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吳月娘千里尋兒 李嬌兒鄰舟逢舊

  白揚風急野飛塵,車馬紛紛秋復春。
  天地無窮身易老,山川如舊恨常新。
  雨中果落空辭樹,花外鶯啼又送人。
  柳絮何曾知去住,過江飄曳一沾巾。
  單表吳月娘被金兵衝散,不見了玳安孝哥,只領著小玉連夜亂撞。到了個林子裡,河岸邊幾間草屋,問了問路,卻遇個窮老婆,燈下細看,才認的是潘金蓮房裡使的小秋菊,嫁了個莊家,在這裡種田。慌的秋菊連忙刷鍋做飯,宿了一夜。明日月娘起來,尋思著他窮人家不是住處,可往那裡找尋孝哥的信。哭了又哭。又沒個男人領著,只小玉和我往那裡走?真是尋思的沒法。住不多時,他女婿王進財回來了,也沒找著牛。不知道賊趕到那裡去了。見月娘炕上坐著,才知是大娘,也來磕了個頭。就取了木扒往場後擔草,還要做飯給月娘吃。月娘過意不去,忙取出一根銀簪兒,重三錢,叫他去糴米。道:「你往城裡去糴米,打聽兵的信。尋個人貼個招子,四下貼著找,就在這近村裡,怕還不知道哩。」秋菊道:「娘你且住兩日,等等哥的信。這玉姐又沒出門,小女嫩婦的,自己那裡找去。只怕俺這窮人家,沒甚麼孝順你。這王進財極老實,窮是窮,他還待買個禮去宅裡磕頭去。大娘且住兩日。」說的月娘只得依著,也就沒法了。不多時,王進財糴了些米,使個破布褂子包著,又是一個大南瓜,買了些鹽,放在炕上。說道:「城裡亂紛紛的兵,沒處尋那裡有糴米的。這是東村裡熟人家找的,又尋不出個寫招子的來,前村教書的劉先生我今請了來了,他說還要五十個錢去買紙。」說著那訓蒙的劉先生進來,取了一塊板,在鍋台上寫。月娘哭著念道:
  立招字人清河縣西門吳氏。於本月十三日,有家人玳安帶領七歲小兒,乳名孝哥,城外避兵失散,不知去向。玳安二十七歲,長面無須,穿青夾襖,藍綿布褲,布襪青鞋。孝哥上穿藍布綿襖,青布裌褲,青雲頭鞋。如有見者,報信奉謝紋銀二兩;收留者,紋銀五兩。在河下村王進財家。報信決不食言。
  招字寫了二十餘張,叫王進財貼在大路上。那裡有個影兒。月娘問秋菊:「這裡到薛姑子毗廬庵多少路。」秋菊道:「不遠。上大路往西北走,不上三里路,過了河,一座林子過去,就望著了。上年隨著會燒香,我也去了一遭。」月娘住了二日,不耐煩,要換個去處,好打聽信。就和小玉出了那屋,要往大路,問毗廬庵的路。秋菊穿起布裙道:「我送娘去。」月娘和小玉、秋菊上了大路。
  走不多時只見一個賣卦的先生,從西走來。拿著那布寫招牌,上是看陰陽、吉凶、婚葬,知八字、六壬、奇門。月娘看見是賣卦的問道:「先生你會占課麼。」那先生道:「占課是大易渾天甲子,那有不知的。」月娘道:「請先生在這林子樹下,替我占一課是人口失散的卦。」那先生取出幾個銅錢,就地鋪下一片黃布,念道:「單單拆拆拆單。」把錢搖了兩搖,擺在布上。道:「是個暌卦暌者,離也。一時不能即見。世爻屬卯,該在東南方上討信。日神是滕蛇,有小人駁雜,喜得子孫官旺相。日後還有相會之期。」又變了一個家人卦。「這卻好了,且喜天月二德,到處有救,貴人扶持到前面就有信了。」占課已畢。月娘沒帶著錢,取下一個戒指,有一錢五分重,送與先生去了。往前走了三四里路,過了一條小河,穿過林子,秋菊指道:「看著那些松樹,就是薛姑子庵了。」說不及話,只見一個人,穿著白布直綴,白布帽子,背著一條小口袋,從林子過來。看著月娘,遠遠站下了。往前走不一會,小玉道:「這不是薛師爺徒弟妙趣麼。」走到跟前,妙趣往前來迎。「大娘那裡去?好些時不見個信。」月娘問他,因甚麼穿了白。妙趣道:「俺老師父著土賊火燒殺了。庵子裡發了一把火,虧大殿沒有燒,把東西搶得精光。妙鳳擄去了三個多月才有個信,如今在東京姑子庵裡,叫我去接他來。才去村裡化了這些米來,且過日子。庵裡通不成過活了,大娘進去看看。只央了俺的個親戚來看門,我才出來走動。」
  說話中間,早到庵前。叫了半日,一個八十多的老聾婆子來開門,月娘一行人進去。但見:
  佛座欹斜鐘樓傾倒,香案前塵埋貝葉,油燈內光暗琉璃。梅檀佛有頭無足,何曾救襖廟火焚。韋馱神捧杵當胸,無法降修羅劫難。野狐不來翻地藏,山僧何處訪天魔。
  月娘只見後邊三間方丈都燒了,只落了兩間廚房,大殿的門也沒了,梅檀佛也在地下放著,連供桌香爐都沒了。月娘進得庵來,好不悽慘。先生在正殿上燒起一爐香,拜了佛。妙趣讓到廚房炕上坐下,正待去取米做飯,只見聾婆子道:「夜來有一個漢子來問信,道說是西門老爺家,往東京去了。」原來玳安找月娘不著,又來庵裡問信。因西門慶托夢上東京找月娘,那知道月娘還在近處。月娘一聞此信,好似孝哥在眼前的一般,恨不得一時間母子相會。便道:「想是孝哥有了信,才往東京去。」又問道:「這是幾時的信。」婆子道:「前日晚上,他說腿走不動,要往臨清河口裡,船上去。如今才二日,有人去還趕得上。」那妙趣又道:「早知他去,我和他搭著伴,一路接了妙鳳來到好。」月娘道:「只怕還在臨清河口裡,僱船也趕上了。」說了一會。妙趣安下一張炕桌,請月娘吃飯。兩大碗蘿蔔,一碗苦瓜,共盛著一大盆小米稀粥。大家守著盆吃了。月娘心裡有事,只吃了一碗。秋菊吃畢飯,辭月娘回去了。一夜俱宿在廚炕上,月娘和小玉商議,如今孩子沒信,玳安又不得個實信,怎肯往東京走。想是金兵擄著,往北去了。我如今沒了孩子,像個沒腳蟹一般。不如大家趕到臨清河口,找著玳安,和他一路走,強似大家愁的慌。小玉道:「沒個男子漢領著,不知東西南北,兵荒馬亂的,知道往那裡走。」妙趣接過來道:「大娘要去找孝哥兒,我陪你走走,也要去接妙鳳。他在京裡王姑庵,是有處找。這一路上的女僧庵,他都有咱接眾去處,不消下那飯店,咱婦道家也甚便宜。」幾句話說的月娘心裡定了。道:「明日早起來,咱先到河口上,問問玳安的信。不該遲了,只是我身上沒有銀子盤纏,小玉腰邊還帶著幾根簪子,賣著吃罷。」妙趣道:「我的奶奶,俺出家使錢,不如不剃這根頭髮了。一個木魚子,到了誰家門上,化不出兩碗齋米?你老人家管吃不了。」大家笑了。
  月娘一夜沒合眼。到天明梳洗,淨了手,向佛前頂禮禱祝暗中保佑,早早母子相逢。妙趣早煮了飯吃畢。妙趣怕白布衫不吃乞化,依舊穿上舊皂僧衣,帶了一個木魚。月娘小玉使舊手帕裹了頭,項下掛了一串數珠。恐怕路途無力,小玉拿一枝拐杖,原是薛姑子的,也像在家女道一樣。三人打扮已畢。俱向韋馱前拜了出門。囑付聾婆子用心看守,往臨清河口去。可憐月娘自幼不出深閨,今受母子流離之苦。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色年年滿畫樓。
  曉起倩郎為傅粉,晚妝呼婢代梳頭。
  亂離零落如風絮,兒女飄流似水漚。
  今日關山堪涕淚,一條藜杖過荒丘。
  不多幾日,早至清河口下船的去處。河岸上一個小小尼庵舍茶,認的妙趣是毗廬庵師父,忙請進去吃茶。這上船的人來千去萬,那裡找玳安去。原來亂後找兒的極多,月娘問了問舍茶師父,這二三日內有個長大漢子,三十多歲的,穿青布襖,找孩子的,不知過去了沒有。那道姑不知道是那裡帳就胡亂應著。「有這個人過去了,只問上東京的路。」只這一句投著前言,月娘放心趕去。走了二日,路上沒有宿頭。尋了寡婦家住了一夜。妙趣道:「奶奶,你一日走不得幾十里路,這幾時到京。不如搭個人載船,賃他個後艙口,咱三人坐到汴梁,打發他再糴上幾升米,隨著船稍上吃飯,也便易些。」月娘道:「隨你走罷,我一些力氣也走不上了。」恰有一個小鹽船,帶著些人在船頭上,也有拿傘的,拿包裹的。妙趣久走外化緣,他就知是載人的。連忙上船來,和稍公打了個訊,說是一位奶奶上京探親的,只賃你一坐後稍艙,到京與你二兩銀子。稍婆請進去看了,這廚後船稍上,尿馬子都全。妙趣扶月娘進了船艙,稍公問他要錢糴米,妙趣道,按人頭一日兩碗米,到上岸總找錢罷。稍工見是女僧,說話在行,也不計較。從如月娘在船隱坐不提。
  卻說玳安因在黃家村被擄到了賊營。遇見韓二搗鬼叫他入伙,細問他方才知道他哥韓道國死了,他嫂子王六兒、姪女韓愛娘從東京逃回來,遇在村裡,又被金兵擄去。因此流落在賊中。後來叫玳安領著一隊賊去打劫村方。他就丟了槍走了,又回清河縣各處找問月娘去了。不料金兵來攻這土賊的寨子,殺了個罄淨。把韓二搗鬼拴去,已是綁了要殺。虧他姪女韓愛姐就在金元帥乾離不營裡做了夫人,正吃酒,在傍彈著琵琶,看見韓二搗鬼綁進來,有二三十人。見乾離不吩咐要殺,愛姐認的是他二叔。認做了父親,連忙跪下求饒。這乾離不就都放了。賊眾收在營裡充兵,把韓二搗鬼賞了個千總,隨營聽用。那一日,從臨清上船,要上汴梁去見兀術四太子。這大船有二隻,一隻是乾離不坐的官船,一隻是家眷船,擄的清河婦女不計其數。因韓愛姐會彈琵琶,又會奉承,枕席上把這金將軍弄得昏了。把他做個小夫人,打扮的明珠翠羽,粉妝玉琢,和天仙巫女一般。那王六兒四十四五歲了,還梳的水鬢長長的,抹些胭脂嘴上妝作老太岳母模樣,那乾離不那知他是久在巢窩,積年。後來韓二搗鬼知道韓愛姐得寵,也就作腔裝起岳丈來。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雲緞蟒褶,結束一條金間透花的銀挺帶,斜墜著一口倭漆鞘磨光龍口的腰刀,頭戴一頂水獺皮紅纓寶石頂的番帽,腳穿馬皮綠線滾雲頭的戰靴,日日在營前搖擺氣勢。那知道積年的鑽龜二打六。
  那一日上了船,放炮扯起大帥字黃緞旗來,那兩座船前後行開。稍工打號開船,約有幾百人。船上簫鼓並奏,彩輕飄,真如憑虛御風而行。兩邊人船貨船鹽船,都開在兩岸邊去,閃開一條河路,誰敢亂走。那兩岸上,都是連環甲馬,夾船而行;旗隊伍,一連百里不斷。月娘小玉在鹽船後艙,往外窺看,緊隨他家眷船行走。這些光景,好不熱鬧。過了二日,俱是傍著大船住下。只見一個人從大船上走過來,從月娘這鹽船上過,要去買燒酒。小玉上船取東西,看的甚真,道像是牛皮巷韓伙計他兄弟二搗鬼,只是胖了些。忙忙和月娘說了,月娘不信道,他一家都上東京,投蔡太師去了,怎麼在這裡。原來這官船上■子封皮糊著,船邊上婦人亂走,看的極真,忽見一個中年的婦人出來。但見:
  水鬢斜拖,面皮黃白,年紀有四十多歲,唇上抹兩溜胭脂,身腰兒三尺多高,臉上搽一堆膩粉,高底雲頭鞋半村不俏。長眉涎瞪眼,慣戰能搖,久在暗巢開狗洞,更從假道做龍陽。小玉看了,叫月娘出後艙來看。道:「這不是韓道國老婆王六兒?剝了皮我就不認得這淫婦了。月娘正是疑惑。只見船邊又走出一個年小的婦人,有二十一二歲年紀。但見:
  金絲高髻,一半是京樣宮妝,油鬢斜梳,又像是市頭娼扮。面皮不紅不白,疑似芙蓉出水;腰肢兒不長不短,猶如柳線臨風。翠緞蟒袖,昭君馬上少琵琶;烏漆宮靴,焉支山下無顏色。
  月娘看子一會,認不出來。小玉道:「倒像韓家那小愛姐,咱買了送給翟大爺的。只是出落的長大胖了些兒,只怕是他,不知幾時回來了。」說不及話,只見兩個盤髻的番婆,船頭上叫韓太太來這裡頑。原來艄公拿著網,船上打魚哩。引的些婦女們都出來看。內有一人,在眾人背後,見月娘小玉出來看這大船上婦女,他卻回頭先看見月娘。那月娘只道在外邊,沒人認的他,只管露出身子來,呆呆的看。那知那人早已看得分明,高叫一聲,「大娘,你怎麼在這裡。」這一聲叫,險不把月娘驚回旅夢秋江上,疑在故園明月中。
  雲中孤雁,銜蘆江上遇前群。池畔飛鳥,失水沙邊逢舊侶。破鏡飛上天,湊成團圓。明月雙龍會,入水再連。莫道花飛無聚處,應知萍散有逢迎。
  月娘回頭一看,唬了一驚。不是別人,乃是他二娘李嬌兒。從西門慶死後,回了院裡,改嫁了張二官人。不足二年。這遭被擄入營,他做了夫人。月娘不敢上這官船,只到前艙,二人相望流淚。月娘說不見了孝哥,要上東京找尋。李嬌兒說,城破被擄,如今要帶上東京去了,不料這裡又得相逢。看見月娘衣衫襤褸,滿頭塵土,就知道路艱難。連忙頭上除下一根金簪子,一雙金戒指,悄悄遞與月娘。月娘不肯受,李嬌兒道,也是咱姊妹一點心知道那裡再得相會。月娘才袖了,大家拭淚而別。
  那王六兒看見,明知是月娘,躲進艙裡去了。一聲鑼響,婦人各進官艙,見乾離不岸上紮營,密層層都是帳房。到了五更,吹角起營,這大船上金鼓齊鳴,放了大炮,就是細樂悠揚,應著水聲,吹吹打打,開船而去。李嬌兒不敢出艙,推開二扇■子,遙望月娘,垂淚不絕。
  卻說吳月娘在鹽船艙裡,不消半月,早到汴京城門首。這還是張邦昌攝位。金兵亂走,沒人攔阻。先使妙趣上岸,當鋪裡把金簪當了二兩銀子。打發了船錢,然後上岸往城裡找皇姑寺。六街三巷,走了幾處尼庵,俱不對話。又走了一回,見一個老婆婆在那寺前石台上坐著,妙趣打個問訊,進的二門,一群貧人正吃粥哩。問道了一聲當家師父。只見長老過來道:「過往的師父請吃些稀粥結緣。」那妙趣也走得饑了,看了看有男女兩席,男子們在廚中地下坐著,婦女們在房裡,一個大法炕,坐著個老婆婆。但見:
  發垂白絲,面皺黃紗,衣服藍褸,殘絲破襖露團花。笑語從容,拄杖蒲席,多道氣,高坐無貧婆之乞相,舉止有大家之威儀。
  你道這一位老婆是誰,原來是蔡老夫人。在這齋場看大眾吃粥。見妙趣是個尼僧,打個問訊,忙請上炕。問有甚事到此,妙趣道,有個在家女道,來東京尋兒,還沒有個安身的去處,尋了幾個尼庵,都不湊巧,現在門外立著。老夫人道,快請進來。妙趣出來,請月娘小玉進去。見了禮,都上炕坐著。月娘把不見兒子,細說一路苦楚,不覺淚下。老夫人便道:「不消去尋別庵,我這給孤寺,留眾舍米,既然沒處去,且在我這院子裡住些時罷。找兒子也要慢慢的探信,那有一到就有了的。」月娘也是無可奈何,見老夫人說話忠誠,細問了一遍,才知是蔡太師之母老太夫人。下來謝了。原有貧婆盛上粥來,眾婦女吃完,過那邊院子去了。這月娘暫寄給孤寺中。妙趣自去訪問妙鳳和孝哥的信息,不知將來月娘母子何日相逢。正是雲隱鷺鸞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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