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李銀瓶梅花三弄 鄭玉卿一箭雙雕

  生我之門死我戶,幾個惺惺幾個悟。
  夜來鐵漢自尋思,長生不死由人做。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
  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卻說翟員外和一起幫閒子弟,在李師師家廳上吃茶。忽見銀瓶掀簾子上花園裡去了,不覺魂飛心蕩,恨不的一時到手。托那侍兒巫雲和師師說,要出一百兩銀子梳籠銀瓶。巫雲笑道:「我不敢提起,怕瓶姐知道罵我。你叫幫閒的鄭玉卿來,探探太太的口氣。我才敢說。」
  原來鄭玉卿才十八九歲,一手好琵琶,各樣子弟六藝,無般不會;又慣會偷寒送暖,自幼兒和人磨光,極是在行。人物又好,手段兒又高,汴京巢窩裡有名的幫閒小官。自從他父母雙過,千金家事,嫖得精光。人只叫他做小鄭千戶。金人亂後,又襲不得職,終日和人在巢窩裡鬼混。那日在家,翟員外進來坐下,央他和李師師提那梳籠銀瓶的話,鄭玉卿搖了搖頭道:「這件事體休看的容易,倒要費彎曲才得到手。你休看作是門裡人,指望一說就成。狐皮打不成,還惹下一身臊。李師師是個見大錢的,把這銀瓶嬌養的比自己女兒還重十分。動不動是說道君選過的妃嬪,就是一位皇后相似。他心裡還不安下個甚麼網兒,要打一個餓老鴉。你我如今拿著百十兩銀子,就要破天荒採了鮮花兒,那能得夠。他就依你梳籠,給銀瓶破了瓜,你不成一兩夜,就中跳開了。就講包月包年,還少不得幾百兩銀子。倒不如講嫁娶,破費著五七百金。他這等個大體面,扯大架子,至少也還騙他三二百兩陪送的妝奩。你不過淨費三四百兩,還不夠包月的錢。」說的翟員外滿心歡喜道:「玉卿,你不枉是個積年子弟,倒底算計的是,咱如今怎麼去開口?」玉卿道:「終不然這樣空手自去提親,他不笑麼。依我說,後日李師師的生日,你買一副大大的下程,我替你先去探探。憑著我三寸不爛之舌,管有幾分准。」翟員外與玉卿商議已定。
  到了正月十三日,是師師的正壽。這東京有名的行戶,誰敢不來進奉他。就是舊日相識官員內監,都有往來。自家常養著兩個長班書辦,答應往來。禮帖倒象個縉紳家的體面。到日西時分,禮節將完,鄭玉卿打扮一身蘇款:戴一頂玄紗軟巾,嵌著古玉■兒,穿一領烏綾碎雲宋錦花樣的直裰,又襯著一條水紅花皺紗的褶結兒,腳下朱紅履白綾襪,手裡拿著一個紅綾鴛鴦汗巾,係著銀三事兒;又袖著出奇的一個大佛手柑和一大塊沉香火。埋在一個壽字紫銅薰爐裡,俱籠在袖中,薰的透體異香。要悄悄送與銀瓶的,他卻要借翟員外的憨錢來買自己俏。這是葉底偷桃手段,畢竟是在行的子弟。安排停當,把衫子抖了幾抖,上李師師家來。讓客廳上坐下,他這院裡規矩,如要回了,就說太太有病,久不見客。如要見,就等一會,請到書房裡。又等一會,方出來相見。這是御院的規矩,比不得別的巢窩裡,沒個內外,一把就抱在懷裡。分外還有許多腔調。如不依他,就是不在行的。一世也不的見他面,所以都要尊他的。
  玉卿坐在前廳上,兩邊排的俱是香楠木椅桌。當面鐵梨木天然幾,可可的有二丈餘長,上設漢銅大花瓶,插一枝半開的老梅。護瓶口又有一株寶珠大紅山茶花。旁倚著個周紋饕餮古鼎,長有六寸餘高,香煙縷縷不絕。玉卿坐了一會,出來一個蓬頭小京油兒,打著一個蘇州髻,屯絹青衣。拿著雕漆銀鑲鍾兒,一盞杏仁泡茶吃了。說太太才睡醒梳頭哩,就出相見。又等一頓飯時,另有一個侍兒穿著織金豆綠衫兒,銀紅綾比甲,束著金花綾白汗巾兒,揭開簾子笑說:「太太請書房相見哩。」這玉卿又抖抖衣服,進入幾層門戶,彎轉迴廊,俱是一片松竹。太湖石邊,臘梅盛開,又有兩樹紅梅相映。進的五間書房來,師師在繡閣未出,那得就見。玉卿坐在中間一個倭漆大理石小椅上,未見佳人,先看鋪陳。但見:
  正南設大理屏二架,天然山水雲煙;居中懸御筆白鷹一軸,上印著玉章寶璽。左壁掛東坡大字,題文與可墨竹淋漓;右壁掛米顛淡皺,仿趙大年遠山蒼老。但見牙床雕鏤龍鳳,懸掛著錦帳流蘇,盡是內宮陳設。香榻高鋪文綺,平墊著錦囊繡簟,無非御院風流。瑤玉軸,多藏著道笈仙函;端硯紋琴,俱列在朱幾素案。又有那床上盆鬆,三寸高枝能向畫中作乾;籠中鸚鵡,一聲巧語忽傳客到呼茶。紫簫斜掛玉屏風,香縷細焚金鴨鼎。
  讀宋史感而作詩:
  亂多治少使心悲,一段須傾酒一樽。
  元末勝場王保保,宋家敗氣李師師。
  鄭玉卿觀看多是,忽然湘簾高揭,宮扇半遮,前後四個濃妝侍兒,簇捧出來的是師師了。也有三十歲年紀,身子兒不短不長,面龐兒是半黃半白,顏色也只平常。打扮的十分嬌貴,穿一領天藍翡翠漏地鳳穿花縐紗衫兒,內襯著絳紅縐紗衲襖,係一條素羅落花流水八幅湘裙,緊罩著點翠穿珠蓮瓣雲扇宮袖。總是內家打扮,一陣陣蘭芬桂馥。鄭玉卿雖是幫閒,到他家只見了幾個侍女們,那會見師師一面。見了這等一個威儀,如何不心驚骨軟。早不覺磕下頭去,師師用手攙起,笑容可掬道:「這個禮那裡當得起。」左右侍兒安了坐。鄭玉卿取出禮帖兒,早把翟員外名帖換去,是他鄭玉卿的名字。寫眷晚義男鄭璉頓首祝叩李母太夫人千秋。師師看了帖兒,欣喜的當不得。早有從人抬進兩架新漆篾絲食盒來,揭開擺在階下。是一匹天藍織金萬壽字倭緞,一匹陝西姑絨雲羯,俱約有五十餘尺,紅紙束的兩大卷,使朱紅捧盒盛著,才是燒羊二肘,燒鵝二隻,燒肉一方,燒蹄一付,又是壽桃壽麵。細果八盤,無非鬆仁、棒栗、荔枝、龍眼。又是南菜八盤,無非天花、香菌、魚翅、燕窩。又是兩壇江南金橘酒。師師見禮厚情謙,玉卿年少標緻,又會說話。太太長,太太短,也有些肉麻的光景。要將這小官做個門下安祿山的意思。即便吩咐看酒桌兒小坐。玉卿故意起身說,太太事煩,這些小禮孝順,怎敢就好取擾。師師笑說,以後就是一家了,家常便飯,坐坐何妨。玉卿只怕扯脫了,如何肯起身,躬著腰又坐下。
  玉卿看見內外有數十個侍兒,來往答應俱是濃妝豔服,珠翠盈頭。只師師高挽宮髻,斜插一枝玉龍頭簪子,單鳳斜挑幾個大明珠,卻是雅淡。更覺典雅。不多時,捧出一盞桂露點的鬆茶來,金鑲的雕漆茶杯兒,不用茶果,吃茶下去就抬了一張八仙倭漆桌來。就是一副螺甸彩漆手盒,內有二十四器,隨方就圓的。定窯磁蝶兒,俱是稀奇素果。橄欖、鳧菰、萍、葡萄、藥片、香橙、山珍海味下酒之物。兩付金壽字杯兒,一隻銀壺。才待斟上,鄭玉卿眼快,即忙接杯在手。先送在師師面前,早磕下頭去,師師全攙不起來。喜的滿臉是笑,然後回敬玉卿。定下座,才待坐下,只見師師喚巫雲咐耳低言,不知說是什麼,巫雲飛似去了。酒過三巡,只見後院子一片笑聲,先是兩個侍兒掀開簾子,進來一位天仙,險不驚的襄王魄散,宋玉魂消。但見:
  暈紅粉頰,卻才夢醒扶來;淡綠眉雲,恰是晚妝重畫。偷覷人一點秋波,內藏著許多羞態;洩露出三分春色,外安排無限風流。丁香未破雨中春,荳蔻初含枝上血。
  這鄭玉卿一見骨軟筋麻,忙起來作揖讓坐。李師師才說是小女銀瓶。坐在師師側首,原來師師因鄭玉卿送了大禮,拜了乾兒,件件可人意兒,叫出銀瓶來陪坐,即是兄妹之意。不料鄭玉卿積下欠債,該有一段風流緣法。銀瓶起來,另行酒禮,還要替師師磕頭。師師免了,又與玉卿拜了,各安席而坐。那些家妓們早箏笙管,一齊奏起來。下菜斟酒,另有一班小童。真是湯翻香雪,肉膾銀絲,俱是內廚御造,不比外邊相同。
  那鄭玉卿是一個才出胎胞的少年蕩子,見了師師眼裡已是出火,又見了銀瓶只是心窩裡亂跳。不是動了心,倒象見了狼虎來吃他的一般。眼忙心亂,倒弄成一個木偶人了。這銀瓶從來不曾見客,見了玉卿生得清秀風流,又打扮的蘇意,雖是嬌羞,把眼睛不住斜覷。見玉卿看他又把頭低了。到底是門裡出身,見這些侍兒們接客光景,自然會勾情賣俏。又況他年過二八,才色絕代,豈有不愛風流之理。當時彼此留盼,眉目送情,只嫌師師礙眼。無巧不成話,忽然舊日黃太監送壽禮,師師起身收禮去了。落下銀瓶二人,才敢放眼相看。玉卿扳話,就取出袖中紫銅壽字的薰爐並佛手柑來,放在桌上。說是拙兄的一點心,送賢妹頑耍,見此物就如見拙兄一點。銀瓶分明愛,只推不受。
  不多時,李師師回來,銀瓶說是鄭哥哥送我的,我不好受。師師笑道:「一家姊妹們,收了何妨。只央你鄭哥哥,替你早尋一家好親,還要謝他哩。」這一句話勾起了玉卿的話頭,兩相湊巧,把那翟員外要求娶銀瓶的話,才提起來說了一遍。道:「論起賢妹,才色青年,就是配一個狀元也稱的。如今大亂以後,大家都窮了,那得配合。這翟員外也是洛陽有名的大家,著他多多盡個財禮,許了親。只說要他招贅,養母親的老。日後就是個兒子一般,他也不敢忘了恩。他如今三十歲了,論人才也是中中的,心裡誠實,不是虛花子弟。如今只取他這個心罷了。」師師問道:「他出多少財禮?我這女兒是皇上選過的,休當作門裡人看。琴棋書畫,品竹彈絲,無般不精。就拿金子打這個活人兒,我也不換。少也得三千兩來下聘。珍珠、金鐲、寶石、環佩、衣服、插帶在外,也得千兩才出的門。」玉卿笑道:「娘這話就說的遠了,他一個百姓富戶之家,那得有此。如今叫他竭方湊個財禮,大吃大打的,請些官客來下聘,不在銀子多少,只講過完了姻。不許過門,到底瓶姐還是咱的人,刀把還在咱手裡,東方日子長著哩。那一時只由著咱擺佈,不怕他貓兒不上樹。細細嚼,強似囫圇咽。講的財禮多了,人上不來,到是一拳的買賣,顯不出咱娘們的做手來。」只這幾句打動了師師的心。取出一隻漢玉紫鴛鴦杯來,足盛五六盞,斟個十分滿,叫瓶姐雙手送給玉卿,以作謝禮。
  銀瓶翠袖高擎,筍芽斜露,玉卿慌忙來接,早用手把銀瓶手腕一掐,調了個暗情。兩人笑眼傳心。師師正要他勾扯掙錢,坑坑人家,那管他們嘲笑。吃了幾杯,大家熟狎了,玉卿裝著醉道:「我聞的說一座好花園,叫兒子去看看,到外邊也好說。」師師心喜,又見玉卿伶俐,就叫侍女們攜著盒酒去看梅花,擺在園亭石幾之上。這條路要從書房東廂後串到銀瓶臥房前過去,才是園門。師師前行,玉卿銀瓶隨後,都有幾分酒了。月色初上,正是燈節,街上遊人鬧熱。師師要上小閣,看河上花燈。玉卿步到閣上,才知是銀瓶的臥房,存在心裡。閣上香薰繡被,春暖紅綃,是不消說的。下閣來,梅花樹下一方石桌,兩條石凳,俱是花斑石,天然竹葉鬆梅,磨光如漆。玉卿師師相對,取了錦機來,銀瓶橫在師師下手,卻與玉卿相挨,早已把酒斟在三個兒杯中。三人吃得各有春心。叫玉卿吹簫,師師卻用琵琶隨板,叫銀瓶歌一套〔梅花三弄〕。三人湊成一樣,好不有趣。
  【錦搭絮】繡闈清峭,梅額映輕貂。畫閣銀屏,寶鴨薰爐對寂寥。為多嬌、探聽春宵,那管得翠幃人老,香夢無聊。兀自暗裡度年華,怕樓外鶯聲到碧霄。
  【前腔】睡痕宜笑,微暈紅潮。昨夜東風,戶插宜春勝欲飄。係春朝、微步纖腰,正是弄晴時候,閣雨雲霄。紗窗綠線,重把淡翠眉峰懶去描。
  原來師師酒量甚大,風月中有名。打動皇上,全在枕席上用功。且有內收法,夜夜如女子一樣,海內享名。人求一面,常費百金。這一向負個大名,不好接客。只偷藏兩個知心舊人,做的不快。這一夜酒興,逗的春心律律欲動,看上這個鄭小官在行,留他做個小閒。又拜成了兒子,穿房入閣的,好擋人的眼目。吃著酒,在石桌下把小小金蓮輕輕一勾,這玉卿就知道了。連忙裝醉倒在亭子台基上。叫著他,裝不醒。只說我走不得了。師師笑道:「這小官家吃的老實酒,我見他杯杯乾了,倒不藏量。叫巫雲扶起書房中睡去罷。」兩三個丫頭,才攙扶起來,踉蹌著往書房裡去。師師也到書房,看著他連衣睡倒,教侍兒們取燈出去,各人知趣去訖。玉卿見師師醉興勃勃,淫心已動,扶起來跪在面前,叫聲親娘。忙忙輕解紅綃,早已淺抽玉塵。正是三春未定裴航杵,一夜先偷阿母桃。不在話下。
  卻說銀瓶見師師送玉卿書房去宿,早知其意。悄悄上那閣子上,把燈吹滅。在那窗眼裡,映著月偷看師師送玉卿而去,心中也有些動情。女兒家沒受這個滋味,只為玉卿吹簫點板,勾搭了幾番。倒叫李媽先收在手裡,就和吃醋的一般到了房中,連衣而臥,心窩裡亂跳。又不知說的翟員外何等樣兒人,怎麼得象鄭玉卿一半也罷了。
  再說師師睡到四更,酒醒力倦,起來淨手。見玉卿睡的鼾鼾的,一身雪白皮膚,和個女兒一般,著實愛他。拍拍叫醒道:「你自己睡罷,我到後房裡去。天明瞭,丫頭們看著不好看,倒是乾娘把乾兒耍了。你往後常來走走,外人那裡知道。」連忙取了床上的錦被,又替他蓋了去訖。誰知道這玉卿乖賊,一心看上銀瓶,倒不料師師先把我來奸了。雖然有趣,還不知銀瓶一朵鮮花,又是甚麼滋味。聽了聽正還四更,正月裡天短夜長。這小官跳起來,穿件襖子,裝去淨手,角門全不曾關。院子靜悄悄,人都睡熟了,一直走過東廂那銀瓶的小閣子來,輕輕啟戶,看那月色透過紗窗,照見銀瓶倚枕而臥。上前一把按下,那銀瓶故意惺眼■朧,扭了兩扭,也就不言語了。正是:
  蝶粉初開,鶯黃未褪。顫巍巍花朵,何曾經雨打風吹;密匝匝雲叢,略帶些水香花氣。初入桃源,溪轉峰回就認路;深探花澗,波明石動欲迷津。此處不由自家知痛癢,直教鰍入菱窩,到來隨地任浮沉。直似魚遊春水,暮雨乍開三峽夢,輕舟已過萬重山。
  銀瓶新破嬌紅,玉卿不敢久戀。只得扶起,鬢亂腰鬆,走下床來。全立不住腳,玉卿抱起來,十分親熱。銀瓶忽淚下道:「哥哥,你有心,奴有意,只怕不得做長遠夫妻,我又被你彩去新紅,日後如何好?」玉卿笑道:「姐姐放心。今日尋的這個主兒,全是個死蠢貨,把你不要過他家去,只在這裡和包月的一樣。昨日媽媽又收了我,做他拄拐,咱兩個如魚似水,夜去明來。叫那翟員外打著個幌子,咱快活到了幾年,再做商議。這天下大亂,有了咱一對夫妻,那裡不是過日子處。」銀瓶說:「你既有實心,和你月下賭誓。」於是推開樓窗,雙雙跪倒道:「月光菩薩,我兩人有一個負心的,就死千萬刀劍之下。」賭誓已完,玉卿還要親熱,銀瓶害怕不肯,許下改日再來罷。不知後來翟員外與銀瓶結婚如何,有分教:月老撿書,添上幾層離恨譜;風流續債,還他半世負心盟。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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