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給孤寺殘米收貧 兀術營鹽船酬藥

  風吹花片過溪頭,或落重或落溝。
  奴有衛青能尚主,功如李廣未封侯。
  窮通每自機緣合,巧拙難將理數求。
  鄒衍譚天聊自慰,免將幽憤看吳鉤。
  卻說那徽宗朝一個有權有勢的蔡京,他父子宰相,獨立朝綱,哄的道君皇帝看他如掌上珍珠一般。不消說那招權攬賄,天下金帛子女珠玉玩好先到蔡府,才進給朝廷。真是有五侯四貴的尊榮,石崇王愷的受用。把那糖來洗釜,蠟來作薪,使人乳蒸肉,牛心作炙。常是一飯費過十金,還說沒處下箸。何況用的粳米,不知又費過多少淘洗揀擇,才敢下鍋作飯。他那大掌家翟雲峰,又是一個小宰相。六部大堂都是通家相與。一飯常宰十隻羊,只用羊耳後一塊肉,名白羊湯。因有席請客百十餘位夜飲,想鴨頭羹吃,不勾片時,就各人面前一碗。坐客大驚,又戲說還能再添一碗沒有。翟管家說快添,不多時又是各人一碗。坐客再不敢言語了。只此一兩事,可知權貴家暴殄的物件不可計算。那得不報應在後。
  當時有一座給孤寺,與蔡京大師家緊鄰。寺中有長老,甚有道德,守的普賢戒行。不看經,也不化緣,只領著徒弟們打草種田。拾這路上拋撒米豆菜根,大眾同吃。見這蔡太師家一條陰溝,每日從寺前流過,那些剩的殘飯,水面上的葷油,有二三寸厚。長老取一竹籠,將這些粳米層層撈出;用幾領大蘆席曬在殿前。也有些南筍香簟、燕窩麻姑,只用了嫩稍,俱撇在陰溝裡。長老每日都一一撈出曬乾,一封封包記。不止一年。及到金人將亂,蔡京父子先貶了遠惡地方,行至半途取回正了法,把家抄籍。那寺裡陳米,通通有十餘囤;曬的乾菜有幾十簍。這長老也不肯自用,做了十數個木牌子,都寫著蔡府餘糧。每十石米是壹囤。
  到了東京大變,這些權臣家貶殺抄沒,人口俱亡。只有蔡太師之母,封一品太夫人李氏,年過八旬以外,得因老年免罪。發在養濟院支月米三斗。後到汴京失了,另立起張邦昌,誰還有管那支月米的。這些富民乞食為生,何況貧人。這老夫人左手執一根拄杖,右手提一個荊籃,向人門首討些米度日。也有知道的,給他碗米。那不知道的,和貧婆一例相看,誰去睬他。一日行到給孤寺前,長老正在門前拾那街上殘米。蔡老夫人走到面前。忙來問訊化米。長老不認,細問緣由,才知是太老夫人。不覺慈悲,念了聲南無阿彌陀佛,大慈大悲觀音菩薩。把那老夫人請入方丈,忙忙待茶。又備一盤點心,一大盆粟米粥,一碟的蘿蔔,一碟椿芽。老夫人吃完齋,待去,只見長老取出一本冊子,上寫某年月日,收蔡府內餘糧若干。通計有八十餘石,乾菜五十餘筐。那老夫人點了點頭,才知道福禍災生天不佑。官隨祿盡命難長。長老合掌當胸,「稟上老夫人,此寺中有延壽堂,是接待十方老病大眾的。如今不開叢林,久無人住。就請老夫人權住在此。把小門塞斷,另開一門,招一個老貧婆服事。」指著寺中的陳米說道:「這原是蔡老爺的口祿,還該太太享用。老夫人只用這一囤,十石也還用不了。其餘剩的米,也就著施給行路貧人,完了一場功果罷。」不二日,收拾起一所延壽堂來,支鍋盤炕,請老夫人搬了住。恰好街上一個寡婦,無兒無女,情願來吃現成飯,和蔡老夫人做伴。寺門掛一個施米牌,上寫殘米留眾,米盡即止。
  寺前立了一個茶棚,板凳十條,寬桌數張,擺些粗碗木筷。也有吃粥的,也有討米的。東京城裡善士們,見給孤寺有此好事,都來送米送柴,人心好善,遠近相傳。就堆下許多柴米,立起個大粥場來。每日鳴鐘吃粥,何止有三五百人。或有年老無主窮婆,俱送延壽堂去住不提。
  卻說這金人乾離不攻了河北,逢縣破縣。到了清河縣,百姓逃走一半,或殺或擄,把這壯漢不殺的都拴了來。伺候攻城,推在前頭,擋城上的炮箭。這擄的人不計其數,到了夜裡,俱是鐵鐐扭鎖。或十人一連,五人一連。別人不消說。
  那蔣竹山、湯來保、賁四、應伯爵、也都擄在一處。到了次日,先要把胖蠻子吊起來,打著要銀子。只有湯來保,一向得了西門慶的本錢,在河下開了酒飯店;門前又賣青布,錢極是方便。吃的黑胖。第二個應伯爵,吃的大人家好酒好肉,生的油光光一個大臉,不像窮漢;又得的西門慶賣宅子銀三四百兩,開了兩個棉花店布店,也吃的白胖。被金人弔在樹上,先使頭搗了十數箭,來保受不得,招出有一壇銀子,埋在家裡。押著老婆起銀子,原來天理不容,已被土賊掘了個大坑,沒有了。回來只道是哄他,可憐兩口一刀喪於樹林之下。又問伯爵的銀子,死也不肯招。又使頭搗腹臍,只一箭搗的屎流了一褲,才招他老婆包袱裡有賣孝哥的壹千錢,還有幾件衣裳,十兩的一錠銀子,兩塊零的金。打了三百皮鞭,見實沒有,也就放了。賁四領了當鋪裡取東西,金人把張二官家銀子盡得了,把賁四和老婆都放了。只有蔣竹山又沒銀子,使刀背打得鼻口裡流血,打到半死沒有一分銀,綁出去殺,才剝衣裳,只見沉甸甸響亮一聲,和一本書一個包裹,掉在地下。只道是銀子,細看了一看甚麼東西,但見:
  圓陀陀一條生鐵,似天王手握的鋼圈。響噹噹一個銅舌,比老人肩搖的木鐸。董藥師造來,杏林仗虎。孫真人執定,橘井醫龍。包裹裡陳皮半夏白朮黃芩,數包破紙卷柴胡。破書上寒熱溫涼虛實陰陽,百樣單方記本草。才知是歧黃教下懸壺客,扁鵲爐邊賣藥人。
  你道是甚麼奇物,原來醫家遊方賣藥,又沒個鋪面,不定個行蹤,只將鐵圈搖起,響動了村巷中有病的,出來取藥,說是個過路郎中來了。一名曰響傳,一名曰病皆知。也有投著病好了的,也有投不著病無用的,還有錯用藥死了的。他是草頭大夫,騙錢就走,到是個救急的本錢。還有一件好處,藥殺人再不償命。這蔣竹山在外賣藥久了,一聞亂信,就把本爛藥方幾樣草藥包裹起來,和那響圈藏在搭包裡。蔣竹山見剝下這個東西,只道命在頃刻,那知道透出吉星來。那金將乾離不,便問這是甚麼物。蔣竹山才說起是個醫家賣藥的本錢。把個番將喜的跳起來,道:「快起來,這是個中用的,險不錯殺了他。」連忙拿衣服與他穿了,教他坐下,取了一壺酒、一隻大肥雞、一塊半生的羊肉,番將自己割了遞與蔣竹山吃。你道為甚麼這樣敬他。原來有個新得婦人收做老婆,極是愛他。舊有心疼病犯了,吃不得飯,要叫蔣竹山用藥。竹山進去看脈才認得是西門慶家李嬌兒。嫁了張二官人,擄來營裡。說此乃胃脘疼,非心疼也。不過一帖而愈,喜的個番將如得了神仙一般。也是他活該發跡,即時立了一方,名曰去寒薑桂飲。
  乾姜 草荳蔻 良姜 官桂各一錢 厚樸 陳皮 砂仁 枳殼 甘草炙 茴香 香附各五分
  以上姜三片磨木香同服。
  竹山取開藥包內,將咀片細藥。看著煎了。一服而止。把個乾離不喜的極了,賞了一錠大元寶。換了緞衣服,只在大營聽用。
  卻說四太子金兀術因立了張邦昌,紮營在汴梁河上。猛然得了瘟疫之疾,就要起營回京,來傳乾離不上東京分兵屯守。這乾離不星夜馬上趕去,就帶著蔣竹山去治病。到了大營,見了兀術太子,說是我營裡有個蠻子,會治病的到此。傳蔣竹山進去看了脈,知道是受了南方暑熱,得了瘟症。只用了一帖麻黃桂枝湯,竹山在面前煎了。因恐兀術疑心,先跪下飲了一半,才送與四太子吃。半夜一汗而愈。這兀術滿心歡喜,賞了一件狐狸袍子,貂鼠暖帽,藍緞番靴;又是一個馬,一匹金鐧,鞍轡一付。留著在他營吃一個千戶的俸。一時間把蔣竹山抬在天上,就有數個番兵跟隨,眼見的成了一韃官了。過了幾日,兀術的寵姬何答裡夫人有病,看看欲死。竹山知道是寒症,用了一帖四逆湯。
  大附子一個去皮臍生用 乾姜五分 甘草六錢分作二劑水二鍾煎七分湯服。
  果然次日一汗平服如初。喜的個四太子把蔣竹山半步不離。那蔣竹山江湖嘴熟,又善奉承,兀術待為上賓。些些小事,該打的,該罰的,竹山說說就依了。滿營中兵官都敬竹山,稱為郎中。忽然有一起鹽商的船在河下,一船是貨,一船是鹽,一船是粗重家器。久在東京,因大亂,要裝載回揚州去。不料金兵到了,把船拿住,并鹽商要殺。央竹山說分上,情願出二萬銀子謝竹山。那日兀術太子打圍回來,與竹山吃酒,打著緊急鼓,胡琴、琵琶、一弄兒唱的入鬧,正是喜歡。竹山忙跪倒稟道:客人和他是親戚,求不殺他性命,情願把這貨船都入官,還要謝小人二百兩銀子。兀術便說道:「我這裡用兵使船,叫他把船留下,只不殺他就是你的情了。也不消稀罕他那二百兩銀子,就這三隻船賞你,那鹽船也要賣三千銀子。」說畢,竹山叩頭了。即傳了鹽商十餘人,都是數十萬之家,聞說免死,俱來叩見。兀術說:「你們俱是我的百姓,因要私回揚州,本該殺了。今饒你一死。把這三隻船俱留下我用罷。」每人賞了一枝令箭,只得叩頭去了。兀術使人河下看貨船。都是蘇木胡椒粗細布等物,約有數萬金。又是桌椅、床帳、花梨木、柏楠木的家器,磁器粗重不等,約有萬金之物。只有鹽船,俱是蒲包載鹽,用繩捆垛在船上,使粗席搭蓋,又沒人來買,倒是滯貨。兀術說道:「將這鹽都賞了蠻子罷。賣了鹽,還是我官船。可不知這船上甚麼物件。」正是運去黃金無寶色,時來瓦罐有雷聲。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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