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翟員外大撒買花錢 鄭玉卿穩吃新紅酒

  〔沁圓春〕詞
  火宅牽纏,夜去明來早晚無休、奈今日不知明日事,波波劫劫、有甚來由。人世風燈、草頭珠露,幾日傷心眼淚流。不堅久,似石中迸火水上浮漚,休休聞,早回頭,把往日風流一筆勾。但粗衣淡飯隨緣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限到頭來論不得貧富,著甚乾忙,日夜憂。勸少年把家園棄了。海上來游。
  且說鄭玉卿因來替翟員外接提親送禮,和李師師勾上搭了。半夜又到銀瓶臥房。偷彩新花,二人誓結同心,無人知覺,依舊宿在書房。天明洗面整衣,悄悄而去,回復翟員外的話。
  到了他家,還不曾起來,在前廳坐著,翟員外忙披衣而出道:「你來的恁早,是在巢窩裡婊子家宿來?」玉卿搖頭道:「我如今還乾這營生,也不是人了。來替你報喜信兒,你先說把甚麼謝我,翟員外笑道:「那事有幾分了,等我去梳了頭來」。一面吩咐小廝們安排好早飯,和你鄭大爺吃,笑著進去了。待不多時,翟員外打扮新服,搖擺出來,甚是鮮明,穿一套荔枝色漏地縐紗直裰,玉色線羅銀紅京絹的襯衣,頭上烏紗方幘,漏出那赤金龍頭簪兒,巾上斜個琥珀漢塊,薰的香撲鼻。與玉卿作了揖謝了,小廝排下八仙桌兒,吃過一杯松子仁茶,就是小金鍾牙筷兒一副手匝,無非是南果糖食,雞鵝鴨卵,鰣魚海蟹,件件精緻。酒過數巡,就問起往李師師家送禮的事來,玉卿道:「你且吃一大杯,我才肯說哩。」即取過一個茶杯,滿滿斟了一杯麻姑酒,那酒又香又辣,翟員外一飲而盡。笑著道:「你可說了罷。」玉卿道:「昨日送禮原說探探口氣,誰知這等順溜,也是哥的喜事臨門,該是因緣撮湊,就留我在書房裡吃了便飯,我才把哥的門第家道,人材名望,件件誇贊了一遍,李師師起初全不吐口,又是五千兩,三千兩,一味海說,依他說的也有些正理,他道:『我如今四十的人了,沒兒沒女,只這一個女兒,比我親生不同,招個好人家就是我養老的。一般名說是嫁了女兒,講些財禮,只是傍人體面好看,論起情來有甚麼多少,原不比那娶嫁孤老婊子的,日後我老了,這幾個丫頭嫁了,我就隨著銀瓶過日子,連我的身子和這些家事,還待那裡去不,我成如今自皇上曾親幸過幾番,天下人誰不知道我是嫁不得的人,人也不敢娶我。就終老在這個門裡,我也不肯低了我的門面,這銀瓶又經皇上選過一番,雖沒進宮,也是有名器的女兒,比不得泛梳籠人家個粉頭,只我這個女兒,姿色才貌,文墨絲弦,件件精通,就是蘇杭兩京,娶這個瘦馬,也得一二千金。休說我這一分家事,不要穿戴的金珠寶石,只這古董玩器還值二三萬金,送的財禮將來還是他的,只好替他收了叫人好看罷了。』」說到此處,玉卿不言了,使眼看翟員外,只見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全動不的了,只把眼兒瞪著,沉吟了半晌道:「他說的也有理,如今可怎麼樣?」玉卿把嘴咂了兩咂,道:「依小弟說,如今這件事不是小可,這李師師身子和家事,連銀瓶他總要尋一個好主,就要上上下下全全的交付給這個人,少說也值幾萬銀子,一棒打著兩個鴛鴦,那李媽媽看中了才許親,連他都嫁在裡頭,只是不好說出來罷了,除了哥那有這個好主,如今咱拿著他的拳頭打他的眼,雖把銀子幌幌眼,少不得還是咱的,他見小弟說哥十分志誠,比不的串巢窩的浪蕩子弟。他就喜的極了,看著小弟眼裡酸酸的,說道:『遭這樣亂世也要早尋個安身的去處,當初朝廷在日,還有這體面,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得小弟成了親,我也就要全家去過日子,圖下半世的快活。』只這幾句就是他實心了,他不十分要嫁,還不肯說出這話來,哥你再自己酌量,小弟不過騙你的喜酒吃,難道你那快活時,一個傾城的絕色和一個半老的佳人,肯著小弟打個頭兒也就勾了。」說著跳起來,這翟員外著實打了一下,玉卿故意的跑。
  說不多時,翟員外催飯來,撤了手盒,就是一碟燒的稀爛豬蹄,一碗麻菇小炒的筍雞,一碗醬燒的大方東坡肉,一碗燒的雞子膏,又是一碗汴河裡大鯽魚,一碗生砍小炒大螃蟹,兩盤蒸酥果餡,俱用大官窯玉色御膳碗,是新出窯的,各人一碗上白米粥兒,兩個家僮不住添換。飯罷,茶漱了口。這翟員外一似蛇鑽了五竅心裡又癢又悶,不住的在廳台上來回亂走。玉卿又道:「你定了主意應承不應承,咱好回他話去,人家一個黃花女兒是輕提的?咱回不對也教他笑咱不是行家了。」說著翟員外也不答應,繞院子亂走一回,翟員外道:「畢竟得多少財禮才完的事。」玉卿道:「哥,你嫖一世,還等人說,你風月兒那件不在行來問小弟口,估估他這家人家,可是輕開口的,到不如推件事早早辭了罷。」員外笑了笑,搖一搖頭,往院子裡又亂走,全不言語了。玉卿故意要去下台坡來,翟員外又轉回去了,把玉卿拉在一個小小書房裡,道:「依他口氣實指望多少。」玉卿笑道:「小弟愚見,這樣大眼的科子,騙過朝廷的人,你我些小如何動得他,就極省費也得二千上下使用,他也得千金的陪送,咱就費了些,我還尋出個法來叫他倒貼出來不難。」翟員外忙道:「怎麼樣倒貼出來。」玉卿道:「等下了禮,成了親,你說要娶回家去,他定然不肯,你就依著他說,放在他家裡,少不得你是女婿,他是丈母,一家大小那個敢不來服侍你,你這些飯食茶水,跟隨的人役少不得他應承管待,就小弟們到了,少不得他供給一年半載。和銀瓶熟了,他家裡古董玩器你那件取不了來,這李師師錯算了,枉是,積年若是小弟情願不肯娶過門來,我只在他家和招贅的一般,弄犯了這老鴇,隨著我手轉,她連身子都屬了我的,甚麼一千二千兩,都要貼出來,才罷。」幾句話說的翟員外眉花眼笑肉麻起來道:「你說的中聽只怕小弟沒有這個造化。」玉卿又道:「世上有福的事偏尋上門來,平白得人三五萬家事和兩個美人,這是件小可的麼。」
  玉卿見翟員外有幾分依從的意思,又催促道:「李師師昨日使我午間回話,常言道提姻親如救火,只一歇手他前後打算,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如今只講就了財禮,立了婚單,一等盤稱過去再改不的口。」翟員外道:「小弟這裡也沒有這許多,若是一千銀子,別的金珠尺頭打算個五千之數,還勉強的來。」玉卿搖頭道:「成不上來,還要添些好。」一面說著往外又走,翟員外又拉下了。玉卿道:「我替他算來,你去下禮完婚謝親,還有他家的親眷添箱的,道喜的,也得十數席酒,這些嘗錢,喜錢,也得一二百兩銀子,再替他全包了,添上二百兩,共湊一千二百兩之數。他若不依,小弟跪著央也央他允了。咱破著花這些銀子,到底有回來的日子。」說的翟員外依了,就忙叫取日曆。定個下禮的吉日,一總去說成了罷,恐更改了。取了日曆,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禮,二月十五日完婚,花朝大吉,不寒不暖的天氣。玉卿還道日子近了,說著話就往外就走,道我去探探,還怕不依,大踏步去了不提。
  卻說李師師那日收用鄭玉卿,見他伶俐乖滑,又在子弟行裡透熟,風月頑耍,無一不妙。因他天明早去,不等梳頭,免了外人看破,十分在行。那半夜裡入花圓,偷了銀瓶,他那裡想得到過午以後才梳洗停當,鄭玉卿早在客位坐下,丫頭來說,鄭二哥來回話了,喜的師師忙叫請進書房來罷,自家人還傳什麼。鄭二官抖抖衣裳,忙作謝昨日大擾,費娘的情。說著兩隻涎眼看著師師只管笑。師師也著袖子掩著口笑道:「二哥你嘗著滋味了,來的好勤。」不一時吃了茶,玉卿挨近前來道:「銀姐的親事,有幾分成了,把翟員外許了一千兩銀子,五百兩的穿戴,說了一遍。又說道:「娘若嫌輕,兒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兩,也是我一點窮心借花獻佛,不枉娘抬舉我,咱如今沒有胳臂往外折的。」說的師師喜了道:「這個不許過門的話,講過了不曾。」玉卿道:「娘不消先說,兒子和他說過,著他來求我,咱還要扯硬弓哩。」師師喜道:「多累哥哥,還叫銀瓶來,說他知道。」即使丫頭叫姑娘,說道:「鄭哥來提親了。」卻說銀瓶昨夜破瓜,睡到午後才起來梳妝,聽見叫是鄭玉卿來了,又喜又羞,忙忙勻了臉,下樓來書房,相見已畢。坐下了。師師先說道:「你謝了二哥,提了親,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禮,二月十五日過門,銀瓶害羞把臉扭著笑了一笑,不言語了。師師又要留玉卿吃飯。玉卿道,我回他話去。師師送至外廳,銀瓶進去不提。
  話不絮煩,到了正月二十八日,翟員外安排僕馬齊整,衣服華麗。請的官客,是張都監吳春元,及一班兒幫閒子弟,鄭玉卿王三官孫寡嘴,張斜眼,都借的鮮明衣服,叫了兩班吹手,將著食盒羊酒茶食細果,一樣簪花結彩,大吹大打上門兒去。師師家大廳,備了六席。請了李武舉奉陪。取過禮帖,抬過食盒來一看卻是二十個大元寶,金簪金鐲,裙帶領,珠箍環■,一件不少。外有散銀二百兩,用一書匝捧著,為席面之費。眾人也自心驚,誇員外揮金如土,這才是個子弟。師師把盞安坐已畢。去收禮。這鄭玉卿賣弄他的慇懃,不住的往後亂走,替銀瓶收簪環抱尺頭,上來下去,往閣上亂走,俱送在銀瓶櫃箱裡。故使師師不疑,以便來往。師師安席而去。這些來客,見此大禮,原要盡歡,先是家樂。巫雲兒六人唱畢,又有四個小優兒,也唱了一套錦堂月:
  繡幕紅牽,門楣綠繞,春色舊家庭院。煙霧香■,笑出乘鸞,低扇似朝陽,障袂初來,向洛浦波試展,合神仙眷看,取千里紅絲百年歡燕。幸然,王母池邊上元燈半,縹緲銀鸞光現,一飲瑤漿,藍橋試結良緣,吹簫侶,天借雲,迎風瓊■,月高風轉。(合前)
  兩下笙歌簇擁,眾侍女扶出銀瓶來,席前鋪上紅絨大氈毯,朝上拜了四拜,打扮的天仙相似,不消說金釵玉■。銀瓶拜畢進去。員外捧出一對大紅麒麟金緞紅絨係著白銀五十兩,做了拜見分。前廳唱鬧飲酒,點起滿堂紅燈燭,把個翟員外醉的是泥人一般,眾人們替他簪花打喜,鬧成一塊。天至二更,那裡肯散。那鄭玉卿知道東角門一條衚衕,直至花園。推去淨手,悄悄推開銀瓶閣子,正然夢臥。把兩腳高擎,就著床褥,這一次比前番不同,情竇已開,排闥而入,銀瓶知道此味,也不做客。正是:
  春水溶溶月一塘,中含荳蔻似蓮房。
  溫泉欲漱玲瓏玉,搖柱中分細碎香。
  嬌芯難容雙蛺蝶,白波時泛兩鴛鴦。
  也應細柳風前怯,無奈嬌鶯喚阮郎。
  玉卿泄過一次,忙忙踅至前廳,眾客歡鬧不休,師師出來,送了大杯,方才起身。翟員外又費了許多賞賜。正是歌時花近眼,舞罷錦纏頭。不覺到二月初旬,李師師著鄭玉卿過來,要講過在京師買下宅子,才許過門,一時無宅子且在師師家住,翟員外俱依了。師師家也打造了許多珠翟裁剪了半月衣妝,書房東邊,原有一座退廳,中間打上木壁子,安安糊壁,十分潔淨,翟員外做了臥房。二門外邊兒開個角門,使他家人出入。俱不許進師師內宅來。那園中小閣子,原是銀瓶內室,依舊自己住著,外人不得到的。一一安排停當,到十五日,翟員外自己催妝,打扮得錦上添花,坐著轎子吹打,燈龍火把,抬著酒禮,和迎親一樣。還是一起幫閒的陪著。李師師家依舊設的大席,鼓樂喧天,吃到天晚客散,才扶出銀瓶來入帳。這些幫客怎肯早散,鬧至初更。掌起燭來。玉卿推淨手,往後直走到師師房中,假說翟員外明日謝親,問問娘要甚麼禮節,也好治辦。看見銀瓶穿著大紅縐紗底衣兒,銀紅比甲,緊緊抹胸,坐在床上,使巫雲一班丫頭,那裡開面修眉。見了玉卿進來,忙躲不及,師師笑道,眼前就做新人了,還腼腆甚麼。玉卿說完了話兒。師師手忙腳亂的,收拾箱子,取頭面,看首飾。他就丟了個眼色與銀瓶,銀瓶早知,見玉卿去了,不一會,就去閣下洗浴。洗浴已畢,把自己角門關了,卻開放外廳的角門。嗽了一聲,玉卿有心聽著,趁眾鬧裡走過角門,用手牢關。這銀瓶方才浴畢,穿著抹胸,係著紅紗褲兒,兩人熟了,也不打話,依舊弄起來。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不比桃源初入。時候漸近,自然不敢久貪,一泄而出,已替翟員外掃開烏道三千里,先到巫山十二峰。銀瓶道,今夜沒有新紅,如何是好。只見玉卿笑嘻嘻,袖中取出個白綾汗巾來,是用新雞冠血染了三四塊上邊,叫聲姐姐我已預備多時了。銀瓶喜之不盡。玉卿悄悄入席去了。到了前廳大叫道:「這些人通不在行,再不起身各人罰一碗涼水,那有這些酒,明日來驗紅吃酒罷。」眾人才去了。
  單表這銀瓶關了角門,自己去到師師房中,打扮已畢,穿一領大紅金麒麟絲袍,係一條錦豆綠花綾裙,腰束著玉玲瓏嵌寶石瑪瑙,金鑲女帶下垂著金耍孩,倒垂蓮的裙鈴繡領披肩,宮妝錦繡,頭上鳳釵高髻,足下鳧舄輕挑。真是姑射仙人,飛瓊倩女。這些十個女樂濃妝豔服,各執簫管箜篌,吹打擁至,與翟員外交拜了天地。才送到東書房。擺設的錦帳紅紗燈燭輝煌。銀瓶上床端坐。燈下細看翟員外,見他寬額凹鼻卷須大口,生的腹如垂瓠,面如黑棗,可憐我怎麼嫁到他手裡。虧了鄭玉卿和我成了親事,把這廝當個外人流罷了,只今夜怎樣和他同寢,思想起來不覺淚下如雨。那翟員外見銀瓶落淚,只說是個新人怕羞。那知他三過其門別有正主,員外上前溫存,用手一摟,被銀瓶一推,險不跌倒,員外見他不喜,勉強替他解衣,還要細看,被銀瓶把燈吹滅,連衣而臥。銀瓶生怕攪撒,待員外纏到四更略一放手,被他按住,勇往難當。原來老翟陽物原大,就是少婦常不能容,況銀瓶天分緊縮,玉卿原不敢狂放,此番幸有殘瀝在中,可以少寬,那員外情濃意渴,直入重門,那得不痛叫起來。員外只道是金珠活寶,那知已是個破罐子,吃了些殘盤,做個玉卿長班罷了。
  到了天明,這些幫客,早已到門大喊,要喜酒吃。師師也差人討喜,只見銀瓶藏著一方汗巾在袖中,再不肯放,被巫雲來討了出去。大家婦女笑成一塊,那裡知道這等巧事。翟員外出來,讓李師師行禮,受了他一拜。前廳擺酒,留眾客驗紅。酒至三巡,只見巫雲姐用一個螺甸漆盤,捧出紅來,員外來討,已被玉卿搶在手裡,眾人觀看。但見:
  海棠著雨,新紅亂點胭脂。杜鵑隨風夜月,啼殘口血。燕語聲嬌,假意兒裝成門面。鶯啼舌怯,真情兒另有相思。吃殘蝴蝶面,借你羅篩。醉倒杏花村,勞君賣酒。
  眾客驗紅已畢,把翟員外罰了三大碗,說他無情太甚。員外又封了二兩銀子,賞了巫雲。這裡連住了三宿,銀瓶只推來了月水,就退入內閣,再不出來。等著玉卿去了。
  正是東園載酒西園醉,捕盡枇杷一樹金。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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