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虎頭寨一女子屈服眾英雄 豹尾關兩袿裳權成雙伉儷

  詞曰:
  顛倒扁舟,錯認風流,把陰柔賺入貔貅。笑須眉無眼,逼配鸞儔。做乾夫妻,虛風月,假綢繆。人在河洲,君子先逑,算教他苦樂均由。使英雄氣短,兒女情稠,待綠窗人,綠衣客,綠林游。
   右(上)調《行香子》
  你道馮玉如小姐在毘陵茶肆中所遇,端是何人?原來此人姓沈,名定國,乃是王屋山大盜沈昌國之弟。因沈昌國被玉如小姐戮於陣前,寨中無主,是時沈定國弓馬熟嫻,膂力出眾,且少曾讀書,人物豪俊,故凌知生就立他做了寨主,僭稱中天大王,烏合豪杰,以繼沈昌國之夙志。因王屋山被馮家父女挫了銳氣,便自焚了黃衣寨,仍跋扈而南,在於江淮之間立一寨,曰「豹尾關」,潛匿山澤,覬覦州郡。聞知下路民居殷實,府庫充盈,便有掃掠之意。故沈定國悄然下蘇、常一帶,竊探虛實。這日偶然進店喫茶,不期恰遇見了玉如小姐,祇認是斯文年少,那知是生死仇家。幸馮小姐不露真情,兩下反成知己。但沈定國是個綠林武夫,為何見了這樣個青年英俊便傾心愛慕?因沈定國有個妹子,年方十五,雖非上等佳人,也有七八分容貌,名喚雲姝。沈定國欲替他覓一佳婿,因見馮小姐風流蘊藉,十分中意,且說是將臣之子,文武精通,一發歡喜,故邀至舟中。小姐雖心心念念祇想脫離,怎奈沈定國死留不放,便治酒款待。略轉眼,山珍海味羅列當前,玉斝金樽,連斟疊送。小姐告辭道:「卑人不勝杯酌,且有事在身,必欲奉別,容日特誠到貴地相訪。」纔立起身,沈定國一手攔住道:「不佞雖武夫,不足與言,然忝在肺腑之知,何公子見棄若此?」小姐道:「非敢得罪,實有不得已事,故爾急迫。」丫頭在旁接口道:「相公實有正事,另日到老爺任上相會便了。」沈定國道:「縱有貴忙,何妨遲此一日,斷不可卻小弟薄意。」小姐無奈,祇得坐下。沈定國道:「公子尊寓何處,寓中尚有何人?」小姐道:「行李暫頓東關客舍,尚有兩個小童守寓。」沈定國得了這話,便暗暗叫人將公子行李並小廝另喚個小船搬載了來。自與小姐一頭喫酒,一頭吩咐開船。小姐听見,幾乎急壞道:「晚生有事,豈可同行?況天已垂暮,萬一去遠,不知歸徑,則老先生一片相愛之意轉累及卑人了。」沈定國道:「不妨。公子臺階,另有一舟,現在後邊相候。我與公子開懷一談,盡歡杯酌,即當送回尊舟何如?」小姐道:「小童那知卑人在此,卻來相候?」沈定國道:「恐公子路間少伴,故意著人去報了來的。」小姐便立起身,從艙口一望,果見自家兩個婢女坐一小舟,緊緊尾定船艄。小姐心裏半疑半信,一發驚慌,便將手向後一招,待要喚來問他。誰知佯為不見,反退下幾步。沈定國忙遜小姐復坐,殷勤勸飲。不覺紅日銜山,銀蟾出海,行有三十多里,已是一天夜色。小姐決意告辭,沈定國勉留不過,祇得相送出艙。招小船攏近,沈定國自撫小姐跨下。大家謝了一聲,拱手而別。小姐便如離鉤脫網,掉轉船頭,分路飛搖而去。詩云:
  直處拋人曲處逋,聰明終自入模糊。
  平平大道胡為險,錯認裙釵作丈夫。
  你道馮小姐此去,可脫得這葛藤麼?誰在那船家都是賊人所使,架起兩櫓,黑夜裏盡力一搖,卻回環旋轉,兜過一條小港,仍舊轉出官塘,竟望丹陽鎮江而上。小姐與諸婢女是深閨嬌養,從未出門,那知路徑。搖到半夜,祇不見到,便問舡家道:「方纔來了多少程頭?覺回去甚是路遠。」船家道:「文纔來有五十里。如今回去晚了,大河裏都下了柵,不便叫喚,打從腹裏穿出大塘,又遠兜了二三十里,故此覺得遠些。」小姐祇得和眾婢女略盹盹兒。
  一覺醒來,天已微明,掙眼一看,祇見水光天接,波濤浩渺,大喫一驚。忙問船家,說是黑夜裏走錯路頭,誤到江口。小姐大嚷道:「做船家豈不認得河路?快些攏岸去!」船家道:「相公不要心焦,送你轉去就是。」小姐已知船家是歹人,嚇得魂不附體。忽見四下裏有十來號哨船,都搖攏來,高叫道:「馬相公來了麼?我家老爺差小人們迎接相公到衙裏相會哩。」小姐見不是勢頭,一發著急。盡他大呼小叫,總是不睬,又趁著絕大順風,扯起布帆,不彀半日,便叫泊岸。祇見山林陰郁,曠無人蹤,小姐心搖目亂,不知是甚所在。
  許多人先上了崖,見岸旁有一乘大轎,數乘小轎,並旗傘人夫在那裏守候,一等馮小姐上岸,便抬過大轎請他乘了,眾侍兒也坐著小轎,一包行李,都有粗漢挑著。走了半日,方到一個山坳裏,一路扎營結寨,直接數里。有個絕大衙門,兵馬儀衛威風赫赫。進了三四層高大鐵門,方纔歇轎。
  馮小姐剛出轎門,祇見沈定國迎將出來。身穿袞繡紫袍,腰系玉帶,頭戴沖天軟翅巾,儼然王者氣象,鞠躬揖遜,略不驕奢。小姐心裏雖是驚驚慌慌,見沈定國如此謙卑,反不好發急。直至堂上,施禮敘坐,沈定國道:「不佞心儀俊杰,志切好賢,有勞公子屈尊,不勝負罪。」小姐道:「偶爾一面,謬辱惓惓,但尚未請教老先生官居何職,乃有此恆赫而高牙大烜?奚為駐此深山?幸為明示,以解愚惑。」沈定國道:「公子業已到此,不敢相瞞,不佞名喚沈定國,少負豪氣,長習兵戎,祇恨時不見用,潦倒數年。英雄氣色,不甘郁郁塵衰,因此撇下家園,潛蹤湖海。家兄昌國嘗據王屋山,為馮我公所破,蒙軍師迎不佞嗣位,遂遷徙於此。因乏豪杰為輔,故敢斗膽相延。公子幸不鄙粗豪,以襄不逮。」小姐听了,驚得冷汗如注,因想:「父親與沈賊,彼此仇家,昨若直露真情,便白白償他夙怨。但今身入邪徑,何有出頭日子?若甘心寧耐,則是反面事仇﹔若欲脫身,他又焉肯輕捨?況我是個女子,萬一破綻,死且含羞。」急得進退兩難,祇懇求道:「卑人懦弱書生,無寸長足取。雖大王見愛,祇可伴食齋頭,何濟於事?乞大王另招英俊,再覓奇才,甕牖寒鯫,望即棄逐,感德匪淺。」沈定國笑道:「不佞豈無義勇之士?乃獨注意公子,特有大事相商耳!」便命設宴洗塵,一面傳軍師相見馬公子。
  不多時,祇見凌知生笑嘻嘻步將出來,與小姐一揖而坐,小姐卻認得他是妖術軍師,凌知生倒不辨他是馮家女將。未幾,玳筵開處,鼓樂相喧。牙旗下,虎賁三千﹔畫屏前,金釵十二。青裙按舞,紅袖抒歌。沈定國邀小姐入席,小姐心緒驚惶,憂形於面。正是:
  為有貔貅女,羈留冰玉姿。
  可憐空美滿,悔不是男兒。
  酒至半酣,沈定國開言道:「今日屈公子降此荒壘,實有不揣之言。公子若不見棄,當以實告。」馮小姐道:「大王何事見教?倘若可從,敢不敬听。」沈定國道:「不佞有妹雲姝,及笄未字,因觀公子麟鳳之姿,可葉螽斯之慶,故敢自引紅絲,僭牽白面。公子不嫌丑劣,即當奉操箕帚何如?」小姐听了這話,轉喫一驚,又暗自好笑,忙道:「卑人四海浮蹤,纔慚木石,未兼鞍馬之能,且昧運籌之智,既難賦詩退敵,何堪帥閫乘龍?幸大王別選英才,以配淑女,卑人斷不敢奉命。」凌知生接口道:「大王甚愛公子,且片言已決,豈肯再有變更?公子幸勿峻卻。」便向沈定國道:「請大王即備花燭,學生忝為執柯,速成好合,免得公子尚有疑貳。」沈定國反遲疑道:「婚禮似難強合,今公子尚在猶豫,不好太速。今晚待公子三思熟算,且至明日,行合巹之禮,則公子便無他辭。」小姐見沈定國言語知機,反不敢多說。直飲至月轉西樓,酒闌人散。便令侍女掌燈,送公子書房安歇。
  小姐與眾婢女來到房中,依舊琴書滿架,筆硯精良,卻無半點粗豪之氣。小姐笑道:「文房器皿,原這般清雅,怪道他要招斯文妹丈。」丫頭道:「倘明日再求歪纏,小姐何以抵飾?」小姐道:「我若是個男子,且權耐他一年半載,覷個機會,原可脫身。但我係女流,萬一敗露,如何了得?」丫頭道:「雖是這等說,但小姐業已到此,豈肯放回?倘使起強盜性子,不怕我們不從。那時反不妙了。」小姐也沒了主意,大家愁做一團,準準想了半夜。小姐忽說道:「我有計了。」丫頭忙問何計,小姐道:「我明日竟允他與那雲姝做親。到床幃之際,祇推父服未終,三年孝滿方行房事。此律中所載,彼必不疑。且遷延幾月,俟有王師下剿,便將沈定國獻首,報泄父仇,豈非兩全之策?」丫頭亦拍掌笑道:「小姐真個算計得好!」
  到次早,沈定國又排筵宴。酒過數巡,沈定國問道:「公子尊意決否?」小姐道:「卑人家室飄零,自愧資身無策。一旦榮開甥館,僭配天孫,誠卑人之至幸。昨所慮者, 才非神武, 力昧匡時,終為大王嫌棄,所以遲疑未定耳。」沈定國道:「不佞若有嫌棄,今日便非如此誠切。」他真個性子直率,被這一哄,便已深信。一面催妹子梳妝,一面檢點結親之事。
  是夜,懸燈結彩,設席張筵,蓮炬高燒,玉笙低按。賓相請出新人,雙雙交拜。行禮之後,執彩牽紅,引入洞房。花燭之下,揭去紅巾,現出花容月貌。馮小姐偷眼一看,果是個少年美女,可惜春風虛度,誤此芳年,倒為他十分惋惜。雲姝也偷看小姐,又是個翩翩俊雅,穩認做畫眉張敞,誰知是鏡裏蕭郎,祇中看不中用的。兩人喫過合巹,相攜就寢。但見繡幃高揭,銀蒜低垂。寶鴨香消,蘭麝鳳衾,春暖鮫綃。未幾,帶解同心,扣松玉蕊,兩下相愛相憐,痴情欲絕。誰知玉腕雖交鴛頸,海棠未試新紅。馮小姐穿著裏衣,相抱而臥,雲姝春情雖發,含羞不語。過了數日,方悄悄相問,小姐告以父喪之故。雲姝便不疑惑,又不敢與哥哥說此衷曲。沈定國祇道他已做高唐神女,誰知尚是魯男子懷中之妾。詩云:
  畫裏蕭郎鏡裏歡,為雲為雨苦無端。
  世間男子真盲瞽,一頂儒冠誤識潘。
  話分兩頭,且說貢鳴岐,因前路難行,借錢魯宅裏住了月餘。一日,丫頭稟道:「前日命我到鄰家園裏買花,聞得一樁極奇怪的事,連日老爺多忙,不曾說得。」貢鳴岐道:「甚麼奇事?」丫頭便將管園老兒的話述了一遍。貢鳴岐大駭道:「不信康生負心至此!」忙叫兩個丫頭到園裏去說,老夫人請馮小姐說話,欲待問他明白。丫頭去了半晌,回說馮小姐已搬去,止剩一所空房。貢鳴岐愈加著疑,來問夫人,夫人道:「此事吾已先知,恐相公氣惱,故此不說。總是那畜生已將吾女決絕,故再聘馮氏,情亦有之。但他如此負恩,何足責備,怕我家女兒沒人要麼?」貢鳴岐道:「豈有此理!他一時誤听讒言終久要見個明白,兒女之事,亦體統攸關。自古道:‘一家女兒喫不得兩家茶。’難道有他適之理?」夫人道:「他並無幣帛聘問,我家亦未用庚帖過門,有何形跡?」貢鳴岐道:「一言既諾,自不可移。即吾女意中,又豈肯改弦易轍?此言斷不可說起。」貢玉聞便在旁插嘴道:「爹爹說得好笑。這康夢庚是個油花光棍,還認他做好人。如今現聘了馮氏,難道我家妹子倒與他做小老婆不成?」貢鳴岐喝道:「畜生!不知道理,也來胡講。」貢玉聞道:「他明明丟了我家妹子,又娶別人,被他削盡體面,爹還沒志氣,要將妹子掗把他如今那錢通判的兒子,這樣一個豪富少年,尚不曾娶親,曾與我說過幾次,要扳我妹子。依我算計,索性竟把妹子嫁了他,羞殺這油花光棍。」貢鳴岐听了大怒,就是夾嘴一個巴掌,罵道:「不肖畜生!人身也討不全,偏要多嘴。就是他果然另娶,你妹子便要嫁人,也還問他討個決裂。難道背地裏竟另許了人家,也做這樣不明不白的事?」貢玉聞被父親打了一下,亂喊亂跳,哭出外頭去了。貢鳴岐也嘆口氣,便不言語。又過數日,聞康夢庚已中進士,貢鳴岐又喜又惱。喜的是他青年聯捷,信自家眼力識人﹔惱的是他負心背盟,使女兒無有著落。正是:
  世或從來假,何須認作真。
  誰知無行客,正是有情人。
  再說馮小姐,自從改妝,易名馬玉,與雲姝結親之後,尊其稱為馬大王。日與沈定國談兵講武,說到超神入化,沈定國伸舌大讚道:「不佞一生莽蹶,今聆公子之言,如漆室一燈,那不令人折服!」因將內外一切威權統歸小姐之手。
  小姐既握大柄,便欲為父雪仇。一日,向沈定國說道:「用兵貴於正大,決勝尤在威明,陰謀既難服人,妖邪豈能勝正!若凌知生恃左道之術,是為妖孽。妖孽者不祥,此將亡之道,久必有變。為之奈何?」沈定國因驚服小姐之才,巴不得買他快活,便道:「凌知生系先兄所用,今得公子王佐之才,自應復歸正道。其人之去留,任憑公子裁酌。」小姐得了這話,登時傳集眾頭目,立刻綁出妖人凌知生斬首號令,沈定國聞之大駭,卻又不敢埋怨。
  過了些時,小姐聞康夢庚聯捷,暗暗歡喜,丫頭想道:「康相公雖中進士,心裏畢竟掛念著小姐,自然不肯在京擔擱。倘或就到蘇州,竟至東園,豈不錯過?」小姐道: 「我非不慮此, 但身陷賊境,插翅難歸,祇得由他錯過了。」丫頭道:「錯過不打緊,但恐貢家住在園中,明知有了小姐之事,定然偏妒。萬一康相公撞見,倒逼住他做了親,豈不反將小姐置之一邊了?」小姐忽然驚訝道:「是嗄,我倒不曾想到此處,幾乎失算與他。」沉吟了半晌,說道:「我若要見康生之面,已萬萬不能。若讓與貢小姐夫婦和諧,心中又不甘服。莫若與他苦樂同嘗,合則俱合,離則俱離,方始無怨。」
  便與沈定國商量道:「小弟在此彌月,交游疏遠,世務謝絕,但有一事掛懷,若大王肯為周旋,則葛藤可斷矣。」沈定國道:「公子既有未了之事,但求吩咐,不佞當得效力。」小姐道:「父母生我兄妹二人,因見背太早,托孤與貢鳴岐撫養。今舍妹已長成一十六歲,才智過人,小弟每事賴其商酌。今大王以機務委托,雖竟盡仿思,恐一人智識有限,必得舍妹朝夕讚襄,便萬端畢舉,何愁大事不成?」沈定國听了大喜道:「令妹有此謀略,固當接請共事。但貢鳴岐作官閩中,途路遙遠,怎生是好?」小姐道:「貢鳴岐尚在蘇州駐扎,未必就去。但他竟將舍妹視為己女,若循禮相迎,斷然不捨。須是我與大王同去,待夜深靜,乘其不意,打入府中,找著小姐,擄了便走,方為乾淨。」沈定國點頭道:「好!」忙撥五十名精丁,暗藏軍械,自與馮小姐青衣改扮,架起五六隻哨船,即刻起程。
  趕到蘇州,把船四散泊下。到更深時分,眾人明火執仗,前後攻入。嚇得貢家大小,見一伙大盜殺入門來,俱奔命不迭,連貢鳴岐也不知躲在那處。可憐貢玉聞,驚得魂飛天半,直鑽在倉廒地板下去躲著。眾多人仗馮小姐引路,直入臥室。尋著貢小姐,馮玉如一手抱定,傳諭眾人不許擄掠,違者斬首。眾人都不敢動手,一齊擁到舟中,連忙解維,從僻路搖出楓江而去。
  貢家見強盜已散,方敢出頭。查點金銀衣飾,絲毫不缺。單單不見了小姐,十分駭異,連忙報知汛兵。後不好說是沒了小姐,但令他追趕強徒。那幾個汛兵猶如畏貓之鼠,听說捉賊,祇好虛妝聲勢,從四下裏張張探探,誰知這班人已不知去多少路了。次日,報知府縣,分頭緝捕。貢鳴岐夫婦二人捶胸號哭,日日想念不題。有《二犯江兒水》曲云:
  綠窗容貌,漫矜詡綠窗容貌,綠林中人更好。笑一雙玉美,一對豐標,一粗豪,一俊俏。家在夢中遙,情還妒處挑。明裏相招,暗裏相拋,則教他認哥哥和嫂嫂。疑團怎消,這時間疑團怎消。姻緣顛倒,弄的個姻緣顛倒,到頭來共蕭郎,兩誓鸞膠。
  貢小姐被他擄至舟中,祇管啼啼哭哭,待要尋死,虧得馬小姐一路相陪,百般恭敬,再三勸解,方纔沒事。因想:「貢小姐如此才貌,真是天姿國色,康生卻如何拋棄?必然有人讒間,以至於此。」
  不數日到了豹尾關,迎入寨中,張筵款待,令雲姝相陪勸飲。貢小姐祇苦苦不樂,雖珠圍翠裹,錦衣玉食,終日珠淚頻拋,不安寢食。
  馮小姐見此光景, 恐怕生變。 一日,瞞著雲姝,悄然到他房裏婉轉勸慰道:「小姐千金閨秀,不佞亦讀書循禮,雖男女共處,斷不敢以非禮相犯。當兄妹呼之,幸勿疑懼。」貢小姐勉強答道:「妾一生名節,幸賴大王保全,豈不感戴?但父母生離,心實不忍,望大王開恩放歸,自當舉家銜結。」馮小姐道:「不佞實為小姐大事,故敢屈尊至此,不必言歸。」貢小姐道:「大王為妾何事,可明言否?」馮小姐道:「不佞有表兄康夢庚,已成新科進士。聞先年曾聘小姐為婚,後來尊公不知听信誰人之口,竟有將小姐改適之意。為此,鄙意不服,特邀小姐到此,俟家表兄錦旋,完此盟好,實無他意。」小姐喫驚道:「康生姻事實家君成之。其後康生誤听蜚言,復聘馮氏。是渠負心易志,非家君有所變更也。願大王垂察。」馮小姐道:「馮氏之聘,事誠有之。但聞他與小姐曾已決絕,馮氏亦常州郡貳葛萬鐘作合,所聘甚明。倘各持一見,小姐將如之何?」貢小姐道:「停婚再娶,固康生之咎﹔至於馮氏,雖出不知,亦失覺察。若彼此爭衡,紛紜何已?凡事有家君作主,賤妾何敢饒舌。」馮小姐道:「據這般看來,既小姐諾聘在先,雖家表兄率听匪言,浪改前約,在尊公與小姐,情決不甘。若論馮小姐,亦明媒正聘,又奚肯甘心抱恥,作風中柳絮,無所沾著?若兩相不遜,定然訐訟幹連。在兩家原無加損,總是家表兄一人喫虧,必至壞名喪節,究與二位小姐無所益處,又何忍出此?依我愚見,莫若使家表兄五循正禮,先娶小姐,後娶馮氏,閨鬧之內,竟以姊妹相呼。一則全家表兄之功名,二則免兩家之爭競,則彼此無言,夫婦和好,豈不共仰賢聲,各沾實惠?請小姐思之,以為然否?」貢小姐听這一番說話,恍然大喜道:「大王之言,得情合理,誰不允服?但不知馮氏賢否如何,萬一不能相安,妾當置身何地?」馮小姐道:「我知馮氏將門才女,素稱賢德,豈敢相違?」貢小姐道:「若馮氏果賢,賤妾敢有異論?悉憑大王裁酌便了。」馮小姐道:「此事我亦不能臆斷,總俟家表兄歸來,自有兩全之策。」二人講得投機,貢小姐反不氣苦,彼此相安,情同兄妹。祇時常想念父母,暗暗墮了些淚。有詩云:
  誰道娥眉葬虎頭,繡羅衫子敵貔貅。
  直教吸盡英雄膽,花誥齊封兩好逑。
  且按下不題。卻說康夢庚自離了京師,在路曉行夜宿,不則一月,到了蘇州,仍尋白公堤舊寓,安頓了行李。此時已是進士,規模便自不同,主人分外奉承,自不消說。
  康夢庚到次日,跟著朱相、王用悄然步到東園,欲再睹春風一面。誰知玉如小姐倒行做了離窠之燕,已不在舊時王謝堂前矣。
  獨是貢鳴岐因馮小姐忽然逃避,不曾問個細底,終日悶悶不樂。兼之女兒被擄,杳無音信,總是愁容不展。一日,偶然散步,徑入東園,意欲消遣勝地。誰知風景蕭條,大異平昔,但見花木縱橫,亭臺毀折,詰問家人,方知是兒子並錢魯生事作踐,心下十分氣惱。觀那景致,雖然毀裂,也還可人。步到亭子後邊,忽牆間詩句。細看一遍,不覺失驚道:「原來康生與馮氏唱和的詩尚在,則前日丫頭之言逼真矣。但那馮氏詩才俊逸,字法精工,原非平等女子,想都為我那兒子在外邊生事,以致倉皇逃竄,甚是可憐。」
  正徘徊嗟嘆,忽見有人走進園來,定睛一看,卻認得是康夢庚。貢鳴岐半疑半訝,慌忙上前,一手挽住道:「恭喜賢侄已作貴人了。久不見面,今日甚風吹得你來?」康夢庚突然被他拉定,也仔細一看,認得是貢鳴岐,嚇得冷汗淋身,手足無措,祇得跪了下去。貢鳴岐用手攙起道:「你當初也不該這般狂放,今日又胡為如此跼蹐?有話且坐了細說。」康夢庚听了這話,急得滿面通紅,羞澀不能成語。貢鳴岐攜他到一凳上,大家坐下,問道:「賢侄前者听信何人之言,乃有這番妄亂?」康夢庚祇低著不敢做聲。貢鳴岐道:「此非賢侄故為之,不過匪人離間,賢侄誤听耳。此際正該直剖,以明心跡,或可補過將來,何必徒為靦腆?」康夢庚听見他說話賢明,心裏寬了一半,因跪下告道:「老年伯若果相容,恕小侄盡言拜稟。」貢鳴岐又扶起道:「有話不妨盡說。」康夢仍復坐定,然後將去年見小姐春容,與廣陵舟中所見絕不相同,井園樓上親見小姐窘於賦詩,其容貌與春容無二,多疑團,盡情發泄。貢鳴岐沉吟了一會,忽頓足道:「是了,此必我那不肖畜生與錢魯兩人所設之計,離間這段姻緣耳。」但賢侄不細查虛實,遽捨此而另聘馮氏,亦覺太率。」康夢庚道:「小侄因信所見為真,故去之惟恐不速。事出有因,誰能不惑?負盟之罪,幸老年伯憐而恕之。」貢鳴岐道:「小女雖遭誹謗,他時自辨瑕瑜。馮氏既定深盟,此際究難美滿,為之可嘆。」康夢庚忙道:「老年伯此言為何?」貢鳴岐道:「你還不知麼?」便將馮小姐然遽逃遁的話與他說知。康夢庚捶胸大哭道:「天呀!我怎如此緣淺?要甚功名富貴!不如削下這幾莖頭髮做個孤獨長老罷。」貢鳴岐道:「賢侄且勿焦躁,馮氏雖去,不久尚有歸期﹔祇或憐小女,生不能見父母之面,死無以殮蟬娟之骨,求為馮氏而不可得矣。」說到這句,便淚如雨下。康夢庚連忙問及,貢鳴岐又將女兒被強盜擄去的話也說明了。康夢庚亦十分悲痛。有詩為證:
  才美遭逢並有天,春風偏不解人憐。
  誰知今日雙離別,反為他時兩作緣。
  康夢庚既失了馮氏,恰遇見貢鳴岐,說起前事為貢玉聞與錢魯兩人暗計,終久將信將疑。誰知貢小姐又被擄去,究竟才貌優劣。心中尚未釋然。貢鳴岐留他住了數日,忽見京報說,皇上玉體違和,殿試之期改於六月初三。貢鳴岐因對康夢庚道:「賢侄匆匆告假而歸,本為馮小姐姻事。今馮氏既失,在吳門又無別務,殿試既已改期,正可仍往都門,且殿試過了,再來尋訪未遲。」康夢道:「此說甚是有理。」是時倭寇稍平,貢鳴岐便收捨起身上任,康夢庚也就辭別進京。一起往北,一起往南。大家分路而去,未知後事如何?再看下回便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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