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非奸細計賺白衣軍 是夫妻誤認綠林婦

  詞曰:
  智逐魔生,心機已入迷魂陣。那知敵國白衣來,反是將軍令。若不為他人幫襯,怎得與自家緣分。奸人弄巧,大將無謀,蛾眉得勝。
  賺入多情,甘心讓與風流興。春風撮合別人緣,有甚媒紅贈。恰好是夫妻恭敬,生扭做野花推遜。逼他會合,任你驚歡,嗔伊薄幸。
   右(上)調《燭影搖紅》
  話說沈定國,自從有馮小姐做了妹丈,便已膽壯,一路侵掠騷擾,所向無前,督撫奏聞朝廷,朝廷大怒,著兵部議遣能將,往南征剿。旨意一下,殳勇聞知,十分得意。因一向閑住在家,甚是沒興,乘此機會,便去營謀起復。輦金百萬,托了一個內官,在聖上面前力薦。聖上將殳勇御筆點定,加陞左府都督,援以旄鎖,率領五萬人馬,即刻離京。
  不一月,到了江淮,安下營伍,擇吉發兵,大隊殺入山來。誰知沈定國所據之處地勢甚雄,四面皆山,左右夾水,路徑深折,眾人祇到豹尾關,便不敢深入。就有守山小卒報入寨來,沈定國跨馬提槍,殺奔山前。兩家俱不打話,一場混戰。殳勇真個沙場老練,驍勇無儔,覷沈定國略一破綻,劈面一槍。幸得偏了些兒,不曾傷命,祇鏟去一隻耳朵。沈定國不能戀陣,忍痛而遜。殳勇因路徑不熟,便不追趕,就收兵回營。沈定國逃入寨中,大叫大喊,連皮帶血叫人縫好,祇苦苦求馬大王替他復仇。
  次日馮小姐親點銳卒,出山討戰。殳勇反因昨日得勝,便不看在眼裏,祇令先鋒張彪迎御。張彪領命出馬,馮小姐大喝道:「何物小卒,敢來抵當!饒你回去,叫殳勇自來授首。」張彪也大怒道:「小小敗賊,乳竅未開,也來納命!」兩邊放馬揮戈,各爭勝負。戰未數合,馮小姐偃戈敗走,張彪緊緊追著,被馮小姐回手一槍,正中馬腹。張彪跌翻在地,眾嘍羅一擁而前,生擒活縛,解進寨中。馮小姐將官軍一陣亂砍,血涌成河,大獲全勝,方纔唱凱而歸。
  下馬升帳,眾嘍羅綁過張彪。張彪見馮小姐,挺身不跪,小姐喝道:「你今已被執,何得尚爾昂然?」張彪道:「為國殺身,兵家常事。勝則榮,敗則死,何必多講?」馮小姐道:「今日與大王議事,不暇殺你,權且鎖禁馬房,明日待大王親自號令。」眾嘍羅吆喝一聲,把張彪推到個僻靜處一間空房裏,鎖著自去。
  張彪好生憤恨,看那間空房,四無牆壁,尿糞穢流,是夜,慘霧昏迷,陰風淒切,好不傷心。挨到一更時分,祇聞遠遠有悲號之聲,甚是慘咽。漸漸走近身來,卻是個軍人模樣,因張彪鎖在黑地裏,悄然不覺竟走到間壁一間房裏去,掩上了門,口裏叫疼叫苦。听他像個睡了,張彪不敢做聲,留心竊听。那人口中祇自言自語了半夜,又一會,忽咬牙憤恨道:「我有何罪,把我處到這個田地?打了也罷,還說明日要把我與張彪陪砍哩。 」 張彪听見,暗喫一驚。不多時,那人又低聲罵道:「你便這等猖獗,祇怕天理饒不過你!今總兵奉旨征剿,可惜沒人通他個秘訣。把這個寨兒掃的精光,有何難處?祇不知那張彪今夜關在那裏,可惜這個好漢子,明日和我雙雙的死哩。」說罷,忽放聲大哭。張彪逼清听見,知是個離心士卒,便欲求救,因高聲答應道:「張彪在此,可救我一救!」那人忽驚道:「真個張爺麼?」張彪道:「怎麼不真?」那人道:「且不要做聲,我來救你。」連忙起身,開門出來,走到空房裏一看,喜道:「老天有眼!果然張爺在此。」如飛與他解了綁,扶他到自己房裏去坐,取出衣服,與他穿了。張彪十分稱謝,因問道:「這間聞大哥悲慟之聲,想必有所抱屈,不妨為小弟一言否?」那人道:「不敢相瞞。小子喚名瞿奎,乃是寨中頭目。因大王驕凌虐眾,功勞山積,捶楚日加。小子因有賤恙,故昨日偶點名不到,將我重責四十,已屬無辜,還說明日要斬首號令。如此殘忍,因而怨恨。」張彪道:「士卒有疾,且當體恤憫念,豈有反加慘刑之理?即如小弟盡忠王事, 不意反喪毒手。 大哥若能相救,得以生歸,自然報恩不淺。」瞿奎道:「張爺幸遇小子,便是生機,何消說得。況賊人罪惡貫盈,非是我誇口說,不但能救張爺,兼可略施小計,立奏蕩平。」張彪大喜道:「若蒙大哥相助,果兩成功,自不失腰金衣紫,則今日相遇,豈非大數。但不知用何妙策?」瞿奎道:「大王平日號令,每到定更之後,凡內外軍卒,俱穿白衣軟甲,以備敵兵劫寨,便於相認。且明日大王壽誕,眾將官俱到內營獻壽,必然賜宴,則營伍空虛。張爺祇須致意殳老爺,到明日二更時分,五萬人馬俱穿白衣為號,乘其不備,殺入寨中。賊必誤認己軍,不敢相殺,一時忙亂,自相驚潰,而轉眼蕩平,易如破竹矣。」張彪鼓掌大笑道:「若得如此,真莫大之功也。但你我二人身在牢籠,如何行事?」瞿奎道:「一些不難。趁此黑夜,偷營而出,包管無事。」張彪道:「說那裏話!千軍萬馬層層守護,難道飛得出去?」瞿奎道:「此言不然。今大王賞罰失明,眾心怨叛,故巡防懈弛,宿衛亦少。房中現有軍器,我二人一齊殺出關去,誰敢攔阻?」張彪道:「既承大哥助力,自無畏懼。」便整盜披甲,各執槍刀,一路斬門開道,略不費力。瞬息間,來到殳勇軍前。
  巡兵慌忙報入。殳勇正爾納悶,忽報張彪回來,便立刻傳進。張彪引瞿奎入營參見,瞿奎俯伏在地。張彪把被擒苦情,感瞿奎救歸,並教劫寨的話,一一述了。殳勇喜從天降,連忙扶起瞿奎,十分慰勞,便叫治酒款待。即刻傳令三軍,各備白衣軟甲,伺候听用。到次日晚間,依著瞿奎之計,親率五萬人馬,悄地往賊營劫寨。正是:
  明月灘頭理釣絲,風波一夜少人知。
  魚須莫恨竿頭誤,香餌拋來祇自迷。
  看官,你道沈定國有了這樣一個奸人,可不壞了事麼?原來不然,馮小姐因見沈定國挫銳,誠恐喪氣,故此妙計,令心腹小軍假裝奸細,故意漏泄軍機,獻智劫寨,誘殳勇自來投網,所以既獲張彪,不忍即殺,竟把他做個竿頭之餌,引魚上勾的意思。到得傍晚,傳令大小嘍羅,俱穿黑衣甲冑,埋伏暗處,祇听後營炮響,一齊殺出,眾皆遵令。
  等到二更時分,果然殳勇白衣軍到。大隊人馬銜枚而入,依著瞿奎引路,鋒鏑不驚,果然營伍空虛,如入無人之境,是時正當月晦,夜氣昏黑,祇因衣分黑白,故賊將看得見官軍,官軍卻並不見賊將。殳勇正然得意,忽听後寨一聲炮響,眾嘍羅搖鈴吶喊,周圍接應,把官軍裹入垓心,四面團團圍舍,一場猛戰。馮小姐單槍匹馬敵住殳勇,直戰到三時分,殳勇被馮小姐殺的汗流浹背,力不能支,被馮小姐瞧個破綻,一槍直透心窩。可憐好員大將,死於一女子之手。張彪大怒,挺槍直刺,馮小姐勒馬接戰。未及數合,小姐斂身敗走,張彪那裏肯入,緊緊追道,被馮小姐手挽雕弓,搭上狼牙飛箭,回身一矢,正中左目,一跤撲下馬來。小姐覆身一槍,結果其命。眾軍一陣亂殺,五萬人馬片甲無存,竟獲全勝。小姐收兵入寨,沈定國聞知滅了官軍,一則報泄己仇,二則崔苻振氣,額手稱賀,即拜馮小姐為寨主,擺宴與嘍羅敘功,大家歡喜不題。
  且說康夢庚別了貢鳴岐,星夜北上,五月盡,趕到京師,恰好殿試。聖主臨軒,親覽對策,見康夢庚卷剴切忠亮,欲以第一人置之,後因文字過於激直,語多傷時,稱置一甲第二,授翰林修撰。康夢庚年方十七,早已名登鼎甲,職簡詞林,好不榮耀,祇因記掛著馮小姐姻事,就告假歸娶,聖旨竟批允了。康夢庚連忙收拾出京。這番是欽天顯宦,聲勢烜赫,比前大不相同,官員迎送,轎馬承應,自不必說。祇因走了陸路,長班、僕從共二十多人,獨康夢庚坐著一乘官轎,其餘眾人,或騾或馬,前後簇擁,得意揚揚。不半月,已到淮安。
  一日,天將傍晚,山坡險峻,人倦馬疲,康夢庚吩咐投店歇宿,明日早走。又行數里,祇不見有宿店。天漸昏黑,山愈曠野,康夢庚心裏著急。祇見山拗裏大嘯一聲,沖出一伙大盜,俱執著雪亮的器械,蜂擁上前,把眾人喝住。嚇得幾個轎夫撇下轎子,四散逃命。眾人俱磕頭討饒。許多強盜將行李囊橐盡情卷去,再把康夢庚也攙出轎來,轎中什物一總搜盡。然後一陣鼓噪,鳴鑼入山而去。康夢庚氣得捶胸跌腳,眾家人互相埋怨。不多時,轎夫也來了,康夢庚罵了一頓,祇得忍氣吞聲,光著身子,仍舊趕路。
  行不數武,祇見前面黃旗軒蓋,一行人簇擁而來,馬上坐著個紫衣少年。走到相近,大家冷眼一瞧,那少年便拱一拱手道:「先生何來,乃如此踉蹌而走?」康夢庚見那少年氣概軒昂,豐神秀麗,必是個貴客,便連忙出轎,那少年也跨下馬來,大家作了個揖,康夢庚便實告道:「小弟姓康,名伊再,乃新科榜眼,欽假而歸,路經此地,忽遇一起大盜,把錙裝行李搶劫一空。今前後又無宿店,為此驚惶。」那少年道:「原來是位上相,但此地實是險惡,不想先生適遭其厄。今天色已暮,宿頭尚遠,學生荒居去此甚近,敢屈先生到舍下一宿何如?」康夢庚此時,日暮途窮,正無著落,且喫了許多驚嚇,巴不得要個歇息之地,連忙應道:「若尊府可以相容,實小弟意外之幸。祇是萍水相逢,騷擾不便。」少年道:「學生好賢任俠,實不憚煩,何勞先生過慮。」便遜康夢庚入轎,自己上馬,隨後而行。詩云:
  豪氣軒軒非避秦,桃花何處問迷津。
  誰知仙子猶雙待,賺入漁郎是此人。
  你道那紫衣少年是何等人物?誰知便是馮玉如小姐。小姐因婚姻一事,顛顛倒倒,受盡磨折。不意陡然遇見了康夢庚,終是靈心慧性,眼裏倒還認得。康夢卻因馮小姐恁般打扮,反絕然不相識了。就是被劫之事,馮小姐明知是自家嘍羅所取,卻不好說破。
  未幾,到豹尾關,邀康夢庚入去。康夢庚初還認馮小姐是個王孫公子,及至寨中,見規模闊大,心下轉有些著疑。一等升堂坐定,便開口問道:「足下外擁貔貅,內充武備,不知何以有此殊榮?幸為明教。」馮小姐道:「實不相瞞,此即沈定國之巢穴也。」康夢庚大驚道:「這等說起來,我已身餡萑苻。足下何人,亦居此邪徑?」馮小姐道:「學生名喚馬玉,即沈定國之妹丈。現今拜為寨主。」康夢庚道:「既如此,小弟斷不可留。求足下放我出去。」馮小姐笑道:「先生休想回去,學生正欲久長相處哩。」一面請沈定國相見,一面設席款留。是時,沈定國耳患已痊,聞說有貴客請見,連忙趨出堂來,康夢庚沒奈何,勉強作了個揖。不一時,宴開金屋,燭爛銀屏,彤檐掩映雕梁,花錦周遭裀席。歌翻金縷,曲按梁洲。酒出蘭陵,香浮鑿落。康夢庚再三不飲,被馮小姐百般曲勸,祇得勉飲數杯,終久酒落愁腸,雙眉如結。飲至二更方散。
  次日,馮玉如與貢小姐,說明康夢庚已中榜眼,並昨晚所遇,今現在寨中之故,貢小姐又驚又喜。馮小姐道:「但我窺他意思,於小姐姻事,尚在未決,此去必有變局。 依我愚見, 欲留他在此,與小姐完此盟好,庶無更張之慮矣。」貢小姐道:「雖承美意,但彼尚猶豫,縱大王強之使合,終非其願,他日倘有棄置,豈不貽玷家聲,此說斷然不可。」馮小姐道:「他所疑者,以小姐才貌之未真耳。今親見小姐,必然心折豈敢復有嫌棄?況他已再聘馮氏,萬一先與好合,則小姐不既失之對面,而抱恨終身,又安可使美滿風光,甘心落後?倘康生疑終不釋,但知有馮氏之愛戀,頓忘小姐之前盟,小姐不亦自誤耶?」貢小姐道:「此言豈非甚善。但成婚大禮,當听父母方張,今膝下遠離,心方抱痛,豈可不待父命,敬合自專,貽笑旁人口實?」馮小姐道:「禮敬有變,貴乎用權。舜以聖人而為孝子,尚且不告。小姐身系女流,事處至變,況此段姻緣原系尊公作主,今日之合,正以順父命也,若小姐任其另取,廢置自甘,貽父母之羞,受門楣之玷,較之反經行權、兩全其美者,相去不霄壤耶!」貢小姐被這一番切論,說得俯首無言。馮小姐竟一面諭婢妾,對小姐梳妝,一面料理結親之事,徹心為人,毫無偏妒。莫說凡姿俗粉、貪觀戀愛者,無與爭衡,即求之古賢女中,亦所罕見。時人有闋《北寄生草》曲兒,單讚那馮小姐的賢淑。其詞云:
  你本是同調人,怎做了撮合山?又不是綠林人,怎誤了綠窗面?又不是畫眉人,怎倒與蛾眉便?又不是虎頭人,怎不傍鰲頭彥?不生嫉妒且生憐,偏生賢淑非生怨。
  馮小姐打點各項事體,一色停當,既做主婚,又做月老,轉忙亂了半日,然後瞞著沈定國,悄然來見康夢庚,笑說道:「我觀先生憂懷不釋,神思摧頹,必然心事不寧,或所謀未遂,學生恐先生郁結中傷,特為設一樂境,晚間當引先生赴之何如?」康夢庚道:「小弟身羈危地,禍福未分,有何樂境可赴?足下何必取笑!」馮小姐道:「學生一片真心,豈敢作耍。實不相瞞,祇因有個舍妹年甫及笄,守貞未字,其才與貌,非出自誇,實乃第一儔人物。向欲覓一佳配,言為無忝,奈遍觀俊秀,博訪英才,要皆無當鄙意,先生文章上宿,高步木天,且青年倜儻,才情絕世,傾慕殊久,恨不相值。今天假奇緣,得以親承豐采。因思舍妹非先生之人物不足以隨唱閨鬧,先生非舍妹之才容亦無以克宜家室,故敢斗膽相招。幸無他拒。」康夢庚听見要他做強盜女婿,好生著急,乃力辭道:「足下雅愛,匪不深知,但小弟業為馮氏之甥,此說斷難從命!」馮小姐笑道:「先生所聘得非馮我公之女耶?」康夢庚驚問道:「足下何以知之?」馮小姐道:「東園結社,童稚皆知,豈但學生一人獨曉。然聞先生於馮氏,不過一言之合,且未成奠雁之緣,何須便作乘龍之想?況馮氏已潛奔別境,生死未知,先生棄之可也。」康夢庚正色道:「豈有此理!小弟雖未居婿館,而情實相深。且馮氏之逃,實因小弟之故,為我受此磨折。方且夢寐不安,豈有反負其情,甘為薄幸?」馮小姐道:「學生聞此女得罪於貢氏,故不能安身而去,與先生何與,乃自引咎若此?」康夢庚道:「實有隱情,弟不可告之足下耳。」馮小姐道:「朋友以道合,自當傾心相付,何必深藏隱曲,弟不以告之知己?誠為莫解。」康夢庚道:「大抵事在掣肘,難以明言。足下何必煩絮?」馮小姐道:「既已可為,何不可言?既難告之朋友,何以問之寸心?吾知先生作事,必有悖於禮者,未免捫心自愧,故多隱蓄。學生推測尊意,想於貢氏,必有前聘未諧,而再聘馮氏,參商掣肘,致馮氏不安其身,故有此離鄉之舉。未知然否?」康夢庚被馮小姐說出隱情,猛喫一驚,祇暗暗伸舌,諒不能瞞他,祇得直說道:「足下洞事神明,直窺肝膽,小弟亦何敢支飾。實因貢小姐才美素著,誤與聯姻,且小弟實有情癖,欲求天下第一種佳人,反因情真過信,以為貢小姐決非凡艷。厥後貢鳴岐留寓於山東憲署,小弟留心窺探,豈知所見不如所聞,故去而另聘馮氏。實有這段隱曲,所以不可告人。今既為足下一口道破,不敢不以實情相告。」馮小姐改容正色道:「夫婦關乎大倫,豈因才美而移?且貢小姐何等家風,立身清正,未必甘心為先生見棄。先生身居清禁,名重蘭台,乃作此敗倫傷化之事,竊為先生不取也。」康夢庚听馮小姐一篇正論,凜凜畏人,祇低頭服罪,口不能答。馮小姐道:「若先生自知悔悟,還可救藥。為今之計,祇宜早贅貢門,休棄馮氏,則外議可絕,官箴可保。若孟浪負心,停妻再娶,雖天理可欺,如王章何?」康夢庚沉吟不語,半晌方道:「雖承見教,但業已為之,殊難補過。即無論馮氏才容之美過於貢氏者良多,且靈心慧性,遇我於風塵顛倒中,而漂零異鄉曾不易志。況東園選婿,郡刺招婚,又非無媒苟合者比。足下一旦欲小弟棄之,此言有倫理乎?若是語無倫次,而恕已責人,足下亦何以自解?」馮小姐鞠躬請罪道:「先生真情種也。果系學生失言,毋怪先生之刻責。但今馮氏既不知所之,聞貢氏亦遭擄失之患,二者俱不能以即合。但先生欽給歸娶之假,若究無所娶,得非誑君?學生為先生謀兩全之策,欲令舍妹暫侍衾綢,一則解先生房幃之寂寞,二則實聖上賜娶之恩榮。俟先生二美得歸,自當令舍妹退而讓席。未審尊意如何?」康夢庚艴然道:「足下此言,一發差矣。令妹玉樓貴質,金屋名姝,且婚嫁仰望終身,豈可等於兒戲?非特令妹所不屑,在小弟亦何敢為此。幸足下自重!」馮小姐笑道:「吾有深意,先生勿辭。」
  說未了,祇見眾嘍羅結彩牽紅,懸燈設席,以及樂人、賓相披紅插戴,紛紛伺立階前。康夢庚見了,知已墮計,忙向馮小姐懇求道:「足下為小弟作緣,反為小弟造孽。今二女尚無下落。何忍偷歡?此事斷不可為!望足下垂諒,感恩不淺。」馮小姐道:「今晚必欲先生屈從。其二位美人都在學生身上,包管尋還。」康夢庚道:「足下又來取笑。知二女子在於何處?怎生說個尋還?」馮小姐道:「尋還卻也不難,祇怕尋到先生面前,倒未必相認了。」康夢庚道:「說那裏話!小弟於二女,時刻在心,無夜不入我夢寐,難道忘了他面貌麼?」馮小姐笑道:「先生縱認得貢小姐,祇怕馮氏就與先生對面,也竟視為路人了。」說罷大家都呵呵大笑。康夢庚那知馮氏竟是有心之言。詩云:
  藏頭露尾總情痴,說與情人更著疑。
  不是多情仙出脫,為人為己兩無欺。
  馮小姐也不顧康夢庚的推托,竟不由分說,叫作樂的作樂,掌禮的掌禮,又與康夢庚簪花掛紅,急得康夢庚沒了主意,待要逃躲,被馮小姐雙手拉定,一會兒,賓相迎出新人,中堂交拜。康夢庚亂跳亂跑,馮小姐那裏管他,叫三四個侍妾牽衣執手,生生的捺定了,拜了四拜。然後把紅綠彩綾,將康夢庚緊緊束住,令侍女牽著,推推擁擁,送入香房。
  一路的門戶已層層關鎖,康夢庚逼至房中,好不氣悶,也不想去做花燭,飲合巹,祇向外邊一把交椅上呆呆坐著。眾侍兒扶貢小姐端坐花燭之下,挑去蒙頭,露出天仙般的容貌,愈加光艷,眾侍兒像紅娘一般,又把康夢庚促到台前,與貢小姐對面坐下。
  此時,康夢庚雖無心於此,然不知綠林女子是怎生模樣,便悄然偷眼一瞧,並非別人,卻是貢小姐。與當年舟中相見,儼然無異,祇覺長成了些,容貌比前更勝,一種風流態度,分外可人。心中轉喫一驚,祇得低聲問道:「小姐得非廣陵舟中所見耶?」貢小姐低著頭,含羞不語,祇見一侍兒從屏後捧出一個小盒,向康夢庚面前笑說道:「老爺不必多疑,我小姐有個箋帖在此,請開看便知明白。」康夢庚雙手接著,把小盒打開,卻有個小紙封兒,便在銀燭之下,啟封觀看,卻是三幅花箋,不是別的,上邊兩幅原來就是康夢庚在廣陵舟次、貢鳴岐叫他做下的兩首雪詩,下邊一幅即是山東署中被惑、留下決絕貢小姐姻事的那首絕句,自家手跡,逼真認得。方知真是貢小姐無疑,連忙立起身來,深深揖謝道:「小姐真有心人也,卑人幾為流言所誤。若非小姐守貞無忘,何以逭狂妄之罪?前日在蘇州面見尊公,說小姐為強人擄失,原來此地反得相逢。我康夢庚何幸至此!」
  貢小姐嬌聲宛轉,正言數說道:「郎君既有所歡,何必復念於妾?但聞婦人有七出之例,實未知妾所犯者何事,乃蒙郎君休棄乎?」康夢庚被貢小姐一番責備,自覺無言以解,祇得跪而請罪道:「卑人一時之誤,遂致獲罪高門,悔將安及!今自知孟浪,深悔前非,幸小姐恕之。」貢小姐忙叫侍兒扶起道:「流言易誤,人莫不然。但當日舟中會面,家君實無所欺,奈何郎君尚不深信耶?」康夢庚道:「狡計起自家庭,使我安得不惑?」便將昔日誤見春容,與園樓竊睹之話備述一遍。貢小姐也明知是哥哥與錢魯兩人所設之計,暗暗懷恨。因對康夢庚道:「賤妾遭此離間,不意又得聚首。今既為伉儷,不必更及前言。但郎君所聘馮氏,雖前後有殊,而明正則一﹔雖凌替不同,而門楣無異。且聞其才容未嘗少遜,而智勇尤足過人,賤妾何忍自圖歡會,听其拆離?是欺馮氏者,適以欺郎君耳!今雖大禮已成,還宜分房各睡,待馮氏既合,共享歡娛。」康夢庚道:「小姐有此高懷,雖古賢女,無以加矣。但今時良日吉,小姐又係前聘,還該先賦《螽斯》,其馮氏之席,虛以待之可也。」貢小姐道:「結縭伊始,歡會正長,何必爭此旦夕?且父母方切掌珍之痛,賤妾敢忘膝下之依?豈可貪戀私恩,有違父母,自蹈不孝!郎君請別室安置,不必再言。」康夢庚見貢小姐侃侃正義,賢孝兩全,反不敢多說,祇得獨自個淒淒涼涼,走出外房去睡了。正是:
  話到三更花燭,情分兩地夫妻。
  錦帳夢魂寂寞,紗窗月影孤棲。
  到得次日,康夢庚同貢小姐梳洗過了,便到馮小姐面前,雙雙致謝。康夢庚並告以貢小姐守義,以待馮氏之情。馮小姐暗暗驚服,乃讚道:「小姐高懁雅情,慕千古蛾眉之俠士,吾知馮氏之賢,亦決不相負。」便命治酒敘親。
  三人正講得投機,忽見守山小卒,慌慌張張報將入來,說江南撫院率領大隊官軍,前來征剿。馮小姐听見,遲疑道:「巡撫雖握兵權,但係是文臣,如何可以決戰?朝廷豈無將帥,而必委命撫臣?其中必有緣故。」便請康夢庚與貢小姐回避。即傳沈定國到來,大家商議退兵之策。未知那撫院是何人?沈定國與馮小姐此番勝負如何?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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