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宋道君隔帳琵琶 張邦昌御床半臂

  萬象紛華一化工,花間偏占上林風。
  吳姬舞雪春歌急,漢苑題紅夜夢同。
  舞蝶戀香拋遠塞,野鶯銜片出深宮。
  君聽月下胡笳曲,多少園林白露中。
  卻說宋徽宗重和七年童貫開了邊釁,金將黏沒喝乾離不分道入寇。徽宗內禪欽宗,改年靖康。不足二年,擄徽欽北去,皇太子及皇妃宮主宗室,無一人得免。立了張邦昌為楚帝。黏沒喝起營,大搶京城一空。這些番兵,把民間婦女不留一人,車上的,馬上的,那些沒姿色的,趕著空行,就如羊群蟻陣一般。也有死在馬踏車碾的。塵土迷天,朔風撲面,那徽宗道君皇帝和欽宗並太子,都上了牛車,戴著大青寬簷芭笠,青絹長衣,父子並車而行。前後番兵圍擁,何止千百。那皇后、妃嬪、貴人、公主、宮女另有番將押著,兩不見面,另在後面。只遙聞哭泣之聲,一時間又隔在千軍萬馬裡邊。夜間各有帳房,宿臥也不容在一處。過了汴河,迤邐往北而去,兵馬婦女相連,千里不斷,也不知有多少人煙。過了天雄,將次白溝界河,岸邊紮營。時八月中秋,那些軍營帳房,密密層層,四面角聲吹起,明月滿天。眾番兵過了中原,離邊不遠,解鞍卸甲,也有飲酒彈唱的,也有摻弄胡琴。打緊急鼓的。
  原來徽欽的帳房安在圍中,與金將黏沒喝帳房不遠,滿地都是番兵睡臥,四面交有柵欄,柵欄外又是人馬,也不知幾十里人馬周圍。真是鳥飛不過。那上皇在帳中悶坐,只見郭藥師送一隻牛腿,腥臭不堪,一瓶酒,酸薄如醋,想要少飲一杯,解解愁悶,如何吃得下。因賦詞一首,遙憶當年汴中樂地。名曰望江南。
  南朝事,回首夢中看,細雨草生金殿冷,小樓人去玉笙寒,切莫倚危蘭。傷心處,汴水幾時還,馬角不生冰雪窖,鳥頭白斷雁鴻天,朔塞夜漫漫。行樂事,歲月幾般般。
  賦詩已畢,背手出帳,月下閒行幾步,只有一老內太監相隨著。
  人馬無聲,見番兵俱鼾鼾而臥;聽隔帳箏胡樂,一齊奏起,笑聲不絕。望見紅絨氈銀葫蘆帳頂,係是黏沒喝的帳房了。停不多會,聽的琵琶淒淒切切,緊掐慢點,不是民間。指撥細聽一會,是昭君怨漢宮秋。
  新水令上馬嬌
  俺本是色山閬水藐仙姑,愛丹青畫工嫉妒。承恩來禁苑,上馬去穹廬。朔塞馳鷗,早指定了烏江路。
  駐馬聽望鄉引
  勒馬踟躕,蔥海灘頭邊月苦。回頭故鄉,雁門關外雁聲孤。斷腸蘇武寄邊書,消魂衛律河橋處。遠辭了舊家墳墓,恨角聲斷送人歸去。
  沉醉東風第一怨
  第一怨,毛延壽,徵金麋賦,污嬋娟,點紫奪珠。倩著俺傾國容,明決定君王顧,到做了撇珊瑚,滄海遺珠。望斷了昭陽美女圖因此上困長門梧桐夜雨。
  殿前歎第二怨
  第二怨,臣宰掌兵符,把邊庭破壞。細柳稀疏,一任他甘泉獵馬南來收,一個價束手無謀。弱君王沒個主,誰堪訴?笑兩班文武,那裡有金城方略。只憑著,紅粉姣娥。
  雁兒落天山獵
  猛聽見傳箭令敲邊鼓吹畫角擎雁鶻,驚起了滿山頭雉與鳩,趕不盡四野裡和兔。
  得勝令小點軍
  呀錦氍毹擁定老單于,列兩行貂帽閼氏婦,密層層戈甲排番部,亂紛紛旗聚把都。吃著屠蘇,亂蓬蓬氈前舞,打著番語,醉醺醺馬上扶。
  川撥棹大合圍
  大合圍,把軍馬分三部,走過了沙磧邊,逾山嶺飛狐黑海,青蒲玄菟伊吾,追的那虎奔荒區,雁落平湖。好一似電走葫,月映彎弧;畫角悲鳴,蘆管吹噓。密團營插下了皂旗,一搭裹炙黃羊傳酪乳。
  七兄弟雁傳書
  見幾行雲雁,影南浦,馬頭前路下孤鴻侶。待寫個問平安淒淒切切素帛書,你與俺問君王把嬌滴滴紅顏誤。
  梅花酒琵琶恨
  斜撥著昆自語,滴檀槽碎玉噴珠,大迓鼓北風吹瀑布。小重山姜女哭城隅,風散雁,月啼烏,別鶴怨,只鸞呼,鹿失母,鳳拋雛。鐵指撥玉蟾蜍,恰便是楚重瞳,趕散了八千義旅,虞夫人馬上血模糊。
  收江南下馬嬌
  呀邊庭盡老黃蘆,待畫個昭君出塞怨江湖。俺怎肯卸宮妝去國投沙漠。且趁著單于獵出,慢下了雕鞍金鐙自嗟吁。
  鴛鴦煞青 怨
  雁書不到黃龍府,節丟落盡白狼渡。沒要緊浣女投江,生羨殺屈父沉魚。暢道是漢室婕妤女流規矩,折不了俺中原禮數。黃陵泣血湘妃竹,做一個青草,綠裙腰煞強似北邙山泉下土。
  道君聽罷多時,不覺傷心淚下。原來玉熙宮鄭婕妤,平日精習這一套昭君怨。內有二十四拍:上馬嬌,下馬嬌,思鄉引,出塞外,鴻雁傳書,大點軍,小點軍,大打圍,都是大套數。彈到月落鳥飛,馬嘶人起,那些各營內淫聲四起,全不可聞。道君怕番將知覺,不敢久立,悄悄回帳,連衣而寢。又作詩曰:
  東海群兒拜木公,圍棋當賭鳳凰籠。
  醉中誤失東南角,輸卻蓬萊一座宮。
  直至天明起營上車,遙望見一群內家,俱換了胡姬打扮:錦繡戎裝,弓靴窄袖。簇擁著順上皇車前而去。遠遠見一柄鏤金螺甸曲柄琵琶,才知是鄭婕妤了。又是一群雕鞍錦馬,繡裘銀甲,卻是南人衣裝,輕弓軟帶,遙望著上皇笑嘻嘻而去。才認的是降將郭藥師。這皇上父子,垂頭長歎,才悔那艮岳的奢華,花石的荒亂,以致今日亡國喪身,總用那奸臣之禍。不則一月,到了北都金主封徽宗為昏德公,欽宗為重昏侯,止給皇后一人,老丑宮女十人,其餘妃子俱分各營去訖;牛車一輛,護兵五百,遷往五國城。離遼陽三千餘里。金主說待烏頭白了,馬生出角來,召你回國,從此喪生沙漠不提。
  卻說張邦昌受了金人偽命,立了楚帝。聞二帝北行,同百姓遙送於汴京南薰門外,拜了幾拜,百姓哭聲震天。回了朝,要升殿聚文武百官共議登極的大事。有一羽林軍吳革,是無名小軍,平日膂力過人,專抱不平,能使三百斤銅。見張邦昌受了金人的命,合了城裡二三百好漢,要大朝日子,進朝打殺邦昌,往江南獻捷。不料有個錦衣衛宮范瓊,先知其謀,密哄營軍,說他是謀反,夜間把吳革殺了。眾人皆散。
  這范瓊自說是有保駕擁戴的功,強搜出城內藏的幾個文官武將,排班朝賀。那邦昌也不知天高地厚,從御座上跌將下來,把個皇帝帽子踢了十來丈遠。從此邦昌知天意人心不順,也就不敢升殿,在禁中議事。一任金兵城裡劫掠,把邦昌一個女兒也搶了去,不敢言語。因此把各官都加了權字,或稱權御史、權將軍、權平章軍國事、不消說他也是一個權皇帝了。
  卻說哲宗朝有正宮孟皇后,極是正大的,因劉婕妤爭寵,那奸相章■串通劉婕妤,告孟後詛罵皇上,廢了在冷宮中,十有餘年。這是一件大冤枉事。那知天道暗佑這好人,到了靖康,金人把皇后美人有名的不留一下,都擄了北去。那知道冷宮中還有個太后,因此單單留下孟娘娘。後來在江南,壽九十二歲而終。這卻不是個因果?那時有個大臣向著邦昌道:「那皇帝不是好做的,金人把這個擔子交付與你,那時不敢辭,固為那滿城百姓。如今金兵退了,你當真要做皇帝,行不去的。九王渡江,已改了年號,不去上表請旨,人都要起兵來徵討。你怎麼了?依我說,先請出孟娘娘垂簾聽政一面遣官去到南京,請康王回汴登極。這是正理。」那張邦昌從沒嘗著皇帝的滋味,又愛又怕,沒奈何請出孟娘娘來設朝。滿城官民,歡呼踴躍不提。這張邦昌要看看宮裡光景,那宮裡擄不盡的宮人也還有五七百名,朝廷的床帳享用也還有不曾搜到的。到了中秋,他就叫幾個殺不盡的內官來,呼皇道寡的裝起來,要幸玉熙宮飲酒賞月。那亂後的御廚司光祿司官員久都散了,那有大宴。這些太監是慣奉承的,忙傳與宮中伺候御宴。張邦昌坐一頂黃幔八仙小轎,八個錦衣校尉抬起,進的後宮。果是一日為君,勝似萬載為民。但見:
  金釘朱戶,豈止萬戶千門。璇閣瓊樓,盡是珠圍翠繞。掖庭曲院隱簾櫳,無非花貌。獸面銅環封鎖關,各有宮官。聞駕到處,樂奏鈞天,處處列金釵象管;但行幸,酒斟,重重上異味珍盤。龍圍寶柱,罘月影下鸞聲,鶴舞瑤階,合殿花香驚鹿夢。三島路迷通艮岳,五雲光暗冷乾宮。
  邦昌進宮,神魂不定,如醉中相似。真似看的眼花了。卻說宮人美人,名號各分;凡有爵的女官,不知其數,大約住滿了深宮內苑。這金人揀著有名的皇后貴妃去了,宮裡不曾細搜。況這些宮人怕死,或是藏在天花板上的,水窖裡的,艮嶽山洞石縫裡的,那宮中周圍三四十里,樓閣穿廊彎彎曲曲,哪裡去找?這一時宮女存的還有不少。中有一位夫人,是徽宗幸過,封的華國夫人,姓李,頗通書畫,原在艮岳道觀中管司文書,也是有名的了。此人是杭州選來嬪秀,典雅風流,精於吹簫鼓琴,一代絕色。有詞曰滿庭芳:
  典雅安詳,天然丰韻,江南體態溫柔。更能文知詩,簫管度清謳。隨意鬢鬆釵卸,一笑時,紅畫嬌羞。輕盈步,素裙長帶,羅被露雙鉤。腰肢常帶弱,尤雲滯雨,善病多愁。抱孤琴自弄,玉墜搔頭。偏喜是爐花墊,茗碗香篝,安能殼,秦樓一曲,同跨鳳凰游。
  這太監要奉承張邦昌歡喜,那一時做著皇帝知道是真是假。因有此李夫人在內,忙忙去傳來接駕,其實張邦昌原無此意。那李夫人見宮中無主,二帝北狩,康王渡江去了,婦人不過求那一時寵幸,原無甚麼氣節,聞邦昌為帝,豈有不求寵幸之理。這裡有徽宗游艮岳的一套蘇意下程,先使人擺設的齊整,俱是香楠器具、素窯玉碗、名酒異果、山海珍饈,抬了二十盒牙盤羹饌自己打扮出舊日宮裝,前後美人執著樂器,坐了藤花小機,四人抬上玉熙宮來。大凡禁中規矩,上幸一次的,賜一錦機,二人抬;上幸二次的四人抬。這李夫人常在聖駕左右,自然坐著四人錦機。真如天上飛瓊,玉霄彩鳳,冉冉從空而下。到了玉熙宮門首,見張邦昌小輦將到,照舊跪倒接駕。那邦昌如何當得起,忙叫落輦,輕輕扶起,不覺肉麻心跳。
  玉熙宮是徽宗遊幸之地,都是平台曲檻,幽閣迴廊,不比外朝大殿。這李夫人引入一個小小閣子,都是白綾糊的香牆,碧紗糊的圖窗。每一窗前俱安就的御榻,黃羅幔,遍掛流蘇。那御案上筆墨書畫,玉軸牙籤,宛然如新。轉上平台高閣,一路暗洞斜通,就有各樣花石盆景。懸的鸚鵡,養的金魚。黃楊翠檜,盆鬆水石,各有款制,真是玩之不足。到一處就有茶食小果,細酌薰香。只游了半日,受用不盡。張邦昌不知道做皇帝的光景,這等滋味。早已月上平台,照的畫閣朱扉,如珠簾玉箔相似。
  那李夫人已將抬來的御宴擺在大理石方幾之上。安了一張龍榻,繡墊香墩。侍女們笙簫奏起,真如鈞天廣樂一般。這張邦昌就是一死,吹的靈魂兒不知走到那天上去了。李夫人奉上西洋貢的一隻琥珀大桃杯,斟上江南香,才取過一枝紫竹簫輕吐朱唇,吹起關山調梅花三弄來。宮人執牙板相隨,真是引鳳招凰,凝雲度曲。邦昌又是一死,吹的心眼裡從腳跟湧泉穴,不知麻到那骨裡去了。一曲未盡,在旁宮女,慣會逢迎,獻果送膳,斟上一杯又是一杯。邦昌原沒酒量,不知天高地下,醉眼朦朧,起來小淨,就捧過金盆浴了手。又轉入一個暗暗小閣子去,卻是圍棋。李夫人擺下棋子,與邦昌對著。原來夫人是國手,看那邦昌棋低,故意平了。又斟上一大玉杯西域貢的葡萄酒,聽了一典琴,這邦昌從來不曾聽過。這一日意足心滿,樂極興動,不知不覺與夫人握手談心。這夫人也就細腰偎近,忙取手縫的淡黃半臂來,要與邦昌更衣。那邦昌不知宮中更衣就是行幸。那時月色正中,宮女知趣俱在平台上不敢進閣。夫人早已把邦昌外衣解去,自己倒入懷中,解下那貼肉一件羅衫來替他換上半臂,露出雪白的肌膚。夫人上前扶邦昌倒在御榻上邊,原有臥枕倚枕大小不同,堆在床邊。這邦昌又是一死,卻是連骨酥麻,從心到肺。跳在香水池中不知死在那裡去了。原來宮中行樂,房術最多,俱是奇方秘藥。夫人早將香藥淨身,暖如春水,香似幽蘭,豈是人間常味。可憐那邦昌不曾經此,反驚的把夫人久曠之情無可發洩,不覺羅衣透濕,怏怏而起。有一詞名減字木蘭花:
  桃源誤入,春在落花流水處。洞轉花溪,未到春歸路已迷。亂紅深淺,欲聽啼鶯聲更緩。暮雨雲橫,但聽花間滴露聲。
  原來金兵圍汴,哄誘徽宗父子入營講和,怕那宋家勤王兵到,因此劫著二帝連夜北去。那金兵到底不曾入宮。這宮中陳設的寶玩,還有未動的。張邦昌雖受偽命,即是看家奴一樣,怕金人回汴,留作行宮,也不致動大內裡的分毫。若論邦昌臣子盡忠的道理,不死就該逃亡,雖死也不可受命,這是第一著。就要全一城百姓,不能逃躲,暫時領受,待黏沒喝北去了,即時還歸臣職,請孟後臨朝,自己赴行在請罪,聽高宗遣大將留守,這是第二著。除此二著之外,再無個騎兩頭馬的道理,豈可乘機受命。便說他是天賜的皇帝,私入宮禁,僭用妃嬪,分明是臣奸主後,子納父妾一樣,禽獸之所不為,天地之所必誅。這個傻呆,豈有不死的理。後來孟娘娘過江,高宗把李夫人用非刑供出口供來,火鍛死了。將張邦昌明正典刑,剮之於西市。史書上記了一行曰:張邦昌伏誅。從古來奸臣不少,王莽、曹操、董卓、朱溫都是自家取天下,不顧那君臣大義;止有劉豫張邦昌替人做奴才,不免名滅身敗,貽笑千古。怎及得操莽奸雄,還成一個事體。此是昏主叛臣一段公案,卻從淫污中來,所以講出這亡國殺身因果。不知後來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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