滴身子,空貼戀了幾遭;沉甸甸的金銀,乾送了他幾包。轉葫蘆子心腸誰知道!口甜心苦,蜜甜般舌頭藏著殺人刀。毒藥蹊蹺,才見了新人把舊人丟了。聽著:只怕那舊人的樣子,新人還要遭著。
  那鄭玉卿方才發興,要與董玉嬌盡歡,叫著櫻桃不應,又被玉嬌激了兩句道:「你家的奴才,也沒見這樣大的。」鄭玉卿跑到後艙,扯出來一頓拳腳,打得可憐。沒奈何艄公叫個後生送酒來,兩個人勉強成歡。一夜順風,直過了瓜州,泊舟金山之下。鄭玉卿從不曾見金山光景,但見:
  長江萬里,天風浩蕩接青霄;高塔九重,海日蒼茫開翠壁。突兀是佛頭,一片粉牆龍竹樹;周圍如螺髻,十家金碧出煙波。江間隱現,遙聽兩岸鐘聲;石勢參差,依稀中流樹影。郭璞墓前碑不沒,伍胥關上月常圓。
  玉卿觀之不盡,正要上岸一遊。艄公說:「妙高台,中冷泉許多妙處。」恰好有一個浪船,先在岸邊,係在寺門石邊松樹之上。內有少婦二人,不上十八九歲,豔妝對坐,在船上圍棋。見了玉卿,偷自掩口而笑,全不迴避。玉卿舊病復發。上得岸來,有一少年領著一個家僮,早在寺門相候,深深一躬,問:「老兄要上金山,畢竟是有趣的,可以同往。」玉卿喜之不勝,攜手而行。早看僧人接住,讓到經樓後面一座方丈,甚是精潔,經卷禪床,古爐名畫,清雅異常。方才坐下,就是一盞泡的鬆茶,隨後便是小菜十香豆豉,斟上三白泉酒,入口異香撲鼻,早已辦齋留飯,齊整非常。
  玉卿一看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不上二十一二歲,戴一項片玉羅巾,紗袍朱履,一團和氣。見了玉卿,好似同胞模樣,十分親熱。玉卿忙問:「仁兄貴姓,尊表,鄉貫何處?」少年便道:「小弟姓吳名友,字處舟,本府京口居住。家君是前朝蔡太師門生,官至開封府尹,止生小弟一人。因好頑耍,略曉些音律,以此教了這一班女戲,費有萬金。每日只與江湖上朋友們飲酒做戲,傾家結客。小弟又性好揮霍,一時興發,就是千金一擲而盡。這些心愛的家樂們也常常贈與朋友。一邊贈人,一邊又去揚州買幾個瘦馬來頂補。不消半年,還同教唱的一樣,以此人起做小弟一個諢名,叫做吳呆子,又號做「撒漫公子」。小弟其實不呆,看的這些金銀美色,不過是供我們行樂的,何必認作己有的物件。今日船上兩個女子是妝正旦的,兄如有興,可呼來侑酒。這僧房中不便,咱將氈移在妙高台上,使他酒家送上酒餚來,看這江天一色,萬里風帆,倒是助興。」說到妙處,把個鄭玉卿弄得骨軟心麻,暗中尋思:我小鄭這一路風光,好不助興得緊。這兩個美人,又有幾分了。看這憨公子,比個苗員外又是傻的。休說是白白送人,如肯再換,就貼上這董玉嬌,我情願舍一得二。口中不言,心裡喜得沒縫。
  那寺門前酒家,早已移上席來,擺在妙高台上。四面窗開,江流在底,望見焦山北面,江南一帶,城郭煙雲,往來舟楫,真是畫圖看之不盡。吳公子斟上一杯酒,送在玉卿面前,方才問:「仁兄姓字,下次好約到寒家,住上一年半載,結個生死之交,也不枉了今日相遇。」玉卿答道:「小弟姓鄭,賤字玉卿,汴梁人氏,因到鎮江訪親,不期今日相遇,容小弟明日登門奉叩。」說的入港,家僮斟酒數巡,那酒家上來送酒問道:「今日是那位相公作主?小人好送上來。」吳公子便道:「有好酒好菜鮮魚筍雞,只管照常添換,但要精緻些,來問甚麼誰是東道主,太小覷了我們!」一言未盡,腰間掀起紅綾膊來,拿出一個錦幅,解開是四大錠銀子,外有散碎約十餘兩,又是半截金子在裡面。吳公子取了一錠銀子,約五兩重,丟在酒保面前說:「你拿去總算罷。」酒保欣然去了。玉卿見他慷慨義氣,甚不過意道:「小弟也有小舟在此,自該作主,如何敢先取擾。這等明日小弟回敬罷。」飲得半酣,那吳公子又向水紅襯衣腰下取出一枝竹簫來,品出那穿雲裂石之聲,那個小後生腰間取出檀板,和著簫聲,唱一套〔念奴嬌〕:
  江海狂游,二十年再問廣陵花柳。刊水吳山明月裡,忍向東風回首。嬌鳥啼春,名花籠玉,半露纖纖手。朱闌綠水,是處有人消受。那知潘岳頭白,沈郎腰減,歸興如酒。歌舞樓台人散後,城上時聞刁鬥。北地胡笳,南中烽火,非復江都舊庾樓。如昨,人在樓中知否?
  不一時酒保添換新席,八碗大菜:是一盤新出水的白魚;一盤燒的肥鵝;一盤的香薷和水晶豬蹄;一盤金華火腿熏的臘肉,紅白透亮;一盤豆豉炒的麵筋,拌著銀絲餅鮮;又是一盤紅糟蒸的帶鱗鰣魚;又是一盤鎮江燒鱉,剝得琥珀似圍裙,軟美如脂,入口而化;又是一盤蘇州油酥泡螺。兩大盤糖酥水晶角兒,每人面前一碗。雜湯無非是新筍蛤蜊海粉蛋膏肉丸。又有桃仁瓜子,打扮得紅白清美,其實可愛。各人面前換個大杯。才飲到熱處,那僧人又送上好冷泉的新茶,領著個白淨沙彌,一個雕漆盤,四個雪錠盤。雕磁杯俱是古窖新款,二人讓僧同坐。茶畢斟上酒來,那僧也不謙讓,就橫頭坐下,看他兩人發興豁拳,將茶杯斟滿。鄭玉卿連贏了吳公子兩拳,吳公子稱獎道:「兄這拳高得狠,小弟全伸不得手,待小弟吃乾這兩杯再豁。」玉卿卻要與僧豁拳。這僧綽號「月江」,原是個篾片出身,住在金山前院,因見這玉卿和吳公子俱是美少年,在妙高台飲酒,想來幫閒助興。見鄭玉卿興發,就連贏了玉卿兩拳。
  玉卿吃得高興,見吳公子吹得好簫,即忙取過來細看,誇道:「好簫」。吹了一套〔楚江秋〕,甚是清亮。飄渺之聲,透出青霄,引得這吳公子船上美人,在山下吹笛管相和,真是鸞鳳和鳴。玉卿誇之不盡,吳公子但道:「這兩個家樂,是上年揚州使了五百兩銀子買來的,學了這一年才略開得口。家下還有一樣的八名,和他們打十番鼓兒,到也好聽。因有一個相知金員外,十分愛那正旦,小弟即時送了他,至今還少一人頂補。老兄如不嫌他們醜陋,叫他們且來侑酒。若十分愛他,就是相贈也不難。」這月江和尚兩個涎眼睛如
  餓鷹一樣,恨不得兩個美人上的山來暖暖眼兒,在旁攛掇著說:「吳公子這才是高人。」玉卿心裡十分指望,卻口裡謙道:「初會取擾,已是過情,如何敢勞盛使們趨走。只是這笛和管子吹得十分妙,要和著合起來,到也有趣。」吳公子便叫那小後生說道:「你快下去,叫他兩個上亭子來,一應笛管連提琴都取來。」那後生才要走,月江道:「天色晚了,這亭子上不便點燈燭,到是小僧房近些,茶水方便,不如移席到小僧樓上去好些。」吳公子便道:「極妙。」即便起身,隨這月江過了半山堂往塔前來。
  那小後生飛也似下山去了,吳公子也囑付快些上來,怕夜晚了山上不好行走。後生去訖,這玉卿和那吳公子攜了手相扶,扳肩而行。到了禪堂,正面一座觀音,琉璃點著。月江忙叫徒弟取水來淨手。吳公子便問玉卿道:「兄不如棄,小弟愚拙,情願八拜為兄,與兄為生死之交。明日接下舍下,同住幾時。」月江在旁道:「從來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爺們天生的如親兄弟一般,小僧就是主盟。」玉卿大喜,問了年庚。吳公子小鄭玉卿一歲。就分左右向佛前拈香八拜,又和月江也拜了。
  大家起來,進了方丈,上的望江樓。小沙彌點上蠟燭,又是新茶,擺上素餐,滿桌都是異品,十分有味。茶罷才是酒來,月江取出些糟姜豆腐、十香水菜下酒之物,件件稀希。吳公子要與玉卿對棋,月江取出一付雲南棋子、花梨木棋盤來,燈下對賭。公子說一個子一兩,就是明日的東道:現帳算還再吃酒一大杯。玉卿棋原不高,輸了四子,吳公子讓了。先又對下一盤,卻是公子輸了十一子,准了四子,還欠七子,又該是公子的東道。即忙斟上該七大杯酒,公子一飲而盡,只斟上兩杯,煩玉卿月江賜陪,十分豪爽。這時約有二更天氣,江中煙霧不明,等了許久,全不見後生和二女子到。吳公子焦燥,罵這些人無用。月江道:「只怕不曉得這裡,又錯走到山頂上,倒繞了許多路,少不得還走到這裡來。」忙叫沙彌取個燈籠兒去接接去。一個沙彌取了燈籠,細紙糊著,上寫「月江」二字,飛也似去了。這裡又斟了一大杯,送在鄭玉卿面前,要他行令。取了一個龍泉窖豆青骰盆來,擺上六個紅綠象牙骰子,玉卿取在手裡,只管滾骰,卻不記得個好令。叫吳公子行令,又決不肯。讓了一會,月江道:「我有一個好令,是雙生趕茶船會蘇卿的故事,用四個骰子。那蘇卿是個美人,算一個紅四雙;生是個才子,算一個六點。兩人對擲,有了四六,便算趕上了,湊成多少點數。如沒有紅六,也是一杯;有了趕不上點數,也是輸。只要趕上了數才罷了。」玉卿和吳公子對擲,吳公子擲了一個四一個六,又有一對五,共算二十點。玉卿連擲了三色,先有四,沒有六,罰一杯。又一擲有六四沒,又罰一杯。第三擲有了四六,卻是一個二,一個三,止湊成十五點,比吳公子少了五點,算趕不上,連輸了五杯。又擲了一回,到底趕不上,吃了十餘杯。天有三鼓,那後生全不見到,吳公子大怒,發燥道:「這些奴才們,船上不知乾的甚麼勾當,待小弟自己下山去叫他。」忙呼沙彌又點一個燈籠。苦留不住,下山去了。
  公子去後,月江與玉卿對擲,到底趕不上,月江也輸了幾杯。天將三鼓,燭換了三枝,只聞江口南風大作,那江湖之聲,振得山下石根如戰鼓相似。月落江心,滿天黑霧,玉卿憑樓一望夜深,又不能回船,如何是好。月江便道:「這
  山有兩條路,一路通到山後,一路直到寺前,多是去的人不知路逕。如何小沙彌你也不回來,待我下樓去,再使一人點著亮子接他。」說畢月江也下樓去了。只落得玉卿一人,孤孤在樓上乘醉而臥。
  忽然一陣異香飄來,卻是櫻桃來,喚起玉卿道:「俺姐姐來了。」玉卿醉眼朦朧,只見銀瓶走到面前,把玉卿拍了一把道:「冤家你閃得我好苦也!指望我和你同生同死,背井離鄉,一路南來。誰想你被苗員外賺哄,把他的賊船換了我去,又要謀害你的性命。我今在上帝告了冤狀,把他問成凌遲處死。我還了你的欠債,托生男子去了。今日趕來送你過江,快快走過江去,不久金兵到了,我的冤家,你有家誰奔,誰是你的親人?」說畢抱頭而哭,推了一把,玉卿醒來,才知是夢。看見桌上燭已將殘,聽見隔岸雞聲報曉,忙叫方丈裡沙彌,通沒一人答應,只落得一枝好簫。
  玉卿下樓來,只見旁一小門關著不開。天已將明,玉卿叫了半日,有一老僧出來問道:「那裡的香客?起的好早。」玉卿把月江請他上樓飲酒,同吳公子下船去接美人的話說了一遍。老僧全然不省,只道:「這個樓是接待官客的去處,先一日有個僧人定下請客,給了五錢銀子,我們不知甚麼人,只聽見樓上吃酒,我們不管這些閒事。」說畢關上門去了。玉卿好生疑惑,只得從舊路而回。江上大霧,又不知船上董玉嬌和櫻桃這一夜如何盼我,那曉得我和朋友在樓上耍了一夜。或者美人公子和月江都在他船上,見天明瞭不肯上金山來。今日他說的七兩銀子東道,少不得還樂這一日,再過江去訪他,定然有些妙處。一面想著,一面走下山來。走到山門前,那裡有只船影兒,嚇了一驚,疾忙走過江口上岸的去處,自己的船也沒了。那江上風浪大起,黑霧迷迷漫漫,石勢橫空,飛濤卷雪,鄭玉卿獨立岸邊,好一似:
  風飄斷絮,水泛浮萍。孤另另喪偶的鴛鴦,冷清清失群的孤雁。金屋屏空,往事一朝成幻夢;玉簫聲斷,不知何處覓秦樓。煙花化作空花,欲海總成苦海。錦簇花攢,說巧嘴的朱門蕩子;酒闌人散,吃蒙藥的白面憨哥。翻巧弄拙,依舊赤手空拳。財散人離,只為負心忘義。水裡得來水裡去,被人欺處為欺人。
  看官聽說,只因人心機巧弄滑,百般要貪人的便宜,到底才弄巧成拙,如賭博一樣,偏是善賭的到頭來輸個精光,沒有一個成其家事。如使蕩子騙了妻財,強盜造起家業來,又講甚麼天理,說什麼報應?只因這李瓶兒欠下花子虛前世宿債,托生了銀瓶拐帶家財,與鄭玉卿勾消這本舊帳,完那些情緣罷了,豈有鄭玉卿一個淫浪子弟,到處他就騙了美色橫財的理。因他認真是個花花太歲,見人家財色,就恨不得弄到手裡,因此把自己的本錢反被別人弄去,豈不是現前報應。原來苗青換船時,就把自己慣走水的賊船換上鎮江去,要水裡謀害殺鄭玉卿的性命,依舊把董玉嬌和櫻桃、金珠寶玩全數得了回來。先使一班梨園,叫著兩個妓女,妝成吳公子和僧人,接引他入港,哄他醉了,要吃板刀面,拋在江心做粽子樣去祭屈大夫的。誰想天憐這鄭玉卿是個後生子弟,不叫他死,只把他這些浮財了帳,還他一個精光棍罷了。因玉卿、吳公子上山吃酒,到還騙得一場大醉。一夢醒來,做了個飄瓦虛舟,落得個玉卿往岸走來走去,一似尋針的模樣。那江船上客人看見玉卿道:「這個人真是有趣,倒像得了山水真景,苦吟敲句的光景。又不知是等甚麼親眷,這等尋株待兔,望眼將穿,可不作怪?」那知道董玉嬌和艄公約就在今夜裡害他性命,後來因他金山飲酒,入夜不回,才將船連夜放開,把櫻桃家事寶玩古董一船載回。正是拋將明月為鉤餌,留得長江與客囊。但不知後來玉卿作何結果,苗員外何等快樂,正是:比翼鳥被風吹散,故巢不定幾時歸。合歡花冒雨催殘,別院未知誰是主。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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