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生前造孽好色貪財 死後報應孤兒寡婦

  金谷園中春草生,當年池館一時平。何來乳燕尋華屋,似有流鶯喚畫楹。
  客散聲歌明月下,兵殘礫瓦野煙橫。秦宮漢闕皆成土,流水年年不住聲。
  芙蓉脂肉綠雲鬟,泣雨傷春翠黛殘。歌管樓台人寂寂,山川龍戰血漫漫。
  千年別恨調琴懶,幾許幽情慾話難。回首舊游真似夢,寒潮惟帶夕陽還。
  話說《金瓶梅》一部小說,原是替世人說法,畫出那貪色圖財、縱欲喪身、宣淫現報的一幅行樂圖。說這人生機巧心術,只為貪圖財色,猛上心來,就毒殺他人,奸娶他的美婦,暗得他的家私,好不利害。白手起家,倚財仗勢,得官生子。食的是珍饈,穿的是錦繡,門客逢迎,婢妾歌舞,攀高接貴,交結權門,花園田宅,極盡一時之盛世也。不過一場春夢,化作烈火燒身,不免促壽夭亡。富貴繁華,真是風燈石火。細想起來,金銀財物,妻妾田宅,是帶不去的。
  若是西門慶做個田舍翁,安分的良民,享著幾畝的良田,守著一個老妻,隨分度日,活到古稀善病而終,省了多少心機,享了多少安樂。只因眾生妄想,結成世界,生下一點色身,就是蠅子見血,眾蟻逐。見了財色二字,拼命亡身,活佛也勸不回頭,沒一個好漢跳得出閻羅之網。倒把這西門大官人,像拜成師父一般,看到翡翠軒、葡萄架一折,就要動火;看到加官生子、煙火樓台、花團錦簇、歌舞淫奢,也就不顧那髓竭腎裂、油盡燈枯之病。反說是及時行樂,把那寡婦哭新墳,春梅游故館一段冷落炎涼光景,看做平常。救不畚那貪淫的色膽,縱欲的狂心。
  少年子弟買了一部,看到淫聲邪語,助起興來,只恨那胡僧藥不得到手,照樣做起。把這做書的一片苦心,變成拔舌地獄,真是一番罪案。我今為眾生設法,就把這《金瓶梅》緊接一百回編起,使看書的人,知道西門大官人不是好學的,借此引入獻出良心,把那淫膽貪謀,一場冰冷。使他如雪入洪爐,不點自化,豈不是講哲學的機鋒,說佛法的捧喝。
  閒話休題,且講正傳。話說《金瓶梅》一百回終,內說西門慶死後,生子孝哥,與吳月娘度日,家業凋零,群妾離散。金蓮、春梅皆因好色,不得其死。過不得一二年,家人小廝逃的逃,十人中存不得一二個。生意買賣漸漸不能如前,折的折,竟一文也沒得進門。檢點家計,有如秋葉之落,又如春雪之消,不是動人嘲笑,就是惹人談論。
  到了欽宗靖康十三年間,遇著金兵大入中原,把汴京圍了,擄掠金銀子女無算。講了和盟回去,不消一年,傾國又來。那時山東河北地方,俱是番兵,把周守備殺了,濟南府破了。清河縣地方,去臨清不遠,富庶繁華,番兵土賊一齊而起。那些膽小的早逃的逃躲的躲,紛紛不絕。
  玳安打探得知,只得報與吳月娘知道,吳月娘聽得,直嚇得如癡如呆,連話都說不出來。欲待隨眾躲避,偌大的房屋家計,卻叫誰人看管;欲要守定不逃,又恐怕倉促中被金兵擄去,豈不出丑。我便拚著一死,又想這三四歲的兒子一旦也遭屠戮,便要絕了西門大官人之後,倒不如棄了家計,且留得母子性命再作區處。算計定了,便叫玳安將家中房屋,該封的封,該鎖的鎖,且遮掩一時。又在家捱了一日,見信息越緊,人家逃躲的絡繹不絕,便按納不定,只得叫小玉抱著孝哥,玳安拿著盤纏並隨身行李,相伴出門。
  這吳月娘從來出門,俱是乘轎,用雙僕跟隨,何曾自走一步,今見事急,只得步走。但走便走,終是不慣,見了人未免退退縮縮,才走得三五百步,剛轉得一個彎,不提防一陣人亂烘烘衝將來,口裡只說不好了,金兵已在後面了。
  月娘吃了一驚,便顧不得好歹,只跟定小玉,抱著孝哥往前急走。及走得出城,心才放些,再回頭看時,早不知玳安是在哪裡衝散,竟不見來了。欲待找尋,又不敢復入城中;若要等待,又怕撞著金兵,沒奈何,只得隨著眾人,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了二三里路,忽遇見一個大寺,問人說是永福寺。眾人就有坐在寺門前歇息的,也有進寺去躲藏的。
  吳月娘此時已走不動,只得也走進寺裡來,看看光景。說也奇怪,不期這永福寺的僧人,蓋造大殿時,西門大官人曾舍了五十兩佈施,時常送盒盤來走動,一向認得吳月娘。今日忽見了,雖知大官人已死,卻曉得吳月娘還是富室,不敢怠慢,只得慇懃款待,留他在一間淨室裡存身。
  吳月娘到了此時,便是受恩深重,喜出望外,也算得他鄉遇故知了。不料躲不得一二日,金兵到來信息一發緊了,這永福寺僧人,雖說是個和尚,卻身邊有些積蓄,也怕有失,便顧不得吳月娘死活,竟趁著黑夜,悄悄躲往遠山破寺去了。
  到了次日,吳月娘起來,只見躲難婦人越發多了,這幾個和尚早已形影不見。那寺外往來兵馬,一日何止過去三五千,幸喜各去攻城,不入寺中搜覓。
  月娘便躲在寺裡,只嚇得膽驚心慌。小玉抱孝哥在懷中,見娘驚慌,也只是哭泣。躲了十餘日,眼見得金兵搶過兗東一帶地方,撤回汴梁大寨,圍困京城去了。真是殺得這百姓屍山血海,倒街臥巷,不計其數。
  大凡行兵的法度,殺的人多了,俘擄不盡,將這死屍堆垛在一處,如山一般,謂之「京」觀,誇他用兵有威震敵國之膽,這是古今行兵通例。這金兵不知殺了幾百萬人民,築成「京觀」十餘座而去。但見:
  屍橫血浸,鬼哭神號。雲黯黯黑氣迷天,不見晨辰日月;風慘慘黃沙揭地,那辨南北東西。佳人紅袖泣,盡歸胡馬抱琵琶,王子白衣行,潛向空山竄荊棘。覓子尋爺,猛回頭肉分腸斷;拖男領女,霎時節星散雲飛。半夜裡青磷火走,無頭鬼自覓骷髏;白日間黑狗食人,有嘴烏爭腸肺。野村盡是蓬蒿,但聞鬼哭;空城全無雞犬,不見煙生。
  不止一日,那些逃難婦女和吳月娘俱白日藏在佛座經櫃底下,夜間在香積廚取些剩米就佛前香點起火來,做些稀粥吃了,天未明,依舊又躲伏在黑暗裡。後來金兵過盡,漸漸有人行走,那些婦女們各自回家。也有找覓兒女的,也有在死屍身傍找覓丈夫的,俱各去訖不提。
  止剩月娘領著小玉,抱著孝哥,不敢回城。指望遇著熟人,問城裡信息,才敢回去。到夜間烏黑黑的一個大空寺,只剩得他兩個婦女一個孩子藏在裡面。孤孤淒淒,好不苦惱。
  那日正是七月七日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之夕,唐明皇與楊貴妃,在長生殿夜半人無私語,生生世世願為夫婦之辰。吳月娘和小玉,藏在東廊盡頭一間伽藍殿座下,鋪些乾草,和衣而寢。恰有三更時候,只見月色沉陰,佛燈隱隱,遠遠聽得野外好似鬼哭之聲,啾啾唧唧來的漸近,嚇得月娘忙推小玉,只是不醒。又見幾個梟鳥,在殿脊鴟尾上,叫一陣嘯一陣,亂飛一陣。叫的月色無光,陰氣逼人,好生害怕。
  嚇得吳月娘呆了,不敢出聲,悽悽惶惶似睡非睡,隱隱見有一鬼,頭戴長枷,腰纏鐵索,像是西門慶;一鬼眉彎雙月,項鎖長繩,懨懨病瘦,嬌態堪憐,像是李瓶兒;又有一鬼,披髮遮面,血流滿胸,像是潘金蓮被人殺死時的光景;又有一鬼,濃妝粉面,裸體赤身,嬌聲宛轉,雙眉顰蹙,像是春梅姐貪欲失陰而死的光景。
  忽然雞叫一聲,眾鬼嚎啕痛哭而去,不見蹤影。月娘一覺醒來,驚的渾身都是冷汗。那時有四更天氣,萬籟無聲,一輪明月,正照中天,月娘在睡夢中看得明明白白,真是奇怪。不一時,孝哥醒了,忙叫小玉起來,坐到天明,早有那些逃難的百姓來到寺中找尋妻子。
  恰好玳安前日因被賊趕散,躲在王昭宣府家冰窖裡,藏了幾日,不敢出來。因兵退了,各處尋覓不見,聽得永福寺,躲的婦女甚多,同眾人一路尋來,遇見他妻子小玉和月娘母子,大家歡喜不盡,便商量回家。仍叫小玉抱著孝哥,走進城來,到得城中一看,好不驚恐。
  但見城門燒燬,垛口堆平。一堆堆白骨露屍骸,幾處處朱門成灰燼。三街六巷,不見親戚故舊往來;十室九空,那有雞犬人煙燈火。庭堂倒圍屏何在,寢房燒床榻無存。後花園下見人頭,廚屋灶前堆馬糞。
  月娘進得城來,四下觀看。見那城郭非故,瓦礫堆滿,道旁死屍半掩半露。到了自家門首,獅子街開當店的門面,全不認得了。大門燒了,直至廳前,廈簷廊下,剩了些破椅折桌,俱是燒去半截。走到儀門裡上房門外,雖沒燒壞,門窗已盡行折去。廚房前,馬糞有半尺深。
  月娘又驚又慟,正待放聲大哭。卻好作怪,只見一個老媽媽,從他五娘潘金蓮院子出來,蓬頭垢面,身上又無布裙,倒把月娘嚇了一跳。你道是誰,原來亂後逃生的男婦回來,搶拾這大人家的金銀財物無主傢伙,多有以此起家的。
  月娘忙問道:「你是誰?」那老媽媽也不答應,只見他眼中垂淚,嗚嗚的哭將起來。月娘上前細看,才認的是老馮,原是西門慶家慣走的馬泊六,李瓶兒的舊人。他知西門老爺家富貴多財,有埋在宅裡的,他日日來搜尋,不想遇見月娘回家。
  老馮道:「我的奶奶,你在那裡躲來,叫我尋了好幾日,那裡沒尋到。」又看著孝哥道:「這還是過世老爺的積德,人家好兒好女拆散了多少,恁娘兒們這樣團圓來家,也是你老人家一生行好,沒傷天理。」說著就去小玉懷裡接過孝哥來抱,那孝哥餓了半日,哭著要吃飯。一時鍋灶俱無,哪裡討米去,老馮去腰裡取出一個火燒餑餑來,遞與孝哥,就不哭了。看著月娘道:「這還是我兵來時帶的乾糧,沒吃了。這幾日,都在人家宅子裡,尋剩下的米吃,才剩了這一下。」
  一面說著話,月娘走的乏了,都在破屋石台基上坐下,問這人家誰死誰存的信,好不悲傷。老馮又說他在養濟院裡,親眼見吳大舅被兵殺了,他一家被擄。月娘聽了,大哭一場。老馮又說:「還有許多全了命的,還虧大營催得堅,只在城裡紮了三日營,沒大搜尋。這些燒燬的,都是兵去了,城裡土賊發的火,好搶財物。如今聽得番兵破了東京,不久還要回來臨清駐札,咱這裡怎生躲得住。
  一句話嚇得月娘面色如土,忙和玳安商議,這破宅子如何宿得,又無處安身,到不如還往城外買的喬千戶家莊上,有破草屋,且住這一夜,明日再作商議。就看著老馮說道:「你老人家無兒無女,在城裡也不是久住的,肯常和俺娘兒們做伴也好。」老馮道:「我的奶奶,說的哪裡話,受的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的兩口屋也是燒了,脫不了也是這裡一宿那裡一宿的,我跟你老人家,還是舊人。就有甚麼東西帶不了的,我替你帶在身上,還放心些。」一行說著,大家走出城來。
  那時日色平西,秋天漸短,及至走到莊上,日已落山。來安和他媳婦,聽見月娘到了,慌忙接進屋裡坐下。
  月娘見三間草屋,一扇單門,土炕上支了鍋灶。倒有兩間堆滿稻柴,小玉在窗外一瞧,見有許多大包袱,俱藏在床底下、柴堆裡,亂蓬蓬放著,也不言語。
  月娘見天色晚了,又沒燈油,大家忍饑安歇,只落得一條單被。虧了玳安向鄰舍老王家借了半升米,胡亂做些稀粥,月娘孝哥各吃了半碗,就睡在炕上。小玉和老馮在炕前打鋪不提。玳安、來安俱在隔壁尋宿。
  原來這來安,從小做家人,就不學好,後來西門慶死了,見來保盜財物出去了,也就欺心尋事,終日吵鬧,把當鋪賁四家衣裳偷了,被月娘逐出在莊上居住。今日見月娘失勢,來此逃荒,就生了個不良的心,要乘機劫他的財物;又見月娘空身,並無包裹,未知身邊有無,不敢動手。他那屋裡包裹,俱是乘著兵亂,和土賊過街老鼠張三、草裡蛇劉四、鐵指甲楊七一伙強盜結了十兄弟,先到西門慶家,把月娘埋的衣服首飾,盡行掘出。又各處地下掘了幾個大坑,只不見金銀,此心不死。
  這夜間和玳安睡在隔壁,用話試探,說眼見的這清和縣住不得了,當初過世的老頭兒也積成個大過活,如今俱便宜外人去了,撇下這寡婦孤兒,咱們領著東奔西躲,一個盤費也沒了,難道這些家私,地上的沒了,地下的也沒有?你我還立個主意,和這寡婦說個明白,拿出來防身,救他母子性命。他婦道家不知好歹,一時間番兵回來,大家逃命,撇在空宅子裡,也是瞎賬。
  這玳安是個好人,也就信了,明日使小玉把這些話一一和月娘說了。月娘待要不聽,如今這個身子,又無親戚兄弟,隨著他們逃躲,就不取出銀子來,也是枉然,知道大亂了回家不回家。
  次日天明,就叫玳安來安跟隨著,和小玉進城,只留下老馮看守孝哥。一行人到了城,已是己牌時候。來安先尋了一把鍬、一把斧、一個大皮匣在身邊,不一時,到了宅中,在上房床後樓梯下,找那埋的衣服首飾,已被人盡情掘去,兩個大坑,倒有一尺深。月娘只叫得苦。來安在旁冷笑,又走到翡翠軒東山洞裡邊,揭起太湖石。下埋著一個瓷罈,上蓋鐵犁一面,內藏著赤灼灼、白燦燦、黃烘烘好妙東西,不知是什麼物件。正是:
  眾生腦髓,萬民脂膏。得之者生;排金門,入紫闥,布衣平步上青天;失之者死;遭鞭樸,受饑寒,烈士含冤埋溝壑。福來時如川之至,運去時無翼而飛。才人金盡,杜子美空歎一文錢;國土囊空,淮陰侯難消三日餓。呼不來,揮不去,中藏著消息盈虛;滿招損,樂招災,更伏下盜賊劫殺。
  月娘取出一窖金銀黃白之物,約有一千餘金,喜的玳安、來安手忙腳亂。一半放在匣內,用被包了,盛不盡的,二人解下腰間搭包,裝起停當,先出城去等候。
  月娘與小玉又到佛堂裡銅佛座下,取出一串胡珠,一百單八顆,是西門慶得的花子虛家過世老公公原在廣東欽差買珠得來的,悄悄收在身邊,縫入貼身衣內,慢慢出宅,尋舊路回莊。及至到了莊上,天色晚了,老馮抱著孝哥接進屋去不提。
  卻說玳安、來安得了金銀,忙忙奔出城來,路上來安和玳安商議道:「這些財帛,活該是我們的,你我平分一半,多少留些給這寡婦也就夠了。不然,他拿這些東西敢自家過活不成,遇著那沒良心的,連他母子性命還不保。這財帛也是別人的」。
  玳安聽了只不答應。又走了一二里路,來安就站在路旁小解,樹下歇息,玳安也就不走,只見後面一個人,拿著一條桿棒,牽著一個大黃狗,大踏步趕將來,叫聲:「老哥你們走的好快,等等我同一步也好。」
  玳安二人站住了腳,原來認的是提刑衙門裡弓兵張小橋。大家拱了拱手,說道:「好驚恐,你們在那裡躲來?」玳安笑道:「彼此造化,又重相見了。」張小橋見他二人走的慌,又背著個匣子,破被包著,只說是城裡搶的物件,問是甚麼東西,玳安便道:「空宅子裡,還有些破衣破貨,拾將出來使用。亂后土賊搶了幾次,連人家地皮都捲去了,還有什麼好東西呢?」
  說著話,走了一里多路,張小橋在西村分路,來安趕上路旁,附耳說了許多話,張小橋笑嘻嘻的去了,這二人才回莊上。來安推走不動,坐一會,才走一會,到了莊上,天已昏黑。月娘見二人不到,正在納悶。二人到了,一塊石頭方才落地。來安要把匣子放在間壁,玳安不肯,只得將匣子放在床下,用些破棉花、破甕、破席片暫時遮蓋,再作商議。那些零碎銀子,約有二百餘兩,二人上了腰的,月娘也不提。只說你們帶的東西,各人帶著罷,少不得大家同過日子,看著過世老爺恩養恁一場,只撇下這點骨血,也只在恁各人的心上罷了。說著不覺悽惶淚下,那老馮也來說些好話。
  是夜晚景,便與昨日不同。買些燈油,來安媳婦,也殺了一隻雞,做的粳米飯,大家吃了一飽。來安自去村裡,取了二斤燒酒,把玳安哄個大醉,大家睡去不提。只因這一睡,有分教:驚飛鳥鵲方才定,暗伏豺狼又逞凶。
  不知後事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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