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沈乞兒故園歸夢 翟員外少女迷魂

  林中百舌聲仍巧,洞裡新桃花又疏。
  芳草歸期今尚爾,美人顏色近如何。
  夏侯得似應傳業,詹尹無心為卜居。
  最是深山鴻雁少,一春猶阻上林書。
  話說這金人擄了二帝北去,把這東京城裡,安了一營人馬,立了張邦昌為帝。百姓無主,一任金兵搶劫。這些富戶們先被搜括,已是家業罄淨。也還有身上藏些金銀的,到了金兵一搶,俱是非刑弔拷。把這富戶死的死,傷的傷;婦女擄了去,掉下一身。人人乞丐為生,也顧不得羞恥。
  卻說那黃表沈三,從那日封門搜括把家內金銀盡行入官,還指望有回來的日子。搬在袁指揮家外邊客位暫住,誰知一日亂似一日。金兵不退,擄了二帝北去,又另立了皇帝,把人馬進城紮營,做了他的天下了。這些大衙門大宅子,皇親勳戚、公侯宰相花園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連袁指揮家眷俱趕出來。那沈三的妻子,原是有姿色的,擄了罄淨,只落得金哥沒眼的一個瞎子,和生他的那個醜婢。先還在舊親戚家,這裡住一日,那裡住一日。後來各人生死不顧,誰肯收留他。這沈三就氣成青盲雀瞽,有雙目而無殊,對面看著似人,其實不見,只得拄杖才行。又有一件怪病,脊梁前胸長出兩片黑肉,如蟲鑽蛆咬相似,癢起來必要拳打磚捶才得快活。一日到了夜間,又做一夢,還是送金磚那人。沈三依舊貪心,把磚不放,父子抱著頑耍。醒來時只見一塊大磚在席傍,恰湊怪瘡正癢,兩隻手擎磚打起,好不快活。有一家欠他五百兩銀子,一無所湊,只准一個母狗來。這沈三餓到三日,全沒一人收留,只得牽著狗各家求食,老婆抱著失目的金哥緊緊相隨。初時只說往熟識人家要碗飯吃,難道就是乞丐。後來每日如此,見這叫街的花子都是京城的大人家,彼此一樣無可奈何,也就隨緣度日,連呼老爺奶奶不絕。把一根長繩使狗引路,這狗也有靈性,到了人家門首站住不去,等接了這飯,又走一家。到了長街一時肉癢難熬,只得把金磚高舉打個連花落為樂。看官聽著他道:
  東京有個黃表三,也會吃來也會穿。一生好放官例債,不消半年連本三,巢窩裡放債現過手。他管接客俺使錢;線上放債沒賒賬,他管殺人俺管擔。積的黃金掛北斗,臨了沒個大黃邊。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爺娘不是親,有錢且去敬別人。三年乳哺成何用,娶了媳婦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爺娘餓斷筋。生前不曾見碗米,死後誰人來上墳。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親,三窩兩塊說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爭多爭少要理論。有酒只和傍人吃,自家骨肉做仇人。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親,三媒六證結婚姻。嫌貧愛富竇家女,半路離了朱買臣。牆西有個劉寡婦,守到五十還嫁人。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蓮花落,蓮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親,吃酒吃肉亂紛紛。口裡說話甜如蜜,騙了錢去不上門。一朝沒有錢和勢,反面無情就變心。孫龐鬥智刖了足,那有桃園結義人。蓮花落,蓮花落。
  沈三員外唱罷多時,那街上的閒人也有歎的,也有笑的。歎的道:「這一家米爛陳倉財高北斗的人家,如今乞食為主,無有立錐之地。」那笑的道:「黃表沈三這個光棍,錢眼裡翻身終日鑽衙門,拿訛頭,倚官害民,縱賊窩娼。今日天不殺他,父子雙瞎,使他活受給人現眼,大約快暢的多些。」
  過了年餘,那沈三是受用過的人,那受得饑寒,到了那十二月數九寒天,下的大雪把破瓦窯門屯住。那一時東京通搶掠一空,誰家肯捨。可憐沈三幾日街上打磚,並無人睬。吃了一口冷湯,回來死在路旁。連席也沒有卷,自然送與烏鴉黃犬以為葬身之地。落了金哥,人只叫他小沈花子。漸漸成人長大。不消說父子相傳這一塊磚,是水磨成蘇州澄泥一樣。母子同狗三口,晝走長街夜宿古廟。他也不怕那兵火,他也不想那家緣。常言說三年討飯不肯做官。想其中定有一個樂處。到了南宋登極,金人講和北去。東京漸漸平息。這些花子們,散往各府去赴食。那金哥母子先到山東臨清,住了半年。游到清河縣地方,進得西門來,不往別處去,那狗只往當日提刑千戶西門慶的住宅裡。領進在那大門首,高叫一聲:「老爺奶奶,討一碗飯吃。」
  也是天合有緣。原來玳安找月娘孝哥不見,兵退之後又回縣來。那時城內人家沒了一大半。張二官人全家擄去。這無主的空宅,也是鳥戀舊巢,玳安又住在那舊宅門房內安身。猛見一個狗領著個貧婆,拖個小瞎子進來,抱著一塊磚討飯。心裡好酸,想起月娘孝哥不見。眼中淚落如雨,便說:「小花子休打磚罷,我也是才回來的。沒有家小,有幾個冷燒餅,你吃去罷。」說著拿出來遞與小化子,給狗吃了一半。可霎作怪,那狗擺尾搖頭只在玳安身邊打滾不去,好似見他舊主一般。天色晚了沒處去宿,要在這大門下討把草過一夜。玳安只得依他。那時十月天氣還不甚冷,玳安把炕上草抱了一把給他,母子二人宿下不提。正是:
  鶴歸華表人難識,犬過東門世已非。
  玳安想到我身邊原有帶的劉學官還賬的幾兩銀子,大娘臨出城,交與我收著。不料拆散,如今大娘和孝哥身邊一文也無,就和這窮婆一樣。又想起妻子小玉,那得個信來,不覺淚眼不乾。到了三更方才合眼。也是一靈不散,玳安忠義所感,只見西門慶進來。頸帶長枷,身圍鐵索道:「玳安,你還認得我麼?」玳安道:「我如何認不得爹。」西門慶道:「我因陽世間貪淫害人,閻王把我二目摘去,罰我乞食十年。今日門首小瞎子就是我,那狗就是王婆。你今不忘舊恩,要打探你娘消息,可向東京給孤寺找尋。」說畢,往外走了幾步,又回來道:「堂房門檻下還有些東西,你此時動不得,日後留你用罷。」說畢,把玳安推了一跌。驚醒卻是一夢。聽聽正打四更,一夜悲酸,到了天明。玳安起來看看那小瞎子,與他的娘不知什麼時候去了。又想道:『夢是心頭想,還是念爹的舊恩,想糊塗了。又想道,我且把夢裡說的銀子去看看,如果銀是實,就件件是真了。
  玳安尋了鏟鍋的鏟子,把門關上,走到後堂屋門坎下邊。只見一塊青石,光滑滑的,那得有銀子。看了看,旁邊兩個方磚,一似新安的一般。把磚用鏟子掘了半日,方掘起了一塊,那一塊也隨手揭起,有黃土半尺餘深。用一個小醋壇盛滿,卻有五百之數。玳安大喜,方知夢裡相逢別故主,天邊有信覓離人。這玳安原是好人,後來有些造化,自然識見不同。說道這個銀子。再取出去,又做了來安的禍。況夢裡言語說不可動,只得依行。好個玳安,就把原土掩上,依舊把方磚砌緊。一個門檻往來之地,誰知有寶。那玳安一面打探月娘信息,要上東京找尋不提。有詩說西門慶化身乞丐,再返故園,也是一段因果。
  當時歌舞歡游地,此日悲哀乞化心。
  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
  鴻飛雪跡蹤難覓,犬吠花陰影易沉。
  富貴貧兒同一相,化身無定欲何尋。
  按下沈金哥乞丐不提。卻說李師師自那搜括娼優,奉旨出城以後。那些人家,都剝得赤條條出來,遇見東京大亂,也有被金兵擄去的;也有被官府拘回,又入樂籍的;也有在各村酒店接客的。只有李師師原有手眼,未曾上本,先知道信。把家事就轉了一半出城,珠寶金銀重器和那綾錦上色衣莊,不曾失落一點。他又曾與帥府郭藥師往來。如今郭藥師降金,領兵打頭陣。金兵一到城下,就先差標下將官來安撫他,不許金人輕他家。以此在樂戶裡,還是頭一家。後來在城外第一條衚衕裡,臨河蓋造起一路新房。比舊宅還齊整。因沒有道君,越發大開巢窩,不作那官腔了。
  那時袁家女兒,年已二八,袁指揮夫婦俱亂後死了。大大的開著門面,把常姐改名銀瓶。日日教他撥阮調箏,清歌妙舞。把個銀瓶嬌養的如花花解語,似玉玉生香。他是內院體統,不肯輕見一人。只好看花起早,愛月眠遲。在那小樓窗上,時露出半面來。看那章台走馬情郎柳陌折花的浪子。單單等一個肯撒錢,喜飄風,金十萬銀十萬的,才接他採花。那銀瓶心裡,又想一個宋玉才潘安貌石崇富十八歲的狀元來,才和他偕老。各人心事不同。
  看官聽說,世上的事,偏事佳人才子不得湊巧,紅嘴綠毛的鸚哥偏遇著餓老鴉。自古好事多磨,那有天天一對過到老的。那銀瓶想起當日因打鞦韆,遇見聖駕,後來受了御酒銀瓶,遭著大亂,不得進宮,反落了煙花陷井。父母俱已遇亂身亡,這個身子桃花柳絮一般,也不知嫁得個好人才丈夫沒有。看了李師師家,有十個粉頭,打起來各樣刑法,好不利害。如今這樣敬奉著我,只為留著我掙錢,將來如有一事不遂他的心,也是一樣。這女子聰明絕代,那裡不想到。到了三月三,是上巳佳節。清明已過,各處鞦韆豎起,銀瓶春思懨懨,又愁又睏,懶對莊台。旁有侍女櫻桃,取過阮來撥著,唱一套新習的吳騷:
  【解三醒】恨鎖滿庭花雨,愁籠著水煙蕪。也不管鴛鴦隔南浦,花枝外影踟躕。俺待把釵敲側喚鸚哥語,被疊慵窺素女圖,佳期誤。一霎時,眼中人去鏡裡鸞孤。
  銀瓶一面唱著,一面眼中掉下淚來。想起那日鞦韆上,遇見聖駕,也非偶然。後來遇著兵火連天,一段姻緣,好似一場春夢。又唱:
  【北寄生草】怕奏陽關曲,生逢汴水枯。是江乾桃葉凌波渡,汀洲草碧流雲路。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倩作綰人絲,自家飛絮渾難住。
  櫻桃送過茶來,銀瓶呷了一口,輕輕放下。想起那日清明,爹娘送我過沈家,多少婦女頑耍,如今孤另另一個親人不在眼前。掉下淚來,又唱道:
  【解三醒】俺怎生有聽嬌鶯情緒,誰待去整花朵工夫。正寒食泥香新燕乳,行不得,怕提壺,三春別恨調琴語,一片年光攬鏡虛。消魂處,多則是烏啼冷夜,夢破餘香。
  又想一回。這當日說聖駕在李媽媽家樓上,見俺一面,就遣了兩個內臣,捧著羊酒金緞,聘俺入宮。因何又送在李媽媽家來,今日說是要親選,明日說是要親選進宮。等到半年時,留我在他家,全無消息。看來此話也不辨真偽。怎生把人坑陷到此地。哭著又唱:
  【北寄生草】不語花含悴,長顰柳怯舒。冰壺迸裂薔薇露,蘭乾碎滴梨花雨。珠盤濺濕紅綃霧,怕襄王暮雨近虛無,為誰斷送春歸去。
  按下這銀瓶悲怨,獨坐傷春不提。卻說洛陽有一富家員外,號翟四官人。在徽宗朝納粟,做到金吾衛千戶之職。他家私萬貫,富甲一城。因投在蔡京門下做乾兒,又和翟管家認同宗。才做了這個官。為人雖有些浮財,慳吝貪鄙,尋常一個錢不肯使,卻有一椿毛病單好嫖婊子,不甚擇好歹。家下娶了兩三個院裡人,也花費幾千銀子。他生的一臉赤麻,大鼻凹額,一部落腮黃鬚;五短身才,豐領大肚,倒是富態氣像。只言語粗俗,一身厭氣。常在巢窩裡走動。這些浮浪子弟,有鄭千戶兒子鄭玉卿,王招宣府兒子王三官,這些小幫閒。沈小一哥、劉寡嘴、張斜眼子,都逐日陪他們在巢窩裡打成盤。只有鄭千戶家兒子,今年方十八,因他生得白淨面皮,苗條兒典雅,從小和這些人們有些後庭朋友。也學了幾套南曲,吹的好簫,蹴的好氣球;又有一般武藝,打得好彈弓,一日也打十數個雀兒頑耍。就是個女色裡的班頭,幫閒中的領袖。那翟四員外因這李師師家在城外第一條衚衕大開了巢窩,不比以前借著官家名色拿腔,他和這班人常去閒串。那李師師家有十個丫頭,也會品竹彈箏,折牌識字。
  有個侍女巫雲,有些姿色。翟員外嫖了幾夜,不見出奇。他聞的李媽媽家有個銀瓶姐,是選了進宮的,不出來見客。李師師養如愛女。真是倩人施粉黛,不自著羅衣。這翟員外也就有個扳高之意,只不知這李師師的口氣。又知他是使大錢的。自家又不肯破鈔,正自兩難。
  卻說李師師把這銀瓶作養的花朵一個玉人兒,每日口裡噙著他,兒長兒短。我只有你一個女兒,好歹揀了天下頭一個風流才子,做我的女婿。成了親決不肯把你做下賤。他卻在外邊聲揚出去,是當初道君皇帝親自選過的才人,就要進宮,遇這大亂,才撇在這裡。比我女兒還敬重他,誰敢使他見人。又教銀瓶隔院彈箏,隔窗度曲,樓窗上露出那粉面招人,紅顏送盼。這是娼家慣會拿人的手段,不消細說。後來因徽宗北狩,李師師故意捏怪妝妖,改了一身道妝:穿著白綾披風,豆黃綾裙兒,戴著翠雲道冠兒。說是替道君穿孝。每日朝北焚香,儼然是死了丈夫一般。自稱堅白子,終身誓不接客。一切人來有十個侍兒陪待,好不貴重。因翟員外是個大家,寫了通家晚弟帖子來拜,才待了一杯茶,就進去了。又養著兩個窮內官,時常在門首立著,一似相宮禁一般。又常見人啼哭,說是道君托夢。喬張喬致的,扯天大架子。那翟員外和這些丫頭說要娶銀瓶的話,人都笑他出不起銀子。那日翟員外在客廳上坐下,侍兒巫雲陪著吃茶,只見揭起簾子,一陣異香襲人,一個女子遮著臉往花園裡去了。但見:
  婉若游龍,輕如飛燕。淡掃蛾眉,卻嫌脂粉污顏色;鬆籠蟬鬢,天然風致勝鉛華。裙拖湘水,織就一枝梅。髻挽巫雲,斜簪三寸玉。對客欲回遮舞裙,見人驚走露蓮鉤。
  原來有座花園在後河岸邊,須從客廳前過。銀瓶住著一間小閣子,在花園旁邊。每晚去花園內小亭上,或是彈琴看書,和櫻桃侍女鬥骨牌頑耍。這日李媽叫他彩茉莉花兒晚妝,不知有客,走不迭,使一柄湘妃金扇遮著臉,笑嘻嘻過去了。險不把翟員外,驚開五葉連肝肺,酥透三魂邪骨心。問巫雲過去是誰,雲姐笑道:「翟大爺,你猜猜。這就是你算計的那人兒。只怕你的福小,消受不起。」翟員外知是銀瓶姐了。呆了半晌,問雲姐今年十幾歲了。巫雲道:「今年十六歲。長的苗條,就是十八九歲的。又稱他阮、箏、琵琶、琴棋、書畫,在沈員外家就學全了。俺這門裡還學不到他精處。俺太太不叫他見人,知道他出來還了得。」翟員外和巫雲說:「我拚出一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和你太太說,我梳籠他罷。」雲姐笑道:「俺太太要一千兩銀子下財禮,還怕不肯。你說梳籠他,這又是巢窩裡講包月的話了,少也得三五百兩銀子。還怕俺太太不肯放口哩。我不敢說,你另央人探探口氣兒。」又道:「俺太太常喜鄭玉卿會吹得好簫,你著他來說過,俺再替你幫襯。」喜的翟員外搖搖頭,大踏步去了。不知將來銀瓶和翟員外姻緣成否如何,有分教花柳巷中癩蛤蟆空想天鵝肉,雨雲台畔野鴛鴦別續塞鴻群。
  且聽下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