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翟雲峰義送月娘 韓搗鬼路濟玳安

  十年多難與君同,幾處移家遂轉蓬。
  白首相逢征戰後,青春已過亂離中。
  行人杳杳看秋月,歸馬蕭蕭向北風。
  汴水楚雲千萬里,天涯此別恨何窮。
  卻說吳月娘小玉,因尋孝哥到了東京。寄食在給孤寺,與蔡太夫人為伴,吃那些寺中米粥,不覺一年有餘。妙趣打聽著他師兄妙鳳。已還俗嫁人去了,自己又回清河,只落得月娘在京。各處打探,並不見孝哥蹤影,月娘幾番要死,又怕孝哥還在,因此柔腸牽掛。待要回家,那得盤纏。況且沒有妙趣領著,路上如何行走。因此愁成一病。正遇瘟疫大行,東京之人,十死七八。幸虧小玉捧湯捧水,過了一月,才得平復。那蔡夫人又病了,八十餘歲的人,又沒人服侍,月娘終日替他煎湯捧飯,倒像服侍公婆一般。可奈老人命壽已盡,到了半月以上,嗚呼哀哉。
  這夫人生經宦地多榮貴。老死空門少子孫,一時間忙的個寺里長老心焦,沙彌步急。說道這夫人又無子女親戚,棺郭衣衾,從何而來。忽然想起他家總管翟雲峰,先同蔡太師流貶在江西,後來把他取回正法,翟雲峰替他收葬完畢。因金人亂了東京,就投在張邦昌衙門裡,做了個書辦依舊體面起來。決不知他家太太在寺中,快使人傳與他知,必然來此照管。即使小和尚找到府前,問了他家,叫開門,雲峰見個和尚,只說是化緣的,才待問他,只見他說蔡老爺家太太在寺裡故了。這翟雲峰雖久在權門,也還有些人心。即忙取出幾兩銀子,帶在身邊,往寺裡去。長老接著,細說一遍,才知道太夫人已住了數年有餘。到了延壽堂中,老夫人停在床頭,穿著破布百納的直裰,項下一串菩提子數珠,面色如生,如坐化的一樣,不覺悲啼流淚。焚香叩拜已畢,取出十兩銀子,買口鬆板壽器。忙了二日,把太夫人送葬於寺後,待太平再回自家墳墓。到了送葬之時,見有婦女二人扶棺痛哭,翟雲峰身披重孝,不及細問。喪事已畢,細問長老,蔡宅經此抄籍,全沒親戚在京,此是何人,哭得痛哀的好不急切。長老細說道,是前年有一清河縣人,說是他丈夫舊日做過提刑千戶,來此找尋兒子,不能回家,和老夫人在此作伴,已近二年了,因此悲痛。這翟雲峰一聽,說清河縣提刑千戶。就想到西門親家是我好友。莫非有些來歷?又不知大亂以後,他家消息如何。因請月娘出來,要面謝送喪之情。
  月娘原不知是翟雲峰,只得出來相見。雲峰行禮拜謝,因問月娘何事到此。月娘眼淚雙垂,因說係清河縣千戶西門慶妻吳氏,自先夫死後,止有一子,因遇亂分離,聞說擄在東京,一路尋來,得遇老夫人收留作伴,就如母子相似,同居年餘,今日他老人家拋撒去了,怎麼不痛。如今夫人既去世,我是個外路婦人,也不好在此久住,只得別尋去路,又沒個男人,如何回的去。說著,落淚如雨。雲峰聞言已畢,上前深深一揖道:「老盟嫂,不知我就是翟雲峰。當初西門親家在世,俺兩人如親兄弟,義比雷陳。怎麼知道今日老嫂你流落到此地。既然相遇,一切事俱在小弟身上照管,今晚便使人接過去那邊住著。」月娘也就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上前又謝了。雲峰一揖回去。到了家中,和老婆說了一遍,他甚是慘。說:「這等一個富家,如今妻離子散,在個寺裡吃粥。你使迎兒先去看了,再自己去迎他來家住幾日。送他回去,得個伴才好,只找不出這個伴來。」翟雲峰極有道理,打掃一個院子,一間淨房,安置月娘不提。
  卻說月娘見了雲峰,不免喜出望外。和小玉商議說道:「只怕他是京師人,做個虛體面,如肯來照顧就好了。」小玉道:「如今人有良心的少。一個應二花子,日日受咱的恩,到了難中,還不肯借出一個錢買個饝饝給孝哥吃。休說人生面不熟的,一個京裡人,當初韓道國家閨女,結的是乾親家,如今小愛姐回去另嫁了,和咱什麼著急的親。」一言未盡,只見一個盤頭的丫頭,捧著一盒子大米,又是一盤點心、一盤豆腐乾。進來給月娘磕下頭去道:「俺奶奶待來看大奶奶,天晚了,明日使轎子接過去。」月娘忙忙的收了。賞了他五十個錢。說:「多多拜上。」丫頭去了。明日雲峰的娘子坐了一頂小轎,又抬了一頂空轎來接月娘。進的寺來,先使丫頭來說,月娘迎了出去。見翟雲峰娘子四十餘歲,白淨面皮,腰粗背厚,胖大身體。上穿著天藍雲緞衫子,下係白綾拖地錦裙子,兩隻小小鞋兒,說的一口京話,滿面和氣。進來討氈要行禮,月娘不肯,平拜了。小玉前頭問長老討了茶來吃了,即時請月娘同行。親家長,親家短,一似熟了幾時的一般。月娘只得去謝了長老,同小玉上轎往翟雲峰家來。雲峰在門首迎候進去,作了揖道:「親家只管放心住,我一邊去找公子的信,一邊打探有上臨清的船,好送你回去。只要個伴去,我才放心,不然我就使人送,也不打緊。」月娘千恩萬謝。雲峰不好相陪,辭別出外而去。有詩贊雲峰義氣:
  莫道長林霜雪深,一枝猶有歲寒心。
  平原好客知誰是,多半悠悠行路金。
  翟大姐和月娘吃了茶,就炕前放下八仙桌子。知道月娘吃齋,兩碟甜食,米糖黏的茶葉,兩碟細果,龍眼核桃。大娘子使筷送過來,月娘也沒動,就是四大碗素菜,一碗油醋燒的白菜,一碟醬炮面斤,一碟油的水茄,一碟炒香椿,兩盤油餉卷子,又是兩大碗蒸的粳米飯,一道粉湯。月娘吃了飯,小玉自去廚炕上吃去了。飯畢,大娘子讓月娘子過東屋後,一個獨院子,三間正房,一個葡萄架子,好不清雅。鋪設的桌椅床褥,件件俱有。月娘看看翟雲峰家光景:
  宅院兒不大不小,還有富貴家風。器皿兒有舊有新,多是亂離置買。水山雖倒,門前車馬尚崢嶸;綿力猶存,眼底人情多樸厚。雖然僕役權門使,猶勝衣冠陌路人。
  月娘每日與翟大娘說些閒話,才問道韓家孩子,為甚麼著他回去了。翟大娘笑道:「親家,你還不知道這丫頭,一家沒個有良心的。他爹因沒兒尋妾,托著親家送將來,抬舉他的金釧釵環,四季衣服,大皮箱盛著。因他老子來京投托,他爺連忙拿出五百兩銀子,著他開個銀鋪。不想因宅理老爺,有了本參著貶了。他知道俺家有了事,就拐銀子和女兒連夜去了。那件待他不好來。」月娘說遇見他在金兵的船上,和他娘在一處。翟大娘道:「這人終不得好,一處無恩,百處無恩。就是金兵,也是個人,將來還作下了這裡。」
  閒話不提。卻說翟雲峰忽聞的宗元帥文書到京,要張邦昌上江南,請孟太后和這大小宮人,並宮中器皿都要上船,大船以外,少說也得百十隻中號船。翟雲峰想了想,和船家講了艙口,不拘那個船上,送月娘到臨清。離家百餘里,就是他家清河縣了;又是官船婦女,極有體面。再沒有這個機會了,忙來和月娘商議。月娘恨不得一步到家,找尋孝哥的信。忙忙謝了,翟雲峰原有體面,又歷練事體,就和管船太監說明,在第十二隻宮人船上,給了一個艙,連米都是艄公的,做了五兩銀子。月娘還有幾根簪子,這一向也盤費了許多。取出兩個金戒指,重五錢,金頂簪二枝,重九錢。叫翟雲峰去打發船錢。翟雲峰那裡肯收。道:「小弟說窮了,也還僱的起個艙。著你使錢,不如我不管了。」月娘只得收回。
  到了臨行之日,擺了一桌素菜;與吳月娘換了一身細絹素衣,小玉換了布襖;送上了十兩雪花紋銀。翟大娘子親送到月娘船上。千恩萬謝,灑淚而別。宮人上完了船,等太后的座船到了,才隨後次第而行,如魚貫相似。張邦昌的大官船,吹打放炮,押後緊隨。月娘去了半月,離臨清三百餘里,忽然來報,金兵從山東濟南破城了,來臨清要截取太后宮人的船。嚇的艄公不敢前進,就從小河口有一條湖水通淮河,改了路,不走臨清,上宿遷溧陽一路而去。這月娘又不敢上岸,怕遇金兵,只得隨船南去,再作商議。正是風飄蓬轉隨南北,人似鴻飛少信音。
  按下月娘南去不提,卻說玳安自西門慶托夢,說是月娘在東京給孤寺。要來京找尋,又到薛姑庵裡問信,留了話。那聾婆子聽了,口說玳安起了身,其實玳安各處探問,還沒起身。及至月娘行後,又到庵裡去找,聾婆子又說月娘妙趣一路去東京找你去了。這玳安才往東京一路而來。正是茫茫大路,密密人煙,哪裡去問。玳安真是個義僕,若是別人,有了那宅子裡五百兩銀子,那裡成不得人家,還來尋那主母做甚麼。
  離臨清去了幾日。正行間,忽見金兵河上擄人,玳安走的又睏又乏,那裡去躲。說不及話,被番兵趕上,叫他跟馬,不敢不跟。他心裡安排到夜間走了罷,不料夜間和拿的這些蠻子,一條鏈拴著,交給一個頭上人。若去了一人,那十人俱死。因此走不脫。到了天明,只見一個番將,坐在帳中點名,打扮的好不齊整。玳安看了看,不是別人,這不是韓二搗鬼麼。他做了賊,幾時又投了金兵,做了將官?心裡又喜又怕。喜的是撞著熟人,不肯擄了我去,說的他心軟了,必然放我。怕的是前番叫我入伙,和他做賊,我半路裡走了,他又撞著我,一時怒了殺我,可怎麼處。正自尋思,把頭扭著,只推著不見。那韓二早認的他了,笑道:「你不是玳安麼。」玳安忙陪笑跪下道:「我又來央及你了。我因俺家主子沒有信,我怕你留我,才偷走了。如今主子在東京,要去接他,你千萬看些舊情。」韓二故意道:「我好好留你入伙,要依我說,如今做官了,你自己去了,今日又落在我手裡。」把牙咬著道:「拿去殺了罷。」嚇的玳安磕頭沒命只叫:「韓爺饒命罷,千萬看俺韓大嬸子面上,他老人家從來待的我好。」只這一句,韓二忍不住嗤的笑了。跳起來道:「你道不害怕,怎麼就是這個嘴臉。」一把扯起來道:「我哄你哩。」嚇的玳安只管笑起來。韓二拿了一壺酒,一塊羊肉給他吃,那裡吃得下去。玳安才和韓二說,他因月娘孝哥不見了,找了一年,才有了信,在東京給孤寺裡,如今要去接他去。不為這主人的舊恩,那裡不是吃飯處,我還求不出你這引進來。韓二聽了點頭說:「你還是個好人,這也不枉了西門官人養你一場,我擁撮你去罷。」即向荷包裡取出一錠銀子來,有四兩多重,送與玳安。道:「你往東南去,怕明日打圍,別人撞著你,再不能勾脫身了。」玳安才謝了,把羊酒吃畢,如游魚脫網,抱頭而去。
  不一日到了東京,問了給孤寺,長老說月娘在翟雲峰家接了去。又到雲峰家問信,他認的玳安,連忙待了酒飯,才說:「月娘去了一月有餘上臨清下船,你快去趕。」這玳安長歎了一聲,只得且出東京,奔回舊路。正是:北斗星稀,水底連天十四點。南風雲杳,月中帶影一雙飛。
  未知玳安趕上月娘,何處相見。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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