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留高僧善士參禪 逢故主義僕得信

  休話喧嘩事事難,山翁只合住深山。
  數聲清磬是非外,一個閒人天地間。
  雲破月來花簇簇,草香溪靜水潺潺。
  無人肯與群公道,嚴柱高枝正好攀。
  單表那月娘因好佛法,懷胎時就講經聽道。後來生下孝哥,就有些胎教,因此天戒不吃葷腥。時常敬奉菩薩。從四五歲,偏要買個泥佛來燒香,也學著和尚們,行那五體投地的拜佛。閒常去把土泥做個寶塔玩耍,偷把月娘的數珠,帶著念佛,月娘小玉常笑他,道是個和尚托生的。那知他實實地做了和尚,在觀音堂出家,雖是大亂,母子拆散,被應伯爵掠賣,原是他命裡該成道。不遇了大難,誰肯把兒子送入空門。
  單表他八歲為僧,遇著長老收留為徒弟,起個法名叫了空。這長老不是別人,就是吳月娘那一年上泰山燒香,遇見的雪澗禪師。曾慧眼觀見孝哥,是羅漢一轉,後日該主持正覺,化他出家。月娘曾許口為願,因此雪澗禪師,乞化到此庵中,接待孝哥,一住了五年,才得遇合。這是西來大事,因緣不同小可。自那日收了空為僧,就教他唸經識字,拜佛焚香,到了三年已外,了空經法俱解,教典全通,教他習學戒行,或是村市乞化,挑柴掃糞,灌菜汲水,開地鋤田,了空年幼雖小,隨力苦行,歡喜受教。這雪澗禪師就知他是內外圓通戒慧具足的一個羅漢善果。後因金兵劫殺,觀音堂在大路旁,不得習淨,就領著了空習學行腳。行腳一年,了空因念母親月娘,沒有信息,未知亂後生死存亡,雖是出家,不可忘母,要拜別師父,回清河縣來探信,就如目蓮救母一般,不盡人倫,怎能成道。雪澗禪師因了空年紀,今才十二歲,如何出得門,只得再回錫杖,使了空擔負衣,一路又到本庵。那知大兵屢過,燒得大殿皆空,把一尊大士,風雨淋浸,蓬蒿二尺餘深,成了一片荒地。可憐:
  瓦礫推殘。香爐欹倒。大佛頭燕子銜泥,好似雪山果。灌頂菩薩,面野鳥啄粉。誰言紫竹任逍遙,路傍野菊徒空花,牆下葛藤盤夜露。
  那城東有一善居士王杏庵,專好行善濟人,修橋建寺。他因舍了地與薛姑子建毗盧庵,梅檀佛的功果未成,經著大亂,這些尼僧支持不住,薛姑子死後,妙趣妙鳳俱各處散了,香火全無,又招不出個僧來。那日雪澗禪師和了空挑著衣,到他門首化齋,王杏庵正在門首,見禪師雙目垂雪,一頂圓光,領著個小頭陀,赤腳挑著經擔蒲團衣缽,來得有些道氣,就請進客廳備齋,問道:「禪師自何方來?」禪師道:「無來無去不定何方。」王杏庵見長老說話不俗,有些來歷。家童捧出一盆白米蒸飯,兩個大油餅,四碟小菜,甚是精潔。禪師盤膝坐於蒲團之上,二人用畢,又是苦茶淨口。正待問訊作別,王杏庵請問佛法從何入門,雪澗長老合掌當胸而說法。曰:「凡學佛者,先參戒定慧三學:
  「一受持戒法。迷心為惑,動慮成業,由業感報,生死無窮。
  二受持定法。欲除苦果,先除苦因,業分善惡,無功起滅。
  三受持慧法。塵去鏡明,天空自照,業盡惑除,情忘性顯。」
  長老說三學已畢。居士又問何為四變,雪澗禪師又為合掌而說法。曰:「釋氏之門,以眾生廣度,為報佛恩而說四變:
  「一佛之慈悲。變眾生之暴惡。一佛之喜捨。變眾生之貪吝。
  一佛之平等。變眾生之冤親。一佛之忍辱。變眾生之嗔害。」
  長老說四變已畢。居士又問何為漸次。長老說曰:「從漸入頓,從次入圓,功到自成,瓜熟蒂落。」又問何為四斷。
  「不去淫斷。一切清淨種。不去酒斷。一切智慧種。
  不去盜斷。一切福德種。不去殺斷。一切慈悲種。」
  長老說四斷已畢。居士又問何為坐禪。長老合掌而又說偈曰:
  「心光虛映,體絕偏圓。金波匝匝,動寂常禪。念起念滅,不用止絕。任運滔滔,何曾起滅。起滅既望,現大迦葉。坐臥住行,未常閒歇,禪何不坐,坐何不禪。了得如是,是號坐禪。」
  長老說坐禪已坐。居士又問何為心觀。長老合掌而說心觀曰:
  「楞嚴雲:『諸法所生,惟心所現。一切因果,世界微塵。因心成體,欲言心有。如箜篌聲,求不可見。欲言心無,如箜篌聲。禪定即響,不有不無。』妙在其中。」
  又說偈曰:「諸佛從心得解脫,心者清淨名無。五道鮮潔不受色,有解此者成大道。」
  長老說法已畢。居士五體投地。願拜弟子受戒。因說此處有一毗盧庵,自經兵火,無人居住,情願留師供養,就在村前大樹林邊,請老禪師隨喜。這雪澗長老,仗錫前行,了空後隨,出了村不上半里地,果然一座草庵。但見:山門倒鎖有雲封,香積荒殘無月照。王杏庵取鎖匙開了門,只見前殿韋馱,中殿毗盧佛,檀香像還沒完工,前廚後園,菜畦井水,十分方便。雖方丈燒燬尚可整理。王杏庵說,如果弟子有緣,老師肯住,情願把家財舍了。修完佛事,向佛前韋馱灶神參拜了。居士又替長老問訊皈依,也是了空的舊願,月娘舍了那一百八顆胡珠在此,該了此善緣,自然佛力護持,韋馱接引,還來毗盧庵修行。這王杏庵傳起舊日檀越眾善男信女,知道招了一位有道德的高僧在此。那舊日住的妙趣,因庵上無人往城裡王姑子庵去了,正愁無人看守佛事,一聞此信,大家送米麵油薪。又招了一個道人做火頭。這長老和了空,不消三日,打掃前後,潔淨如新。開園種菜,掃地焚香,閒來和了空講法傳宗不提。
  卻說這玳安自東京尋月娘不見,回來了。又到臨清閘上,問汴梁來的官船,全沒有信。過了一日,才知金兵從山東下來,要截船搶這宮人,因此改了路,從小河由湖蕩上淮安去了。想是大娘在船上,不得上岸,又隨著官船上了南京,又沒個音信,往那裡找。等幾時問這官船的信,幾時到淮安,好往南京一路找將去。且在宅子裡打混著,東問西問,再不得個真信。
  那日要尋妙趣,問問大娘幾時和他分手,走到毗盧庵來,進的山門,只見個老和尚在地下曬乾菜,一個小沙彌在殿上掃地,收拾得光光淨的。才知道這庵子另招了和尚。不知妙趣那裡去了。見了長老問訊了,問道,這庵上原是尼姑,如今那裡去了。長老回道,俺是新到的,沒見甚尼姑,只是個空庵子。說著曬菜,全不理他。玳安走得乏了。在前廳台基上坐著,要口涼水吃。長老叫了空取碗水與走路的居士。那了空用盤子捧著碗水,送到面前。玳安接來吃了,了空著眼上下看玳安,像有些認得。玳安也看這小和尚,有些熟識,認不出來。問道:「老師父原是那裡人,這小師父說話象這裡人聲音。」長老說道:「貧僧是四川人,在泰山後石洞住了四十年,來這城東五十里外觀音堂舍茶。我這徒弟就是這裡招的。」玳安又問道:「他是那裡人。」了空在傍笑著道:「你管他做甚麼。」長老道:「也是你貴縣人,從前年金兵搶城,和他母親失散了,著個人送到我庵裡來,再記不得那個人是誰,他年紀才七歲,那裡記得去。他說母親姓吳,父親是千戶官,不在了,是大人家,今年十一歲,常要去找他娘去。」只這一句話,才提起西門家官職,失散的原因。玳安忙上前一看:「你不是孝哥麼?」了空失散時七歲,玳安日日背他,也還略記得模樣,上前一看道:「你不是玳安麼。」兩人抱頭而哭。這才是主僕相逢佛力大,亂離重遇世間稀。長老見他主僕悲泣,甚是慈悲。喜他是主僕重逢,高聲念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替他焚了一炷香。
  了空玳安拜佛已畢,就問母親並小玉的信。玳安細說一遍。說往東京去找你。不見又回不得家鄉,在給孤寺住了二年,幸遇翟大爺送了盤費,搭著送太后的船上來。不料金兵要截船,不敢到臨清,只半路上小河口進淮河往南京去了。這又是半年,打探不出個信來,這是薛姑子家,你就忘在這方丈住了一月。那了空道,俱不記得了。只記得你背著我躲兵,和那走路的人,不知姓甚麼。你不見了,他就把我送在庵上。這裡各訴衷情。悲而且喜不提。天色已晚,忽然狗叫,有兩個人投宿,都是背著褥囊雨傘,遠行的光景。長老問他是那裡來的,原來是兩個南兵的打扮,從南京下文書。要上山東去。因來村裡訪朋友不在了。天晚沒處去,來庵裡尋個宿處。長老道,我新到的。不敢留眾,沒有甚麼款待,權住在這韋馱殿裡罷。兩人說道,俺自有乾糧,只吃口熱水,這裡宿極好,就住下了。玳安和他坐著閒問道,這皇帝在南京,不回汴京了。那人道,如今還嫌南京近,怕金人過江,要上杭州建都呢。還敢回東京麼。玳安又問道,東京孟太后,不知幾時到南京。這裡金人立了皇帝張邦昌,還回東京來麼。那人道,一到就貶了,押著往江西去,還怕不得乾淨。將來有拿問的意思,我們就是張老爺座船上的兵,如今都發在鎮江水營裡,是都統制韓世忠老爺鎮守,好不利害,如今奉將爺的令,來山東下文書,又聽得金兵有過江來的信,不知虛實。
  這玳安才想起月娘的信,此人必定知些去向。忙問道,那東京送太后的船上宮人們極多,還有許多載帶的婦女們,後來到南京麼。那人道,只到了清江浦關上,把官船上宮人們點了名冊,一切閒人俱趕上岸。怕帶過奸細去。那裡肯容他上南京。都在淮安府,各人另寫載船罷了。只這幾句,玳安和孝哥喜之不盡道,這是實信麼。那人道,我們奉將爺的令,親上船把這些搭載男女們都趕下來的,怎麼不真。兩人各自宿去了。這裡玳安孝哥商議要上淮安府探信,不過一千里的路,如今哥又出了家,我戴起個道士包巾來,和你帶個木魚,那裡不化了去,只化著飯吃,就找出信來了。大家歡歡喜喜宿了一夜。
  了空次日稟知雪澗長老道:「弟子蒙師父數年,誘出迷津,點歸覺路,真萬劫難逢,本該追隨法座,圖報師恩,奈一時聞了母信,寸心如焚,又逢舊人,急欲一尋。萬望師父慈悲,放行勿留。」雪澗和尚笑道:「因緣也到,我怎麼留得你住,但你此去,要過愛河欲海,必須牢牢把持,倘逢冤藤孽葛,定要一一芟除,然後龍珠會合,佛性光明。我有八句偈言你須切記在心,自有應驗。」因說道:
  「明月誰伴,廬花獨尋。衲破珠還,海潮有音。虎穴見佛,鴛帳止淫。消愆釋罪,蓮淨梅心。」
  了空聞言,不覺心地灑然,因再拜領受。即忙拜了菩薩,別了師父,拿了木魚,玳安也將藍布二尺,做個道士包巾,挑道一個道士蒲團,兩件舊衲衣,一主一僕上路而去。正是:世亂年荒,有路但來憑夢寐。蓬飄梗斷,無家何處問庭幃。不知母子何日相見,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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