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太守為憐才公堂鞫鬼 臬台因選婿雪舫驚詩
詞曰:
豪兒已把綱常壞,髫英留得綱常在。大義有同憐,當途膽鏡懸。天應假手殺,莫怨神明瞎。不信視儒生,殺人成令名。
右(上)調《菩薩蠻》
話說貢鳴岐听了康夢庚這一席話,因公道在人,卻抱個不平之憤,那班眾人在岸上頻頻催促,祇不理他。眾人沒法,便先有人去報了丹徒縣。頃刻間出了三四起差人,出城捕捉。卻見凶犯被大官府船上叫了入去,又不敢羅嗦,祇傳進去稟說:「官府立等人犯,倘誤了違限,則是小人們干系。求老爺作速放出。」艙裏傳出來道:「老爺留這位小相公在裏頭講話,尚有一會哩。若官府要緊,便明說在貢老爺船上,你們就沒事了。」眾人無可奈何,祇得在岸上呆呆守候。誰知貢鳴岐卻扮作僕隸,雜於眾人之中,混出官艙,把小船渡到岸上,一逕入城。眾人雖防著貢鳴岐說情,卻不知他恁般打扮,又想,知縣眼中止有白物,是不听情面的,故略無疑惑。
貢鳴岐進了城,一直往府前走來,心下卻想到:「這屠一門真是人中封豕,人人得而誅之。獨怪皇皇大義,卻鍾於童稚之輩。我堂堂總憲,國典所存,終不然反置之膜外,看他陷於豺狼之手,不少效一臂,與他辨白壯氣,並表揚姜氏之節義乎?」一路想著,將近府前,卻到西邊萬歲樓下,叫家人取出方巾大服,穿換停當,進府門。也不喚衙役接貼,也不往賓館就坐,卻步到私宅門口,將個小柬兒在轉洞裏遞了入去。外面觀看的卻不知他是何等樣人。不知不覺,早開了私衙,請他進內。正是:
莫使人疑假,須知膽是真。
憑他俗眼見,不問是何人。
這知府姓邢,名古愚,字天民,乃湖廣荊州府人,與貢鳴岐鄉試同年,且系同省。為人最是廉干,更有膽智,適見地方報單,有白晝殺人之事,正出票拘提。忽傳進年弟貢鳳來的名貼,知他往山東赴任,在此經過,便道來拜他,連忙迎出私衙,攜手而入,行禮就坐,邢天民道:「弟聞年兄榮擢,不勝喜賀,然尚不知年兄已到蔽治,失於恭迎,卻轉辱先施,何為屈節乃爾!」貢鳴岐道:「小弟甫臨貴治,即聞年兄政聲,洋洋盈耳,輒擬圖一把臂。奈因驅馳王命,遂欲逕過,不遑少致衷曲。不期天假良晤,遂有一奇絕之事,不得不奔告年兄,共扶名教,以當美政之萬一。」邢天民忙問道:「年兄有何異聞?即請賜教。弟雖不敏,願力為之。」貢鳴岐道:「事雖年兄已知,但其中原委非弟不可明言。年兄雖日月為心,安能燭照於覆盆之下?」遂慢慢將康夢庚所述韓老口中之事,自始迄終,宛宛轉轉,說得甚是詳切。然後將自己泊船到京口驛前,親見康夢庚殺人與一段義憤激烈之概,並圈留在船上,自己先來報明,以便質審之話,一一細談。邢天民潛心靜听,歷歷在心,不覺踴躍大喜道:「此事若非年兄見示,小弟何知其隱?萬一失察,豈不使其冤抑不申,節行不著,小人不幾為康兄之罪人乎?」貢鳴岐道:「若此事常人可為,恆情所有,與耳目所及見,弟何必匍匐面叩,甘為群小猜疑?因康夢庚乃不世英杰,曠古人豪,總角能文,髫年知義,自是清廟朝堂之器,斷非風塵中物。他如姜氏節烈,水檗同清,雖刀斧在前,鼎護在後,而此心不動,外誘不移,故骨化形銷,香名愈赫。若屠氏一門之暴惡,潤州萬口之含冤,血肉委於黃塵,杵刃戕夫白骨。甚而奸尼之助虐, 屠八之襄謀, 即此類端,關乎大曲,故敢盡言相告,萬望留神。」邢天民道:「此事乃通國綱常名教所系,朝廷大經大法攸存,即不待年兄之言,且當戢凶除暴,但苦未知底裏。今得年兄言之,而情隱洞燭,豈可不上泄天地怒氣,下順億兆民心?自當如命,年兄勿復慮此。」貢鳴岐滿心歡喜,一茶而別,邢天民再三留他便酌,貢鳴岐道:「康兄在舟,群小催迫甚急,何暇領情?祇求年兄速即拘審,勿令縣中帶去,又生枝節。」邢天民領會了。
貢鳴岐走出府前,仍到萬歲樓下,換去巾服,步出了城,連府裏衙役也並不曉得他是個官宦。到了自家船頭,祇見眾人亂跳亂嚷,正急得沒法。貢鳴岐進艙裏,重新換了絨巾綢服,走出艙來,見府差已到,便對眾人說道:「我方纔听說白晝殺人之事,那書生之言又似激於公義,故此問他個端的,實非私意。況我係客官,豈為閑事而誤欽差?祇累你們等久。我今即欲渡江,仍將原人交還你們去罷。」一面叫人領康夢庚,交與府差,一面吹打開船。正是:
公道於人自不埋,非關太守獨憐才。
笑他平日操生殺,今向何人索命來。
卻說屠八及屠氏羽梟,都來與康夢庚質命,摩拳擦掌,各逞威風。祇康夢庚守寓的朱相、王用,見家主獨自個步出了門,許久不歸,欲待尋覓,卻不知他往那裏去。正遲疑無措,祇聞街來往來的人紛紛傳說,驛前有個少年書生白日裏殺了人,如今捉到府前去了。兩個家人始初還不在心上,倒是間壁的韓老兒,卻聞得殺死的是屠一門,心裏著疑,連忙走過來看康夢庚,說已出去了半日,不見回來。韓老兒道:「殺人的必是康相公無疑了。」便同朱相走出城來一問,說果有個十二三歲的斯文少年在這裏殺了人,卻在一隻大官船上說了些話,如今纔進城去,太爺那裏審了。
韓老兒與朱相听說,驚慌不已,連忙覆身進城,到鎮江府前。知府尚未升堂,頭門裏有許多人簇擁著喧鬧。韓老同朱相擠上去看時,見果是康夢庚。一人著了急,上前一把抱住道:「相公為何犯此殺身之禍?」康夢庚一看,見是韓老兒與家人找來,便向韓老兒拱拱手道:「多承你指教。如今我一腔磈磊化為冰雪矣。」此時觀看的人準千準萬,無不嘖嘖稱奇。不一時,連路都擁塞斷了。
屠八卻領了三四十打手,都藏著器械,趕到府前,想要下顧那康夢庚。正欲動手,誰知鎮江一府的人見康夢庚殺死屠一門,除了大患,無不額手稱快。見屠八帶領多人,像個廝打之兆,有幾個有血性的,奮臂出面,向眾人招呼道:「這康相公以一身而救萬民,恩義非淺。今屠氏四布羽梟,截殺義士,眾人各宜救護,亦見我們鎮江人尚有一分志氣,道聲未絕。」祇見四下的人隨聲響應,蜂聚攏來,就把屠八等三四十大漢打得叫苦連天,抱頭鼠竄。
正喧鬧間,知府已是升堂,投文放告,好不威嚴。凡一郡的人,向來受屠一門之害,也有破家的,也有滅門的,俱怕他威嚴,含忍至今。忽聞得屠一門已被人殺死,泰山已傾,便想報仇復恨,連忙都寫了呈狀,各各奔赴府前。候太守坐堂放告,俱一擁而進。邢天民叫該房收下,約有四百餘張,卻倒有三百八九十起,是告屠一門的,正是:
生前事業枉英雄,死後機關總是空。
不作風波於世上,自無冰炭到胸中。
眾人散去,差人便帶康夢庚一干人犯上去听審。邢天民先喚眾人一問,皆滿口惡言,硬為質對。邢天民道:「小小書生,又無私怨,怎能便會殺人?其中必有別意。」一頭說,一面看著外邊,忽作驚異道:「這東角門外,那一男一婦,手裏抱著個孩子,滿身血污,似有哭泣之狀,敢是告狀的麼?」滿堂吏役往外一望,俱面面廝覷,並不做聲。邢天民道:「若告狀的,為何不喚他進來?」一書吏上前稟道:「東角門外雖有閑人站立,卻並沒有抱孩子的婦人。」邢天民道:「明明現在,怎說沒有?」就拔一根簽,用筆標了,與差人道:「速拿來見我。」差人沒奈何,祇得接了簽,往儀門上來拿閑人。那些觀看的人見官府出簽來捉,俱跑得個乾淨。差人那裏去拿?祇得空身走上堂,回稟道:「那些百姓俱已趕散,求老爺消簽。」邢天民怒喝道:「奴才!本府著你喚那抱孩子的男婦,誰叫你趕閑人?」令皂隸拿下,重責十五板。下面跪著的眾人見太守不審正案,卻反捏神搗鬼,無不驚異。就是那些觀看的,祇道官府著了魔,也暗自好笑。見邢天民又另喚個差人吩咐道:「你可將此簽到東角門外傳說:‘若有的陰魂怨鬼含冤負屈的,速來告理,勿以幽明間隔畏懼不前。’」差人領命下堂,想道:「官府怎如此作怪?真正青天白日見起鬼來。叫我那裏去捉?萬一捉不進來,這十五板怎躲得過?」心裏驚驚慌慌,走出儀門,祇得照著官府口中吩咐的說話,高聲傳說了一遍。覆身進來,心裏想道:「官府說鬼話,不若將機就計,也將些鬼話誑他,看他怎樣?」走到堂上,跪下稟道:「奉老爺寶簽,捉拿一男一婦,並孩子當面。」
邢天民笑道:「果是你能事。有賞。」就消了簽,差人自去。邢天民道:「男子跪上些。你是何方怨鬼?生前叫甚麼名字?因何喪身?如有冤屈,不妨從頭說來,本府自有公斷。若懼而不說,說而不明,則抱屈沉淪,毋貽後悔。」眾人抬頭看堂上,並沒個影兒,知府卻真真切切從空鞫問,卻似有人對答一般。一時哄動了許多百姓,紛紛涌進角門,看太守審鬼。祇見邢天民側著耳朵,象個听人說話的,又點頭嘖舌了好一會,忽說道:「原來你叫婁仲宣。這就是你老婆、兒子麼?那屠惡見色迷心,自將嗣子服毒,是而可忍,孰不可忍?知縣受賄枉法,豈可臨民?但今屠一門已被人殺死,你的冤也報了。」屠家眾人見太守說著這話,信是婁仲宣的陰靈未散,來此索命,都驚得面如土色,捏著兩把冷汗,抖個不住。邢天民又說道:「你下去,喚姜氏上來。」便問道:「你丈夫說屠一門貪你姿色,故造此惡機,陷害你丈夫。彼時你從與不從?怎生凌逼你致死?逐一訴上來。」祇見邢天民倚在案上,听了一會,便大聲讚羨道:「屢強不屈,節烈可欽!但你在教場中分娩,何緣恰與徹凡相遇?」那時屠家的人見知府問出底裏,一發信是鬼魂來告發了, 不然, 這些私下的計策官府如何得知?見邢天民又道:「原來尼姑也是他一局,便婉轉拆散你母子。出家人有如此毒謀,情殊慘烈。」便出一根簽,去拿徹凡。差人如飛的去了。有隻《皂羅袍歌》曲兒,道:
〔皂羅袍〕祇道冤家遭際,卻原來費了太守心機。人因巧處更生疑,情從幻出偏多趣。奸懷毒意,樁樁盡知,同謀共計,人人自危。
〔排歌〕天心近,不可欺,自家作孽自心知。豪空恣,術枉奇,如今插翅也難飛。
不多時,徹凡拿到,跪在階下。祇見邢天民又像听了些說話的,忽然拍案大怒道:「既你守志如鐵石之堅,他便該悔過,如何卻使惡奴假扮婦人,壞汝節操!情到不堪,能不髮指!徹凡如此助惡,法亦難容。」便叫拶了,又加上三四十抽,可惜縴縴十指,連皮帶肉,去了一層,幾乎連尿都拶出來。又喚屠八上去,也夾起來,敲上一百多敲。邢天民又道:「知縣昏憒蔑法,自當參處。但你既已死節,屍骸埋之園中,此時雖即腐爛,然不可不行檢視。」隨差四五個壯丁去掘起屍首。此時屠八已嘗著極刑,且見官府說得詳悉利害,已嚇得魂也不在身上,那裏還敢辨得一句?又見邢天民竊听了半晌,忽又怒道:「這兩歲娃子與他有什冤仇,並復置之死地!康秀才少年大義,真千古奇人了!你夫婦二人且退,本府自當為你申冤。」便將屠八重打六十,擬罪收監。徹凡也打三十,可憐雪白的細嫩肌膚,打得皮開肉綻,批著還俗,淨室即行拆毀。其餘屠家眾人各打四十,討保釋放。
然後叫請康生員上堂,邢天民出位恭揖道:「康兄以舞象之年,而肝腸如此明快。今百姓身陷湯火,尚爾隱忍不發,兄獨毫無私忿,為他人雪此黑冤。其心大公,其義至正,誰人可及?況康兄少擅異才,名重天下,金紫何難,槐黃可俟,功名事業,自當冠絕一時。當努力前程,勿為風塵中久淹驥足,致墮壯志。本府雖駑胎下吏,且當拭目俟之。」康夢庚叩謝道:「生員齠齔稚子,知識未開,然事屬變倫,冤稱奇絕,苟可以一身而全萬命,敢不奮臂為之,以補神明之所不逮。今生員落落一身,天涯萬里,而萍蹤南北,固無所系,然男兒遇合,自有其時。乃蒙老大人諄諄戒勉,此終身藥石,何敢忘之。但生員尚有請者:婁仲宣為婦而殺身,姜氏順夫而殉節,剛腸百煉,操凜秋霜,雖毒謀百出,憑陵四起,而心終不撓,志終不屈。彼二人者,輕生死而重名節,皆天地間之正氣。眾惡雖已伏法,而義夫烈婦終泯而莫知。更求老大人申詳各憲,題請旌揚,以慰幽貞而彰風化。若屠惡雖遭誅戮,然未邀國憲,豈為正法。屠六雖溺於江,此屬天誅。而三尺尚為漏網,並乞老大人暴白二人罪惡,示眾通衢。庶幾公道不淪,輿情允協,將與各憲之良法美政,並垂不朽。願老大人俯從而準許行之。」邢天民听了大喜道:「本府意中,亦欲如此,況承康兄大教?即當申聞直指,上達聖聰,為之立祠建坊,附於祀典。至屠惡罪案,自當如教擬詳,不敢有虛盛意。」康夢庚道:「既蒙老大人曲從鄙意,生員何敢更贅一詞?」便深深一揖,告別出來。看官,你道婁仲宣真個陰魂未散,來此訴冤麼?原來邢天民因貢鳴岐說知詳細,猶恐懸空坐擬,不能服眾,故假設此局,以鬼話愚人,使人誤信白日之下怨鬼索命,愈加警動。這段妙裁更是出神入化。
次日勘驗姜氏屍首,卻面色如生,怒容宛在。邢天民十分嘆異,吩咐買地營葬,以待旌表。遂批讞語,申詳道:
看得屠明命,一郡之梟橫也。有僕屠六、屠八,織謀構禍,奸佔亂倫,荼毒殺詐,穢惡彰聞,指不勝屈。前年,延師婁仲宣,誨其嗣子恩官。明命瞰仲宣妻姜氏色艾,陡起獸心。以瓦礫,為錙重,計賺移館宣家,忍以嗣子服毒,賄縣陷宣入罪,斃之圄中,原其心蓋欲割絕貞婦之念耳。而蜜口利誘,毒威迫脅,奈姜氏貞卒不回,乃復回祿其家,致氏育子道路,可謂傷心慘目者矣。無已,復購奸尼徹凡,誘歸密室,離其母子,其於情理何堪!更可駭者,以屠八詭扮徹凡之嫂,計賺聯床,伏兇抄捉,硬質和奸,亂氏潔操,其慘毒至此。更朦縣斷賣身,復布牝梟,圈阱狼窟,惜姜氏溺井完節,埋屍黑土。且慮伊子長成報復,亦為剪滅其根,殺命抄家,殆無噍類。屠六先已溺江,似無容議,今元惡賴康生員手戮,髫年仗義,英邁可風。二凶雖已伏誅,仍擬戮屍示眾﹔屠八擬絞監侯﹔徹凡及諸羽惡,姑念驅使,概杖以釋。第姜氏貞烈,卓絕可稱,一身而任綱常,三載尚餘生氣。相應詳情憲台,具題旌表,礪苦節於九原,闡幽貞於千古。雷霆雨露,並屬憲恩,卑府未敢擅便,伏候憲裁。
案成,一面曉諭通衢,雖三尺之童,皆歡欣鼓舞,莫不交口稱頌太守廉斷,如龍圖再世。一面申文上司,題請旌獎不題。
原來徹凡雖是個淫惡,然柔弱軟媚,從未喫著官刑,這日在府堂上經了一拶,已自死而復蘇,那裏還熬得這三十號板子,血肉淋灕?此時雖不即斃於杖下,卻有氣無聲,抬出衙門,氣已斷了。
屠八雖打棒慣家,卻何嘗有此六十之狠,且夾棍緊短,脛骨俱碎,下在獄中,冤家又多,誰來看顧?不上數日,也在牢洞裏做了個出身之路。這都是為惡的報應,天理何嘗有分毫挫過?世人不可不將此事,做個儆戒的話頭。
卻說康夢庚候太守審完,又稟白了許多說話,退下堂來,同王用、朱相並韓老兒三人正出府門,就有兩個青衣人接著,道:「相公出來了麼?我家老爺的船已開過了江,歇在瓜洲閘上,特著小人候請康相公,回寓所收拾了鋪陳,搬往老爺船上回去哩。」康夢庚看見,認得就是貢鳴岐的管家,因謝道:「過蒙你老爺用情,轉勞大叔在此守候,且請到小寓商量。」康夢庚同著眾人走路,心裏暗暗想道:「我監已坐滿,不必再到江寧,此地已與屠氏有隙,亦不可久留,欲待歸家,又恐王仲吉尚未忘情,正無去處。莫若且到山東,盤桓一兩年,不惟得觀山水之奇,亦且以廣交游之路,兼可留心好逑。潛訪河洲,而覓關睢之偶,有何不可?」算計已定,遂到下處,收拾了行李,將幾件禮物送與韓老兒,謝別了。帶著王用、朱相,同貢家兩僕,到排灣裏尋個小舟,渡過了江,趕到瓜洲閘上,來見貢鳴岐。有詩云:
無心相遇便相憐,情到關心豈偶然。
金谷標梅應有待,故隨荇菜來江邊。
卻說貢鳴岐,因康夢庚是同年故人康燮之子,又見他少年才美,一表非凡,總角而賦采芹,成童而誅桀惡,自是天亶人豪,故十分敬重,十分珍愛。因想女兒才貌,向欲覓一快婿,奈訪遍名門,並沒一人配合得過,所以因循未定。及見康夢庚,方不愧東床之選,若錯過其人,安能有此佳偶?便有個招留為婿之意。故欲同他赴任,好議及此事。因恐眾人猜嫌,假意把船開過了江,泊於瓜洲閘口,著兩個家人候他審過了,接著趕來,一同起程。
康夢庚小船到了閘上,攏近官船,就有許多人扶了入去。一見貢鳴岐,便拜謝道:「小侄一時粗莽,幾致殺身,然大義所在,誰復能遏?幸蒙老年伯抱白小侄子心跡,使冤抑得伸,貞烈不泯,臺恩厚重,愧不能報。乃復招留雀舫,深荷提挈,俾小侄得以趨承左右,親沐懿徽,何幸如之?」貢鳴岐道:「賢侄此舉上合天心,下全民命,固神人大快。苟有知識,能不傀為莫及?雖欲不白,烏可得已?老夫何力之有。因忝年誼,不忍遽別,想賢侄客邊,諒無他事,故此相屈一遊,朝夕握吐,以慰老夫寂寞。」康夢庚道:「多蒙相愛,敢不樂從。況山左自是名邦,亦可觀風問學。更願老年伯時為策勵,啟闢幼愚,此行更資益無窮,尤荷培成之德。」兩人互相談吐,甚是投機。
原來貢鳴岐有兩隻座船,家眷在後邊一隻船上,自己與兒子貢玉聞,同坐一舟。因叫家人請出大相公來,與康夢庚相見。康夢庚抬頭一看,祇見那貢玉聞年紀雖祇十五六歲,卻痴頑肥偉,蠢然一物,粗俗之氣見於眉宇,略無一毫雅道。作過了揖,對面坐下,祇見他,言辭鄙劣,舉止輕浮,康夢庚知他是個憨哥,暗暗好笑,並不做聲。
貢鳴岐道:「小兒祇因失教,略不知禮,故令其親近高賢,望賢侄勿棄愚陋,憐其無知而教誨之,老夫之幸也。」康夢庚遜謝道:「小侄幼稚無聞,等於盲瞽。世兄豐儀偉抱,自具雄才,何敢企及。乃蒙過譽若此,豈不置身無地?」是時,天已隆冬,正值大雪,貢鳴岐便叫治出酒來御寒,乃命兒子與康夢庚對坐,自己朝上相陪。三人飲到半酣,貢鳴岐正欲試試康夢庚之才,便叫開了窗子,大家看看雪景。祇見四面宛若瓊瑤一般,大地盡皆珠玉,如鹽似粉。禽鳥盡已潛蹤,遠樹遙山,天地因而無色。有一套曲兒,道那雪的景象:
〔步步嬌〕玉屑霏霏和風卷,窗薄晨光滿。瓊樓璀宇偏,醉擁霜裘,片片銀花染。飄拂上雕闌,似嫩玉裝成遍。
〔醉扶歸〕冷颼颼入牖頻侵硯,白茫茫隨風亂舞棉。散香閨思婦罷描鸞,積空庭高士慵開卷。茅檐隱約玉樓寒,湖山仿佛晶屏閃。
〔好姐姐〕空中天花亂翻,任顛狂沾衣撲面。便豐年多端,窮儒午尚眠。梨花瓣,小庭墜下無多片,遮莫輕輕落蕊攢。
〔江兒水〕采向獅雲瘦,藍關馬不前。印瑤臺,屐齒深深陷,舞牆東,蝶翅翩翩展,簇氍毹,冰果紛紛亂。指凍頻拋湘管,欲蔽寒威,十二珠簾未卷。
〔川撥棹〕陰雲斂,怪朝來寒較淺。舞遙遙簾外庭中,舞遙遙簾外庭中,碎紛紛竹裏梅邊。望江東思黯然,似當年塞北天。
〔尾聲〕瓊瑤萬頃飛銀練,一望江山月皎然。佇聽農夫祝有年。
貢鳴岐對康夢康道:「如此佳景,安可無詩?夙仰賢侄異才,何不試為一詠,以紀其勝?」康夢庚頗亦技癢,恰貢鳴岐觸其詩興,鞠躬應道:「老年伯臺命,何敢多辭,但恐弄斧班門,貽笑長者耳。」貢鳴岐道:「何消過謙。」
命童子取過筆硯箋紙,鋪設案頭。康夢庚全不費吟哦,走筆成韻,雙手送至貢鳴岐面前。貢鳴岐展開一看,見字法精楷,己自稱絕。及觀其詩云:
銀花歷亂拂瑯玕,應是天孫瀉玉盤。
六出已隨春共改,萬方遙並月同寒。
玉龍敗甲和珠下,野鶴殘翎失頂丹。
莫為年豐書大有,東南阡陌正凋殘。
貢鳴岐讀罷,不禁嘆賞道:「怎賢侄詩才如此敏捷,又如此精工!真可壓倒元白。結語尤見留心民隱,軫恤時艱。少年中有此老成練達之言,真宰相材也。」因復入席暢飲。
那貢玉聞看見康夢庚做詩,與父親讚美,他都茫然不解,祇大酒肥肉橫拖亂嚼,喫的杯盤狼藉。貢鳴岐見他如此模樣,心中甚是不樂,反因康夢庚在前不好責備他,轉受了一肚皮的悶氣。
忽舟人報說船已到了揚州,河水凍涸,行不得了,貢鳴岐便吩咐歇下。听見外邊人說,岸上捏塑的雪人甚是有趣,貢玉聞听得這話,飛也似跑出艙去看了。貢鳴岐同康夢康也往窗口一望,見果有兩個絕大的雪人,做得十分相像,因對康夢庚道:「何不以雪人為題,賦一短章,亦為韻事。」康夢庚並不推辭,展過一幅素箋,提起筆來,做一首七言絕句,遞與貢鳴岐。貢鳴岐接來看時,見上面寫著道:
玉為標格水為神,浪說重陽送酒人。
君莫笑他寒徹骨,一朝變化是陽春。
貢鳴岐看完,拍案叫絕道:「妙哉!不惟用意清新,而且運思靈巧,風骨機神,映帶秀絕,卻自不經人道。賢侄實稟天地之靈,非復人間煙火,那得不令人折服!」康夢庚謝道:「蛙聲蚓調,妄玷騷壇,實自不揣。老年伯不加斧削,反辱揄揚,是不屑以子侄之禮訓誨卑幼乎?」貢鳴岐道:「詩文聲價,自有定評,賢侄何必多遜。」說罷,袖著兩詩,自往後邊船裏去了。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