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大發放業鬼輪迴 造劫數奸臣伏法
入谷尋源久未逢,空花落盡欲誰從?
凴欄此日看秋水,隔院何人扣幕鍾。
衰壯自憐真是幻,世緣方覺淡為濃,
點晴怕泄天人語,敢向長廊學畫龍。
卻說這回書,是閻羅發放西門慶眾鬼一案。雖是遊戲筆墨,並不是作書的杜撰。古書野史上,載著兩件故事。後五代陳隋時大將韓擒虎,仁而有威,行兵二十年,不殺一個平民。臨死時說:「我生為大將,死為閻羅王也夠了。」又有宋朝寇萊公,有妾桃。隨萊公南遷。有病將死。向萊公說:「公前世仙人,妾今緣盡該別。但求葬我杭州天竹寺,公不久也該還本位了。」公又問:「是何位?」妾答曰:「地下閻浮婆提王,即閻羅也。」公沒三年,果有家將見公儀從甚多,騎一碧驢,如飛北去。家將問馬上靈官,說向泰山交代到任。可見這閻羅王不是作書的杜撰。卻說那時閻羅,正是宋朝包龍圖相公當位。又是一個鐵面銅腸。在陽世時,晝斷陽,夜斷陰。何況在酆都正位,提調那宋朝的罪案。
卻說西門慶被武大、花子虛、苗員外一干人,告在東嶽帝君准了。批在酆都閻羅面審,閻君又批曹官分審。那武大的狀,是陰謀司、毒殺司提查。苗員外的狀,是枉法司、贓吏司提查。只有花子虛一案審過,托生去訖。花太監還抱告候審,王招宣還押著林氏定罪,俱不曾結。又有武大出首金蓮、春梅、陳敬濟玩法通姦一案。那些一干犯人,俱提來在酆都城衙門前伺候。但見:
一個是戴枷釘鈕,瘦伶仃不是人形;一個家披髮蓬頭,串風流變成鬼面。鐵鎖盤腰幾路粗,是那葡萄架下繫足赤繩。長板扣脖周遭緊,像那淫器包中束陽綾帶。風月情空,佳人欲心灰冷。磨光計拙,浪子色膽未消。難將黃紙賂閻君,誰敢赤心欺判吏。
原來各司查完簿籍,正在傳審間,忽有一位靈官,手捧黃符,飛前來。說道:「西門慶罪惡重大,係獄帝親准狀詞。速提各司簿籍,一干人犯,閻羅王要親審哩。」嚇得這鬼使奔忙,判官恐懼。各司曹官領著人犯,俱在大堂上下兩邊站立。那西門慶一干人跪在甬道兩傍,真好威嚴。二門外左右兩座大油鍋,約有半丈餘高。只見火燄騰騰,油波滾滾,那鍋的口面不知多大。下邊堆滿乾柴,鐵叉挑著還燒哩。進到三門內,左右俱是鐵秤銅秤,拔舌的尖刀,摘心的利刃,鑽鑿錐剔,異樣刑具。人不識的,不計其數。不消說堂殿森嚴,官曹凜肅。上坐著帶冠服袞的鐵面紅須,就是閻羅王了。別有一盤用刑的惡鬼,俱非人非獸,不止牛頭馬面。才知這閻羅殿果然是盡頭的法地。但見:
七層寶殿,四面迴廊,半明半暗,一天霧氣照漫漫;無雨無風,萬古陰雲寒凜凜。洪爐中點化鐵心人,只得要千錘百鍊;天平上均銅法馬,那敢不六問三推。地藏佛發願,度不盡地獄冤魂,也只為眾生多欲。目連僧救母,填不滿饑腸渴海,原來是習氣難忘。所以善人到此,即為福地,刀山火鑊化蓮花。奸惡到此,饒有功心,銅汁火丸皆妙果。但看陽間之大劫,即知陰府之明刑。舂碓磨,無非斬絞流刑。阿鼻陰山,即在窮荒大漠。或奇瘡惡疾,定為卦背鉤胸。或飛禍天災,即是泥犁油釜。羅剎移在世人前,業鏡不離方寸下。
殿上左懸著一面大鏡,如明月一般,不敢睜眼;右懸著一桿大天平,那盤有婆羅大,不知發放了多少時節。一來一往,也有添上刑具,發下各司的;也有解了放出閒散的;也有鼓吹引導,衣冠著由二門出來的。許久才喚這武大一起進去。那判官在公案傍邊,鋪上原狀。就取當日西門慶調情磨光,某日裁衣,王婆引奸,鄆哥報信,並踢傷毒死的始末。都有本坊土神日遊夜遊神申報城隍,文書月終彙報總冊,日時一字不差。就叫西門慶上去,只是磕頭,全不敢言語一聲。閻羅便問:「你知罪麼?」西門慶上前,趴了兩步,說:「小人無知犯法,也全受王婆兩下的虧。不是王婆,小人原沒有下毒的心。」王婆分辯說:「你與了五兩一錠銀子,買了一區白綾,才替你做下這事。王爺詳情罷。」閻羅大怒,即喚執鞭力士,各打一百。打的血流骨折,死而復醒。西門慶還要辯,即有二鬼各執同巴掌,打去門牙四齒,西門慶才不言語了。即喚潘氏上來,唬得金蓮小腳難挪,細腰亂顫。平日罵人的巧嘴,淫的機心,也不知唬的那裡去了。顫篤跪在案前,叩頭無語。閻羅再問,只得從實細說一遍。與陰簿無差。閻羅大怒,說:「此鬼久該打入阿鼻,遍受十八層刑法。因何囚禁不見皇堂發放?」傍有宗靈宮司官跪倒,呈上托生的全案。閻羅看畢,才知潘氏與武大原係前冤,還他毒殺之報。只有偷奸一案,從減發放。發在姦淫司大熱臭海地獄裡受罪。正待發放,早有武大的首狀,告他在獄引奸,有亂陰律。閻羅拍案而起,二目圓睜,大喝一聲,好像霹靂相似,震的殿堂皆動,口中噴出火來。
那金蓮春梅敬濟三人,早被青面大鬼鐵叉自背穿透。閻羅即命先下油鍋,煮三個時辰,然後定罪。可憐這兩個紅粉佳人,一個風流浪子,赤條條叉挑當心,直到鍋邊,踏梯上去,拋入那熱騰騰滾油之內。把那雪嫩的皮膚,粉團的屁股,當日如何受用。那消一碗茶時,在那油鍋裡翻波逐浪,好似金魚戲水一般,一上下弄成三堆白骨。到像個賣油炸果子的。紐成股兒,飄在上面。想是炸子酥麻了,也不知甚麼滋味。那西門慶在傍看見,真正骨軟筋麻,攤成一塊,伏在地下只是念佛。約有三個時辰,鬼使將鐵笊籬取出,還是人形,只是光骷髏了。
西門慶心裡想道:「金蓮已死,再要審我,只推在他身上,也沒處對證了。」只見一個鬼判,跪下領了一柄小小毛扇。將這三人的骨頭用扇一扇,黑風一陣,吹的白骨仍化人形。婉轉哀號,如刀刺心,不堪疼痛。依舊跪在階前,另聽發落。這西門慶才知地獄中碎剮分屍,俱是業風吹活,要遍受苦的。比不的陽世間,一死了賬,又不知批了甚麼罪名。把武大一干人犯趕下來,交與原司官領去。再叫苗員外一起,是受賄縱冤事。先叫苗員外上去,說了一遍。早有判官將當日船上苗青夥賊殺主家僮抱告,和那苗青用金銀賄買門慶的始末,俱有淮河水神三元三官申文,與清河縣諸神彙報冊籍一無差。閻羅叫西門慶說:「你姦淫縱欲,罪大已極。又借官賣法,把一個殺主的賊奴,輕輕放脫。那苗曾一命含冤未報,奸貪極矣。」喝令力鬼取銅鑿鑿去雙目,又將長刀剔去眼睛,扯出二條肉絲,有一尺長。從此門慶兩目俱盲,遂成瞎鬼。
再查苗曾致殺原因,只為平生貪財。行商專用假銀偽貨,鬥稱不平,利心太巧,以致殺身。既得現報,免究,仍給人身,托生平民去了。苗青先問凌遲,受了陽報,再定陰刑。二獄審完。西門慶一干人犯,仍批各司領去受罪。那花太監王招宣俱批了別司。才出得二門來,只見來了一起重犯,一千餘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那徽宗朝五個赫赫大奸臣。名號五鬼:童貫、蔡京、蔡攸、高俅、楊戩、王黼。因宋朝大劫,奉玉帝命,先取五人陽魂定了罪案,才受陽報。這一時拘到了投文進去。因眾大臣不比凡鬼,閻羅即立起下,一一傳進。鬼吏將收魂索去了,眾官整衣而入。這裡不用拜帖,久已道名了。那五老序陽爵相次而行。因童貫封王居首,蔡京父子入過相的為次,其餘一齊並行。上至下,兩邊侍立聽審。閻羅依舊上座。只見傍立二判,各將大簿十餘冊捧來細看,有兩個時辰。但見閻王咬牙切齒,睜目張須,把那生鐵臉一變大罵:「誤國神奸,貪功害國,禍及生民。萬剮不盡。」大喝革去衣巾,也不見有人來剝,只見六人已赤條條裸體跪在案前了。先問童貫妄開邊功一案,那判官先把陣亡人數轉在案上,又把姦殺平民報功一一開載明白。童貫不敢辯,叩頭畫了供狀。又問蔡京諂佞誤國一案;蔡攸傾父專權一案;高俅王黼楊戩各人俱賣官通賄。案案相同。閻羅問了一遍,蔡京才要分辦,把業鏡台一照,六個賊臣,昏夜私謀欺君誤國的事,件件圖出真形,如刻的印板相似,那敢不承,一一俱畫了招。甘伏其罪不勞動刑,批在司曹細審定罪。那堂上金鍾一響,後殿仙樂簫管一齊奏起。大門外大炮三聲,早有金童一對,執香爐分左右導引。閻羅退後宮去了。那西門慶並童貫兩起重犯,往外飛跑出衙門來。各曹鬼使不比前番。俱各銅枷鐵扭,剝的精光。也不論那男女醜陋仕宦的體統,俱打入死牢而去。原來這各司擬上罪去,不批駁另審,就如准丁京詳一般。一面托生,一面受罪,把三個魂,分做三下裡。還有一世不能完,另轉一世,一獄受了苦,又轉一獄的;到一個地方,又發一個地方,過一個衙門,又一個衙門。說明此理,好看後面報應。
不消半月,那西門慶的陰魂,問成犁泥到第七層地獄。他的陽魂,一轉托生在東京沈越為子,作失目乞丐;再轉作一內監,割去陽物;三轉作一犬善終。三案方結。潘金蓮的陰魂,問成刀山第九層地獄。他陽魂一轉托生黎家為女,名喚金桂,終身無配偶,閉陰而死。兩案方結。春梅陰魂,問成屎臭第六層地獄。陽魂托生京北孔家為女,嫁與宦門為妾而亡,再轉一女,生丑疾終身不嫁而死。王婆陰魂變狗三世,入阿鼻獄中。陳敬濟變乞丐餓死。一案即結。童貫殺人太多,陰魂問成十八層阿鼻地獄。一世變馬;二世變牛;三世變犬;四世變雞。俱以殺償報。散入化生,不得人道。蔡京父子高俅楊戩王黼等,同奸誤國,陰魂問成餓鬼地獄。三世俱托生陣亡兵卒,罪完方許托生。直到了中元地官之辰,將刑名罪案一樣數十冊,先申了閻羅准了。方申東嶽帝君,又申三台二斗三元五帝上下諸神。那東嶽帝君總匯一冊;申報昊天玉皇上帝,以結眾生冤債。比陽世刑名更是精詳,誰敢有分毫私曲。
卻說曹官定罪已畢,申文報了大堂,准下來。到那日過堂,又將眾鬼陽魂發到回陽司,照依斷案,俱各托生而去。把陰魂發到地獄各司,該自第一層受罪到第幾層,俱哀哭而去。只有西門慶失目柱杖而行,過大堂時,閻羅賞了金磚一個。喜喜歡歡,又一路打探沈家是個員外。還想依舊為人,這番定要改過修福,不受這鑿目之苦。鬼使扶著,又不知路高路低,只見耳邊風響,腳不沾地。黑茫茫忽見一點燈光被鬼使一推,早不覺落地,哇的一聲。正不知是甚麼去處。只為黑心好色,送條柱杖渡迷津。賊根貪佞,賞塊金磚呼主父。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