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沈富翁結貴埋金 袁指揮失魂救女
福有因緣禍有門,甘同枝葉苦同根。
果隨瓜豆人人種,水滴堂前點點痕。
慳父必然生蕩子,棘叢安得產蘭生。
百年冤鬼來尋債,隔世追還地下魂。
如今單表汴京城裡的一個大財主,姓沈名越,號超寰。他父親是錦衣衛番役出身,專好在京拿人訛頭,通大線索,後來死了。生下沈超寰,更是乖巧。頂著父親差使,六部九卿內官廠衛二十四座衙門,走得爛熟。先在童貫京營裡,吃一分守備錢糧。後來和高俅蔡京這五個大權臣宅裡大管家結了親,拜成兄弟,就大弄起來。又認了靈雲素做乾爺。拜李師師為義弟。不止外京,連司理太監提督三宮的老公們,沒一個不通氣的。因此京師起他一個混名:叫做黃表沈三。因他專騙大錢,幾千幾百兩不還人家。只買一張黃表,寫張誓狀燒了,再不還了。或是他人該他的錢,還了幾千幾百兩,又賴人家重還。也寫一張黃表,和人神前賭誓。又沒良心又有錢有勢,誰不怕他?所以綽號黃表家。
在舊綿花小巷居住,後來在駙馬街買了宅子。蓋的一池水一般樓閣亭台、花園書房,俱照內裡款式。又有一般能吹能彈的小娘子,才嫖的熟了,收在家裡。或是良家私窩,看上眼,就假裝放賬,不消半年滾算來。城裡當鋪鹽店香臘店細緞店,何止二三十處。伙計有一百二十人。也就是現世的石崇,出名的猗頓。他一生得利的是放三樣錢:第一放官例錢,選的新官取京賬的。俱是六折六兩算十兩。每月十五分利,不消一年,只六十兩,連本就該三百兩。又不知是什麼天平,放銀時一兩少二錢,還銀時一兩多三錢。又好灌鉛蓋頂,火逼白銅,造的假銀色,誰敢去換?第二放巢窩科子錢,那京城樂戶行首,何止一二千家,揀有好小娘的,與他三百五百兩,比官例賬又重二分,俱是按月去討,年月也取著二三千利錢。一月不到,利滾作本,常常把一家行戶全准了。整年不夠還他的利錢。第三是放響馬錢。拿著強盜響馬,有用錢買命的。他全管上下使費,救出命來每一百就算一千。強盜靠他救命,每月來納進俸,誰敢少他一分?手下賊頭,何止千餘。所以奇珍異寶般般有,堆玉積金事事強。只少一件,年過六十無子,生一個就死一個。也有懷孕的,到老不見個苗。一屋老婆吃飯罷了。如此大錢,他平生一文不捨。就是人情往來,百錢的也沒有。因這靖康皇帝喜花石綱,他就開了花石店。蘇杭盆景無般不有,在艮岳後街上。那時士大夫家家俱尚花石,一盆虎刺,有賣到三百兩,掙錢更多。道君皇帝也常取進去,有好的賞賜五百兩。直到金兵過河,還拿將大天平稱銀子。家下蓋造樓房不歇工。
他小舅子袁指揮,和他對門居住,是世襲鷥儀衛指揮。五十多歲,只有一女,叫做常姐,常抱到沈家玩耍。且是生得眉清目秀,一個小小口兒,乖巧伶俐當不得又會哄人。沈家沒個孩子,常是姑娘長,姑娘短,哄得沈三家一群婦人,看如寶貝一般。常是過來玩耍,一二日不肯放回去。年長十歲,又好個苗條身子。就學念曲識字兒,見了骨牌,一見就會。又早纏的一點點小腳兒,梳著個小小假髻兒,就是個小牙人兒一般。沒人不愛。後來兩下親戚走的熟了,因沈三家無子,眾婦人就商議:把常姐過繼來,養著玩耍做伴。袁家娘子不肯,只許兩下走著都叫爹娘。那常姐又會哄人,娘長娘短,叫得沈家老婆比親生的還稀罕他。衣裳金珠墜子,常常的送來不絕。
後至金兵亂了,沈超寰算計這金銀寶貝,盡是不少,那裡去藏?就在那住的群樓花洞水窖之下,穿井有十餘處,把金銀打做大磚。用漆漆了一層垛起,約有二丈餘深。使土培平,鋪上磚石。偌大一個大宅院,那裡去找?卻暗暗記了不提。看官,你道這個妙不妙?正是人心如此,天意未然。有詩道得好:
百歲光陰苦不多,勞心多算欲如何?充饑不過三頓飯,覆體能穿幾匹羅?金玉千箱尤盜賊,田園萬傾怕催科。夜來脫襪離魂殼,一個銅錢帶得麼?
且不說沈越藏金,癡愚可笑。且表這袁指揮家女兒常姐,那日從沈家過了二日,頭痛胸悶,赤眼紅腮,只是要睡,不住聲的哭,幾日全不飲食。忽然夜間和她母親睡在床上,只聽她忽然大叫一聲,跳起來,兩眼圓睜道:「這家事不是我轉盜與人,是你許下謝他的。就是嫁了人家,也是沒奈何。誰見我接他過牆來,先奸後娶的?」說畢,又大叫一聲,滿地打滾。一似有人打的一般,身上一塊青,一塊紅。哭了一會,就沒了氣,只是心窩亂跳。嚇得袁指揮夫婦,半夜點燈,叫著常姐,只不答應,兩個小眼閉的緊緊的,臉似金人一般。兩口兒哭得沒法了,半夜裡去叫前門上師婆老劉來看。說是中惡,拿符水桃枝香紙銀錢,剪個紙人兒,用漿水往東方送,說是遇見鬼了。守到天明,只是不醒,慌的對門沈家一群婦人都跑過來圍著,哭我的嬌兒心肝,亂成一塊。拿姜茶涼水往小口裡灌,那常姐那裡得醒。只是大家抱的抱,哭的哭。把她常穿的一件大紅皺紗小衫兒,紮花白綾比甲兒,豆黃紮花小裙兒,替她穿上。又把一雙金嵌寶石小白玉墜兒,給她帶在耳朵上。忙忙把個小油髻兒,紅繩兒紮在小小髮辮上。插上兩朵珠花,換上一雙小小紅鞋,停在房裡小床上。大家圍著痛哭,那沈越過來,看了一陣,也自心酸。叫人去看杉木去了,又叫黃醫官取抱龍丸去。袁指揮娘子倒在地下,哭的昏迷,眾人勸個不住。
不一會,黃醫官進來。婦人且躲開。黃醫官只用一指先按右手尺脈上,又看了關寸二部。一會又取右手心脈肝脈三部俱看完。笑道:「姑娘不死,非三日即五日可以還魂。此是業鬼造冤,前生的罪,犯了個閻王關不消下藥,且把這抱龍丸用薑湯灌下養她的元神罷。這房裡燒香唸經,方可懺悔。等三五日心口裡漸溫,就好了。」說畢,黃醫官要別。沈越請到對門,待了一盞空茶。倒是袁指揮過意不去,封上二兩書儀謝了。這婦人們守著姑娘不敢哭了。將藥灌下去,牙關緊閉,又流出來了。不住手去摸常姐心窩,果然溫暖,只不見有氣。這婦人守著不提。卻說這場因果,你道這女兒是誰?
他也曾倚門賣俏,隔牆花影引情郎。他也曾待日迎奸,半夜星前排色陣。
夢短的鴛鴦,前世裡因緣,未能偕老;轉生的芍藥,初春時花蕊,又被摧殘一靈不返。正在東嶽案旁邊,兩世相尋,還是西門房院裡。舊債未還新債起,前冤又惹後冤來。
原來常姐是李瓶兒托生的。那年西門慶來京朝覲時,就托了夢在袁家尋房住下,至今生長十一歲。西門慶死後,花子虛告狀,拘他對審。才知是偷托生在東京袁家。一路鬼使尋來,把陽魂捉去,昏迷不醒。卻說李瓶兒被鬼使夢中牽去,到了東嶽門前,還是當初死的模樣:面容兒黃瘦,細弱堪憐,嬌容如畫。見了花子虛西門慶一干人,在衙門前。想起前情,不敢啼哭。不一時,叫到一個官府案前跪下。花子虛把那上牆喚貓,階梯過院行奸的事說了一遍;又說他陷在官司,被西門慶坑騙多金,致病身死,又將金珠錦緞,蘇木胡椒,一百八十顆西洋大珠,螺甸大床,盡被西門慶盜去,約值萬金;晝夜行奸,並兩個丫鬟奸了娶去,一一說個詳細。只見花太監跪在旁邊,哭哭啼啼,訴傾家奸盜之害。西門慶無辭。司神大怒,先把西門慶箍腦夾腿,發上碓舂地獄去了。後查瓶兒與子虛,本命生辰,因何不合?以致盜財私通。判官將簿上來一看,才知花子虛命犯耗星,原該赤貧,不應有妻財之福。又因花太監家財,係盜取官物,不合成家傳後。那花子虛又沒有得橫財的命,天遣耗星以破其家。李瓶兒原無大罪,不合私通西門慶成奸,只問個仗罪,重打一百,釋放回陽。該失身娼籍,自縊而終,也是個絞罪。花子虛該托先在鄭千戶家為子,使瓶兒日後填帳俱在後日報應不提。
卻說袁指揮一家,守著女兒到了三日,全然不醒。待說死了,又心口溫溫,時常跳動。買個杉木匣,漆得光光的,不忍盛殮。就有那王師婆、李師婆、張姑子、劉姑子日夜來看。這家說該跳神,那家說該拜懺。袁指揮只這一個女兒,如何捨得。只得上華嚴寺,請了六個尼姑,在房中間安下壇場,拜梁王懺婦女一家隨著跪拜。直拜到第五日,那常姐如夢如醒,忽然嚶嚶哭了一聲,又沒氣了。這些婦女,見常姐哭了一聲,如拾了寶貝一般。忙來抱的抱,拍的拍,哭的哭。和沈家一眾老婆,都擠滿了一屋。一時鬧動了東京城,說是女孩兒死去五日還魂,豈不是件異事。才服了黃醫官脈理。那常姐漸漸活了,父母問他病中之事,竟一些也不知道。自此以後精神養好,一發嬌慣。
不知後事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